一万三一口气讲了很久,停下的时候,车里显得特别安静,天已经黑了,窗外的景色陌生起来,不知道是经过什么县城,屋子低矮而简陋,可能是为了方便过往司机,很多修车洗车的铺子,每隔几个铺子,就有个饭馆。
罗韧停下车:“吃饭吧。”
两人选了个川菜馆,些须点了几个菜,罗韧吃的很少,一万三倒是大快朵颐,快吃完的时候,罗韧起身出去打电话,顺便结了账。
原来不用自己给钱,也不用什么aa,虽然早就想到了,终于确认的时候,一万三心里还是一阵踏实,心里轻松,又吃了不少。
酒足饭饱,推开脏兮兮的玻璃门出去,罗韧站在边上的暗影里,一阵风吹过,送来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那棉兰老岛那边呢?”
一万三心里咯噔了一声。
这么多年混吃混喝骗一耙子就走的日子,养成了他谁也不信的性格,别说罗韧了,木代、张叔、曹胖胖,他也不信,就像脑顶上长了一根特敏感的触觉,竭尽所能地刺探消息,稍微嗅到味道不对立马做好策应准备。
不是去五珠村吗,怎么又扯到棉兰老岛了?也在村子附近?还有,岛就是岛,得多老才称得上是“老岛”?
他不动声色的,就当没听见。
上车之后,一万三偷偷拿出手机去查,出乎意料的,居然不是中国的岛。
网页上说,棉兰老岛,是世界第十四大岛,也是菲律宾境内仅次于吕宋岛的第二大岛,景色秀丽,但名声在外却不是仅仅因为景色:棉兰老岛又称“恐怖之乡”、“绑架之都”,那里盘踞着菲律宾南部最大的反政府武装,冲突不断,多股武装势力被国际上定性为恐怖组织。
菲律宾是个什么鬼?一万三不关心地理政治,对菲律宾只有两个认知。
一是,菲律宾是个国家。
而是,菲佣好像挺受欢迎的,早年看的港剧,动不动就要请个菲佣。
原来菲律宾还在打仗?一万三一直以为全世界只有伊拉克有战争——被美国人折腾的。
一万三看驾驶座上的罗韧,忽然觉得还是离他远点好:是,自己是个骗子,但至少也是个简单的骗子。
也许是车里太沉闷了,罗韧继续刚刚的话题:“那后来呢?就因为老族长,你爬到屋顶上砸了行什,又被赶出了村子?感觉上,起承转合,还缺了一段。”
罗韧的感觉挺准的,确实还缺了一段,那即便现在想起来,都还觉得解气和爽气的一段。
他其实没有立刻闹,十多岁的孩子,脑子里开始盘算一些什么:不能就这么便宜他们了。
他回到空荡荡的家里,蜷在床上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拖拉机拉着母亲的尸体去乡火葬场火化。
一万三随车,老族长几个也坐在拖拉机的后沿上,乡路颠的很,蒙尸的白布没多会就颠偏了,要么露出母亲的脸,要么露出母亲的脚,一万三一路都在帮母亲拽布,似乎只要囫囵着遮上了,就可以走的体面一些。
老族长他们抽着脸,啪嗒啪嗒,聊的挺开心的。
聊昨晚上的老蚌晒月。
——“多少年没见着了。”
——“今年是个好年头呢。”
好个屁,你家里连死两个人,你会觉得是好年头?一万三他起头,狠狠盯了老族长一眼。
没人注意到他,老族长脸色凝重,说的也很郑重。
——“老蚌出水可不一般哪,要我说,可能还不止那十来只,最关键还看今年中秋,蚌都是有灵性的,晒到中秋的月亮,那才真叫晒月。”
一万三没吭声,但一个字都没漏。
中秋?谁都知道中秋又是团圆节,这中秋,就是来讽刺他的。
一万三提前把要带的东西还有这些日子搞来的钱埋在了村外头。
这钱有些是村里人给的,有些是他偷的,他偷的心安理得,理直气壮到那些指指戳戳的人都不敢断言是他偷的:有哪个贼,会这样昂首挺胸的脸都不红?
然后,中秋节就到了。
按照风俗,每家都蒸了糖饼和菜肉饼,也有村外买回来的月饼,一万三挨家挨门的吃,夜幕降临,村里人争拥着去海边的时候,他还漠不关心地倚着自家的门,嚼的腮帮子鼓鼓。
吃完了,村里头也静了,他往地上吐了两口唾沫,从门后拎出一大桶柴油来。
他抱着那桶柴油,摇摇晃晃地,往海边去了。
中秋月圆呢,叫你圆,烧你个永不超生。
村里人怕惊动老蚌,不可能真的守在海滩边看,他们都远远的错落坐守在礁石之上,借着月光,看到海滩上那星星点点的亮,足以欣喜若狂。
就是要当着你们的面烧,烧了你们一年的收成盼头,叫你们跳脚,叫你们呕血,叫你们呼天抢地哭爹喊娘!
他走近的时候,礁石那边已经有动静了,有人站起来吼:“那谁家孩子!大人怎么不管着!”
晚上看不清,只知道身形矮小,是个孩子。
呵呵,谁家的孩子?他也想知道,父母的魂灵都飘在冷冰冰的海上吧,说不定被这声音惊动,睁开了眼睛看他。
父亲的骨灰盒就沉在海里,不知道被海底的涌流推到哪里去了,直到现在还没找着呢。
一万三把柴油稀稀拉拉地浇在蚌的身上,浇了一片海域,老蚌都很敏感,一点点动静就闭了壳,不管,照样烧,保不准香气四溢,好一道海味。
他避的远些,拔出插在后腰上的卷布火把点燃,有几个人已经往这边跑了,他专候着他们跑近,然后泄愤似的往那片海域一扔。
火起,那么好看,像是海水上盛开了花,舒展又肆意,那场景,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有人愤怒大叫:“是江照那个狗崽子!”
他拔腿就跑,设计好的蓝本里,村人会忙着救火,他趁乱离开,到村外挖出藏好的行李,然后就去闯天涯。
是的,初生牛犊不怕虎,他还太小,一点都不怕,反而对外头满是憧憬。
但是他算漏了,不是所有人都去救火的,几乎有一半的人过来追他这个“狗崽子”,还算漏了一点,大人跑的比小孩子快。
祠堂的门关着,没法进去,墙边堆着的破木料,他拎了把锤子防身,又借着木头堆上墙,沿着墙上了屋顶,现在想想,其实是蛮作死的逃法,自己把自己送进了包围圈。
他从屋顶上掀瓦,哗啦啦往下扔,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下头尖叫声不断。
老族长给他喊话:“江照啊,你这是被鬼迷怔了啊,给我下来!”
他掀瓦掀的更凶,一边扔一边骂:“你们害死我爸,明明看到他在水里,黑了心肝肚肠不去救!”
老族长像个无师自通的谈判专家:“江照啊,不是我们不救,当时谁也没看到他落水,你心里有怨言,我们懂……你下来啊,祠堂的屋顶可不能乱掀啊……”
话没说完,身后传来断喝,爬上屋顶的村人一记虎扑,拽着他的脚踝往后拖,硬生生把他拖倒!
这算什么,声东击西?那个惺惺作态的老东西跟他说话分散他注意力,其它人趁机上墙?
被拖倒的一万三骂不绝口,两手拼命的四下扒拉,忽然摸到带上来的那把锤子,想也不想,狠狠往底下的人群砸了过去。
咣当一声响。
角脊的走兽,他最喜欢的那个,长的像孙悟空的那个,应声而断,随着锤子一起,落向尖叫躲避的人群。
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真的被砸到。
夜幕深重,车灯的光亮照着前面的一小片公路,不管开多久,都还是那么一小片。
这条公路,好像长的没有尽头。
罗韧说了句:“一万三,你也够狠的。”
一万三嘿嘿地笑:“我还以为老族长会扒了我的皮呢,居然没有。可能因为我爸的事,他心里头有愧,也可能因为我爸妈都没了,死人的眼睛在天上看着,他不敢把我怎么样。”
反正他记得被赶出村子的那天,是个早上,有点凉,村里人都聚在村口,他原先随着他们走在一起的,然后被人猛然一推,就被推出了那个大圈子,站在了他们的对面。
一个人,对许多许多人。
一个鼻青脸肿的小孩,对着许多许多横眉怒目的大人。
老族长说:“江照,从今以后,你就不是咱五珠村的人了,你要是再敢踏进村子一步,可别怪村里人不客气。”
是不客气,一年的收入,一年的盼头啊,他看向一双双眼,都是恨的发红的虎狼的眼。
他往地上吐了唾沫:“不回来就不回来,老子还不稀罕回来呢。”
那个秋日的早上,他就那样晃晃悠悠的,穿着破衣烂衫,昂着头,走出了村里人的视线。
再没回去过,有人在外头受苦受罪会想家,他从来没想过,也没怀念过,偶尔想起来,脑子里冒出的唯一念头是:那鬼地方。
他拍拍罗韧的椅靠:“罗韧,记得了,保证我的绝对安全,我烧了老蚌,断了他们财路,又掀了祠堂的瓦,等于揭江氏祖宗的皮,那群老不死的,绝对不是撂狠话。”
罗韧笑笑:“那时候你才多大,都十几年过去了,现在你就算站他们面前,他们也不一定认得出你的。”
是吗?
一万三却有些近乡情怯,自言自语似的念叨着:“要不然还是改个装吧,哪里方便,买顶假发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