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赤果果的抢钱啊,而且竟然还有官府正式的律令作背书。
临安,几乎炸了。
不过,炸的主要是少数的商贾与百姓。
临安的官员们虽然心里不忿,其损失还不足以将他们压垮。更多的人,则存在着观望的心态。
这种事,最好就是有人先去试探下官府的底线。一旦闹事,会不会有人立时被抓,会不会有人被事后清算,
大家在临安城中,都是家有老小,哪怕不惜自己的性命,也得为家人考虑。这跟怕不怕死,一点关系也没有。跟有没有骨气,更是扯不上边。
就像赵宋皇室降元时,不也是这般考虑吗?
而且,所谓朝令夕改,说不定官府过两天想明白,就会把这些不合理的律令撤销。
近百万的临安市民,只有近十万人按捺不住自己的愤怒,聚众围堵临安各个官府衙门。这些人虽然不足全部市民的一成,却引发了相当大的动静。
明面上站在前头的,是太学的学生;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临安城中居无定所、食不裹腹的流民;公然支持的,是直接罢市的商贾。
再加上各个衙门之中,以各种借口处于半怠工状态的城守、巡捕与小吏。几万人的动乱,开始有向全城铺开的趋势。
然而,当一万元军士兵进驻临安,并当街棒杀数百人之后,临安顿时一片寂然。
一夜之间,弥漫在临安城中的愤怒,不见了踪影。
元国皇帝忽必烈下诏,公开斥责中书省为政者不知体查民情、不懂为民谋福,却只知道用最粗暴的手段,来达成自己的某些目的。
诏书之中提及,虽然国家现在处于动荡之中,虽然陛下希望与全体国民一起熬过这段最艰难的时日,但是他希望中枢官员应当“心有敬畏、行有所止”,上要为国、下得为民。只有这样,才得取得对敌的最终胜利。
不过,朝令夕改无助于维护一个国家的正常管理与形象。因此,忽必烈作出承诺,中书省关于税、捐的调整政策暂时试行半年时间,半年之后若是民怨依然极大,一定会做出适合民意的调整,并将退回这半年以来所超收的税款。
同时,忽必烈在诏书之中,严厉地警告了潜入临安的权国奸细,正是这些人在背后的主导与怂恿,才引发了临安的动荡。为了保护临安百姓的安全,元国军队将暂时接管临安所有的城防,并负责搜查隐藏于临安各个角落中的敌国密谍。
但凡有与这些密谍勾结者,一律以叛国罪处置!
临安城,一时风声鹤唳。不少曾经参与动乱的学生与百姓,被如凶神恶煞般的元军士卒直接捉往御街斩杀。
临安皇宫之前,那条曾经喧闹无比的御街之上,如今只余战战兢兢的行人,路牙上鲜血汩汩而流,数日不散。
临安府外余杭县。
一座平平无奇宅院之内,十几个服饰各异的男子,正拥坐在一个中年胖子周边。有些人的脸上显出焦虑之色,有些人则是满脸担忧,有些人却闪着兴奋的目光。
“人员折损如何?”坐在中间的陈耀问道。
“还好,大多数撤出临安了,留下了十来个人,目前暂时无忧。”
“告诉你们的手下,取消所有的行动计划,首先要保证每一个密谍的人身安全。”陈耀说道。
“安全是可以保障,可是取消行动,那我们这么长时间的筹谋,岂不打了水漂?”
“而且,难道真的看着临安的百姓,继续被元国压榨吗?”
“我倒觉得,这是个机会,民心可用。咱们再烧把火,绝大多数的临安百姓,应当都会跟着响应吧?”
陈耀摆了摆说道:“咱们要厘清楚,在临安搞事的目的。是为了鼓励临安百姓,自下而上、带着自主意识去反抗元国的暴政。而不是咱们带着这些百姓去与元军进行武装的对抗。”
“咱们的兵力,已经分散于宋国各地,不可能调集过多的军队来支持临安的任何形动,更不能直接发动攻打临安的战争。若是临安百姓始终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希望别人牺牲在前,自己享受在后,那大权国哪怕调来十万的兵力,也不会有任何效果。”
“那,就不管临安受苦的百姓吗?”有人依然提出了质疑。
“我觉得,陈部长说的有道理。我们觉得临安百姓在受苦,可是大多数人却未必这样觉得。所以,哪怕咱们投入再多的力量,这些人也未必会心生感激,反而会觉得大权国必有图谋。”
“是啊,我们在说服许多官员时,碰到的最大障碍就是这个问题。这些人倒不是不愿意支持权国,却一个个待价而沽,觉得大权国若是没有他们的支持,不可能取得与元国战争的胜利。更可恶的是,很多投降元国的宋国旧臣,包括皇室宗亲在内,都想脚踏两只船。一方面不肯现在就举旗反元,另一方面还想尽可能的从咱们这捞到更多的好处。”
“临安的百姓也是如此,大多数人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思。大概被压榨习惯了,而且也没到最后的绝路,谁都会抱着侥幸的心里。”
“百万的市民啊,竟然被一万入城的元军,吓得一动不敢动!我现在能理解,为什么宋国会败在元军手中,临安的赵宋皇帝为什么会主动投降。都是一群没卵子的货色!”
“我倒觉得未必,临安百姓中,还是有不少人不甘屈辱,愿意博命一击。”
“你说的是那些学子?我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做百无一用是书生了!堵着官府衙门骂人,他们确实极为擅长,可是元军一进城,跑得最快的就是这些人了。当街杀了几人之后,这些学子现在连骂人都不敢了。”
陈耀又摆了摆手说道:“对于普通的百姓,我们可以恨其不幸,也可以怒其不争,但是不能要求他们过多。百年安乐富足的生活,早已经让这些数代皆为良民的人,忘记了战争的残酷,更已经不知道国仇为何物。指望他们,不现实!”
“我们也不应该去利用他们,来达到我们的目的,没必要。
他们愿意忘却曾经的宋国,愿意选择现在的元国,就要接受忽必烈的欺骗与压榨。当然,还得承担由此引发即将到来、家破人亡的痛苦!”
边上众人听着频频点头,心有戚戚焉。
“我这次召集你们过来,首先是要求你们撤出临安,并尽可能的保证每个密谍的安全。其次是想集合诸位之力,一起分析清楚:忽必烈接下去,会有什么举措?”
众人相视一眼,陷入沉思。
良久,未有人言。
任何一场战争,情报都是决定胜负的极为关键因素。在座诸人,他们对于所掌控的情报判断,将会成为大权国军队下一阶段行动的最重要依据。一旦出现主观性失误,便会对整体战局产生难以估量的影响。
陈耀耸着肩膀,轻轻地撞了下身边的一个男子,说道:“你先来吧。”
“是——”
此人姓吴,原来是贾似道的一个幕僚,实际上一直在替贾似道掌控着宋国最大的一支密谍队伍。
宋国的密谍体系,有专门为皇帝负责、监视内外大臣行踪、刺探平民动向的皇城司;有地方州军设立的“机宜司”;也有隶属于枢密院的“机速房”。
除了皇城司之外,机宜司与机速房,更多是一个情报的汇总机构。而每一任枢密使都有权在皇城司的配合下,另外组建自己的情报收集机构。贾似道凭着理宗对他的信任,加上一直对于北地的经营,他手上的密谍体系可以算是宋室南迁之后,最为强大的一支队伍。
这支队伍在理宗去世,贾似道暂离朝堂时,还没有人有资格能让他交出来。贾似道兵败丁家洲被贬之后,还没等他进行交接,宋室却已经投降了。
好在贾似道在这支密谍身上,花费了无数的精力,这些人也争气,并没有随着宋氏皇族降元。如今反而便宜了权国。
在贾似道的授意之下,这些人全部成为了陈耀的手下。
吴某又沉吟了片刻后,说道:“忽必烈为了敛财,已经不择手段,甚至不惜押上了元国官府的声誉。半年时间,元国的财政是不可能有好转的机会,到时要么忽必烈会另外想办法用更狠的手段敛财,要么他只能再狂刮一层地皮,而后……”
“溜?”
“是的。”吴某点了点头,说道:“这是我个人的判断。之前,咱们都已经分析过,忽必烈会将云南当作他最后撤离的目的地。而最近一阵,元军对于湖南与潭州不顾一切的攻击,也证明了咱们的分析。如此,忽必烈放弃临安,放弃中统钞与正元钞的使用,不顾一切的敛财行为,这些都可以得到合理解释了。”
任一个国家,无论在谋夺天下之时,或是在立国之后,对于财赋的索求都是永无止境的。得到的越多,便会奢求的越多。这是权力赋予统治者的一种欲望本能。
明君与暴君的区别在于,前者会细水长流、以修养生息的方式努力培养更多的税源;后者则直接杀鸡取卵、涸泽而渔。
忽必烈以这种近乎贪婪的手段掠夺临安百姓的财富,显然是又一次感觉到了元国面临的危机。这不是战场上可能的溃败,也不是民心与人心的向背,而是整个经济体系可能出现的崩塌。
一如元国在北方时的遭遇。
忽必烈根本就没有任何的信心,在经济财赋领域与权国展开直接的对抗。当年拥有中原之地,尚敌不过窝居东北的权国。如今偏安江南,面对着已经占据了整个中原,囊括漠北、西北、高丽之地,拥有所有海域的权国,更是未战先怯。
长江航道的失守,让元国至少在半年之内,得不到荆湖北路的任何支持。军队倒也罢了,哪怕只剩下一半的元军,在数量上也不少于权国军队。但是好不容易建成稳定的粮食基地,却无法对江南的元军提供任何的帮助。
战场上的正面对抗,元军绝不弱于权国军队。但是后勤粮草方面,军队数量越多,只会让元国死得越快。
“元国与权国的和谈虽然没有任何进展,但是一直未曾断绝。潭州之战后,元国在表面上夺得荆湖南路大半的控制权,但是在谈判条件上,反而越放越宽。这说明,他们是有放弃一些东西的准备。”吴某接着说道。
“确实这样,近期元国军队的调动上,也隐隐有这趋势。浙南的军队从攻变守,不仅放弃了对福建的攻略,甚至对于游荡在浙闽附近的一些残余宋兵,也不再追击。主力已经开始往浙西转移。
江西李恒部也不再跟文天祥玩游击战,主动脱离赣南战场,驻守在罗霄山。看这情况,应该是随时准备进入荆湖南路。”
陈耀搓着下额的寸长胡茬,微微点头。
看来,前一阵子在嘉禾屿制定的军略,如今发挥出一定的效果。以势逼人,而不是聚兵于临安城下与元军摆开架式进行直接的决斗,这样才符合权国的最大利益。
长江航道已封,海域早就在权国海军手中,福建被占,如此便已形成对临安三面包围之势。攻打潭州救下潭州守军,随即放弃湖南,以此形成围三阙一之势。
哪怕忽必烈不愿意,他手下的文臣武将,也必然会生出退守湖南的想法与欲望。坚守临安的决心,便会在无形之中慢慢消弥殆尽。
尤其是在对临安百姓极尽盘剥之后,元军更不敢依托临安来对抗权国军队了,那无异于将自己置身于火药桶之上。
“元国官府搜刮财物,除了粮草,还有各种铁制物品。这段时间,以禁止私藏军械为由,将临安以及周边州府百姓家中的刀具收缴一空,甚至连家里用的菜刀都不放过。这些刀具被集中后全部回炉打制成兵器。
同时,元国官府还动用了府库之中大量的金、银,收购民间铁器,包括农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