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在潭州城外的元军统帅阿里海牙,正在暗自懊恼。
本来只想利用潭州将荆湖南路的杂鱼一次性清理干净的阿里海牙,万万没有想到,等来的,竟然会是三只大鲨鱼!
空坑之战后,文天祥已经几乎被逼入绝境,身边所余亲信不过百人。可是没有想到,不过半个月的时间,文天祥咸鱼翻身,若神鬼附体,在江西疯了般的四处游走,越打人越多,如今部下竟然已经超过了万人。
而且,每一天,每个时刻,他的部众都在以可怕的速度增长着。
旗帜过处,那些原本已隐入山中,彻底放弃抵抗的宋军旧部,无不响应。
这是第一个意外。
第二个意外是李庭芝。这支被蒲寿庚狠狠羞辱,甚至连宋幼帝都死在他们手中的宋军,逃出泉州之后,本已失去了任何的斗志。可是谁都没有料到,抵达广州之后的李庭芝,竟然不仅可以重新整顿军队,还有余力出兵援助潭州。
阿里海牙被迫调动了荆湖南路近半元军南下,以封堵李庭芝部。
而最大的意外,就是自长江进入洞庭湖,而出现在湘江之中的这支权、宋联军。
若非亲眼所见,阿里海牙根本就不可能相信会有这样的一支军队出现。
没有从河南南部全力攻打荆湖北路、也没有自两淮东路攻打两淮西路、更没有从海上直接攻向临安。却千里逆流而行,跑来救援潭州。
甚至还能说动原就处于危机之中的川军东下,携手前来。
凭什么啊?
不过出动了两三万的水军,却撬动了荆湖南路周边,十余万的宋国残余兵力!
阿里海牙百思不得其解。
终日打雁,今朝却被雁啄。
撒网捕鱼,自己却成了即将入网的那只最肥的蠢鱼!
长江南北航路被截断,数十万荆湖北路的大军无法南下支援,凭着仅有的三万人马,能够挡得住即将抵达潭州的这支部队吗?
还必须得拿下潭州城!
陛下给的时间,已经没剩几天了。
阿里海牙看着依然在厮杀的潭州城,看着越发干瘦却始终撑在城头上的李芾,看着不断栽下城头的元军士卒,心里不由生出万分的悔意。
早该打下这座城,屠个干净!
原来以为不过一只随时可以辗碎的蝼蚁,怎么一转眼之间,便成了一只巨象?。
浑身伤痕,却不肯倒下。
退离潭州,已经是不可能了。
别人可能不知道潭州意味着什么,阿里海牙却是一清二楚。陛下给自己限定时间攻下潭州,意味着与权国的和谈已经失败,也意味着陛下已经感觉到了危机,如果无法彻底控制住荆湖南路,连最后的退路也会失去。
不能撤离,那么摆在阿里海牙面前的,只有两条路。或是不惜一切代价,先打下潭州,再据城以对抗权宋联军;或是保留部分实力,以阻止这支联军的登岸作战。
阿里海牙第一次发现,选择竟然会让自己感觉到了痛苦!
……
湖南南部郴州。
五天时间,狂奔五百里,顺利通过蔚岭关之后,张世杰终于停下了行军的脚步。在距离郴州以南十五里之地,安下营寨。
让这三千前锋稍事歇息的同时,还得等身后的两万主力部队与辎重营跟上。
郴州其实并不难打,守军大多是降元的宋卒,元军在湖南南部的主要兵力,基本都集中于衡阳。
张世杰并不急着攻打郴州,他很清楚自己此次出兵的任务。不是攻城、也不是掠地,而是要尽可能的将荆湖南路的元军吸引至此。
如此,若是来的兵力不多,便可继续向北突进,直到潭州城下;若是敌兵势强,便退至蔚岭关严守。
这种仗,打得就比较舒坦了。真的是进可攻退可守。
相对于张世杰的从容,依然在赣南转战的文天祥,却显得有些焦躁。
他看着身边的两个年轻的慕僚,用尽可能客气的语气说道:“潭州在赣南的西北方向,穿过罗霄山,急行十余日,便可抵达。可是咱们这一路行军,不是往东,就是往北,如此下去,要何年何日才能到得了潭州?须知军情似火,再拖延下去,潭州将不保了!”
文天祥对这两位大权国派来的参谋语意尊重,并不是因为他们相当于大权国国主代表的身份,也不是因为他们手头拥有自己平生所见最为详尽的江西地图,更不是因为他们可以凭着带来的华夏银币轻松购买到所需要的粮草物资。
而是因为他们来的时候给自己的那首诗。
那首大权国国主赵权亲自写的“赠文天祥·过惶恐滩”。
空坑惨败之后,自己曾在逃亡路上经过万安县惶恐险滩,当时万念俱灰,心里果然是一片的“惶恐”。
虽然不太理解诗中为什么要提及“零丁洋”,但是只看了一眼,文天祥便完完全全的被这首诗击倒了。
那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认同与拜服,一种隐藏于自己内心深处、最肆意的宣泄!
自贾似道战败丁家洲,宋国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为元军所灭,而后幼帝身亡于海上。文臣武将,降者无数,全天下似乎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依然在江西苦战。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汉青!
文天祥从来就没怕过死,他怕的是自己会突然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荒山野岭之中,怕的是自己死了却没人知道自己为国为民的辛苦付出,更怕的是后人将自己完全的遗忘。
有这首诗,足矣!
文天祥相信,哪怕只是凭着这首诗的题名,自己都完全可以流芳于千古了。
“文大人。”张姓参谋语意恭敬地说道:“李恒手下主力,绝不少于两万。而且还有源源不断的元军,正向赣南汇集。咱们手头兵力增长虽然很快,只是正面对敌,并无胜算。若是直接走罗霄山进入湖南,恐怕凶多吉少。”
“为将者,岂能因为怕死而避战?如此,不若解散义军,各自苟安,岂不省事?”
另外一个丁姓参谋先对着文天祥竖起一个大拇指,然后说道:“文大人高风亮节,我辈楷模!只是李恒那厮,本为奸诈之人,手段龌龊,咱们还是得先做防备为好。”
“对!古人有云,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文大人早已看淡生死,只是我等不想让文大人及这些心怀故国的将士,死得毫无价值。”
文天祥点了点,看着两人的目光,流露出赞赏之意。
这两个人,自从到来之后,便打着自己的名号四处搜罗宋军旧部。这种行为文天祥其实是有些不喜的,不过发现效果似乎不错,他也就听之任之。
今天听得这两位对于生死的看法,倒是又让自己对他们高看了两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