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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国主,可有想过拥立益王为宋皇?”贾似道问道。
赵权摇了摇头。
“那,若是有利于战事呢?”
赵权略一犹豫,“起码现在不想。”
“师某人明白了。”贾似道随即陷入长思。
赵权也未催促,吩咐大嘟嘟送进一些吃食。两人饱餐一顿之后,坐回茶几两侧。赵权重新煮水泡茶。
也许是把肚子填饱了的缘故,贾似道的脸色,看着恢复了一些,不再如之前那般的灰败。
“先谈谈宋国这支在海上往南转移的八万部队,不知权国主打算如何处置?”
“我没想攻打他们,起码现在不想。不是因为他们是一支不肯降元的宋军,而是腾不出兵力。”赵权坦然说道。
“那,你有想过收服这支军队吗?”
赵权翻了个白眼,“老贾啊,我救你,不是贪图你在宋国军中的关系,期望通过你收服一些旧部,为我所用。你把自己的价值估得太低了!”
贾似道面色微微一红,端起茶盏饮一口,略作掩饰。
“当然,你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真觉得没了你,我啥事都做不了!”
贾似道一口茶直喷而出,指着赵权怒斥道:“恶犬怎敢欺我误落平阳之虎!”
“口误口误!”赵权毫不在意地轻轻抹去被喷在衣袖上的茶渍,重新给贾似道换了个杯子,注入茶汤。
“我知道李庭芝对你忠心耿耿,但不是因为忌惮你,我就不敢用宋军。而是你们宋军的战力,实在是差了些。
你别不服!
八万正规部队,竟然打不过蒲寿庚手中私家杂牌军,呵呵……”
贾似道脸现黯然之色。
“不理解吧,我告诉你为什么。
八万军队,真正在战场上经历过锤炼的,只有李庭芝的两万多人。可是这两万多人,是马步军啊大哥,他们哪里会纵帆操舟?哪里会跳帮海战?
这些人在海船之上,能不能站得稳还是个问题呢!
别说八万,就是再来个十万,我估计面对那些蒲家的海贼,也是一样的下场。
话说,你们明知蒲家心存异心,为什么一直放任
不管?”
贾似道叹着气,摇了摇头。
“留着蒲家防备我?”赵权疑惑地问道,“算了,不跟你讨论这个事。你们自己掘的坟墓,何止一个蒲寿庚!”
“我知道你舍不得这支军队,无非是希望他们有一天,能成为燎原之火。没问题,我不动他们。”
贾似道眼中精光一闪即逝,颓然地又叹了口气。
让李庭芝保住一支可战之师,待权、元两军分出胜负之后,再从火中取栗,以图东山再起。可是,现在泉州皇室已被屠了个干净。临安与福州的皇室,哪怕有幸存者也已被盯得死死,稍有异动必然是灭门的结局。
这后手,还有什么意义?
“让他们移兵广南东路,如何?我会寄信给李庭芝,让他们死死守住广东,给你拖住一部元军。”贾似道沉吟片刻后说道。
赵权沉吟片刻,点头说道:“可以。另外,如果有人不愿再参战,或者李庭芝准备淘汰一些部卒,可以让他把这些人转至台湾,我会让人给他们专门腾出一块地方,就在那耕田养老吧。
不过,若是有人降了元军,定杀不饶!”
贾似道神色复杂地看了赵权一眼,端端正正地拱手一礼。
“与元军的战争,吾有一策,可供权国主参考。”
聊了半天,总算进入主题了!希望这一次是真的干货,而不是鸡汤。
赵权倾身而听。
“宋室南渡,百多年来,几乎从未停止过与北兵的战争。无论是女真还是蒙古,宋国一直把对敌前线划分为四川、荆湖北路与两淮三个战区。三个战区之间,依靠长江水运,彼此呼应,在反应速度上,远远超过北兵。
如今,元军虽然已经入主江南,但是三条战线,只占其一。这是元军防线最大的漏洞,也是大权国军队的最大机会。”
赵权听着,频频点头。
“因此,我的建议是,一和一守一占一攻!”
“请师先生教我!”赵权恭恭敬敬地说道。
“先说四川。
现在统领四川守军的,是四川制置使兼知重庆府的张珏。陇西凤州人,算是北兵出身,是一员不可多得的大将
。
宋蒙之战中,与王坚共守钓鱼城而立下大功,一直晋升至此。”
“此人算是你的嫡系?”赵权忍不住问道。
“我哪来的嫡系!”贾似道怒喝一声,看着似笑非笑的赵权,气势为之一弱,嘀咕着,“我是想要在前线培养几个能领全局的统帅。可惜啊,吕文德……李庭芝……”
贾似道摇了摇头,脸上再现黯然之色。
“嗯,是我多嘴了,您继续!”
贾似道收拾下心情,继续说道:“张珏此人,性格刚烈,酒水不进。有他镇守重庆,对于宋国来说便若铜墙铁壁。哪怕宋室已降,元军要拿下四川也非易事。”
“只是,重庆与下游通道,早已被元军所断。他已经很难能主动得到临安的任何消息了,如此势必令军心不稳。
张珏此时已是孤军作战。但是,此人不会轻易投降元军,同样也不会轻易投降大权国军队。
所幸,贵国西北野战军,在清剿了元国利州军队后,并未顺势南下,而是与四川宋军保持了相对克制的默契。
因此,现在说服张珏降附,不可能。但是与其达成一定程度的和议,还是没有问题的。
如此,你们就可以抽调一些西北军南下,协助其他战场的战事开展。”
赵权点了点头,说道:“我马上令人前去找张珏。而且我还可以答应他,只要他愿意收留宋国残余兵力,或是无家可归的百姓,大权国都可以予以支持。”
贾似道拱了拱手,继续说道:“第二是荆湖战区。”
“这是元军最早占领的宋国战区,经营时间长,而且已经相当稳固。
相对来说,贵国在河南的势力最为薄弱。而且哪怕有江船,也根本不可能溯江直上汉水,与元军在汉水流域作战。这个战场,师某建议你们以守为主。
守住蔡州、息州、唐州、邓州。只守不攻。”
“这四州,现在都在元军手中,攻下来,并不算难。”赵权提醒道。
“不,没必要主动攻打,起码现在不要。在其城外筑营,增加其后勤供给压力,但又得控制其势力不得向北延伸。与此同时,彻底清剿河南其他
区域的元军部队。”
赵权点头,以示赞同。
“再说占。”
“福建?”
“是的!”贾似道颌首而言。
“我虽然不太清楚你们海军的实力,但我想三支海军,汇集两支,应该足够平定蒲家私军了。”
其实,一支就够了。赵权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
“元军主力,还在清扫两浙与江西。如今进入福建的,不过些许先头部队,不足为惧。王积翁此人,政务能力不错,但是胆小贪生。他能这么快降元,也必然会畏惧于权国军队的实力。击溃元军进入福建的前锋之后,再遣小部精锐,一支攻取闽浙交界处的汾水岭,两支分别攻取江南西路与福建交界的铁关与仙霞关。
如此便可轻松拒敌于外,暂保福建无忧。”
赵权面色依旧沉稳,但是心下却是窃喜不已。
救下贾似道,看来是捡到了宝。
当世之中,若说对宋国的了解,恐怕无人能出其右了。寻找攻防之中的切入点,对于贾似道来说,其实是件很轻松的事。
接下去的“攻”,自然便是淮东了。
北有楚州、南有扬州,拿下两淮东路,对于大权国军队来说,并非很难的一件事。
有了两淮东路,无论是自山东陆路南下,还是自长江口走海路运兵,都完全不是问题了。
在两淮东路建立大本营,往西攻打两淮西路、荆湖北路。击败元国水军后,控制住长江下游水路,往南便可攻打两浙,直至临安。
李庭芝拿下广东,不算太难。张珏守住四川也没有任何问题。
广西可以暂时忽略。
大权国再占据福建、稳住两淮东路,留给忽必烈的只剩下了湖南、江西与两浙。压力似乎瞬间便消失了一半。
只是,要从哪里开始呢?赵权曲指在茶几上轻轻扣着。
“同时推进啊!”
“东西南北相距数千里,同时推进,谈何容易?”
贾似道一声嗤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有海东青这玩意,万里送信,不过须臾之间。”
赵权悚然而惊,“你怎么知道我们利用海东青送信?”
贾似道撇
了撇嘴,随后长长一声叹息。
“有时,我很难理解你,看似没什么学识,只喜奇淫技巧。可是偏偏能从这些旁门左道之中,钻研出无数可能。
利用葑田在东北开垦出无数良田、利用土楼成为各地驻军最坚实的堡寨;
利用海东青送信、利用肉马为随军粮食;
还有水泥、连发冰弩,以及各式各样的农具;
更有银行体系的建立以及无可仿制的纸钞、金银币。
最可怕的是,你们竟然已经成功地将火药广泛地运用于军事之上。战船上装载火炮,有谁能敌啊!
忽必烈败在你手下,真是不冤了!”
赵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你败在我手下,就觉得冤了?”
贾似道一声哂笑,“你的优势很明显,但你的弱势也同样清楚。正是因为如此,忽必烈才会利用中原流民来对付你,让大权国的军队滞留于中原而无法南下。”
“忽必烈抓住了你的弱点,却暴露出自己的软肋。他在北地的民心尽失,此生想再回北地称霸中原,已经不可能了!
元军灭宋之后,忽必烈如果能在短时间内安抚住宋民,他还能多支撑一段时间。但是,终究改变不了结局。”
“因为他是蒙古人?”
“不,因为他根本不了解权国主对于宋国的情感。”
赵权心里微微一震,“此话怎讲?”
“忽必烈知道你舍不得百姓的死亡,却根本不知道你为什么舍不得。他以为,你只是纯粹的妇人之仁,或是以此博取名声。
不是这样的。
北高丽百姓饿死数十万,你根本没有任何痛惜之意;南高丽百万平民死于内战,你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拯救他们于水火;漠北蒙古人,这些年来,不断遭到你们的蚕食与驱逐,流离失所,甚至许多人被迫向西域迁移,或死于虎狼之口或亡于异族吞并。
同样,也没见到你有挽救他们的意愿。
你怜惜的百姓,只是治下之民,中原汉民,以及宋人!
这其实是一件我一直难以理解的事情。你怜惜治下百姓,这是为人君者之本。你不舍得中原汉民死亡,那是因
为你有意逐鹿中原。
可是,你总是在为宋人而感到痛惜,痛惜他们受祸于战乱,痛惜他们所遭遇的不公。甚至令李勇诚出手救助、收拢那些被官府所抛弃的福建山民与疍民。
你确实并非一个胸有大志之人,我看得出来,你对于宋人的情感是出自于心底的真诚,而并非出于某种鲸吞天下的野心。
你对宋国官员从来就不假于色,你对宋国皇室更是从心底里排斥,你甚至自始至终就没有主动接触过一个宋国的武将。可见,你从来就没想过要收买宋国的人心。
那么,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赵权面色冷峻地听着贾似道如梦呓般的述说,心底却如惊涛拍浪。
“这是,让我最无法理解之处。
或许,你的行为更像是一个先皇之祖遗落在北地的一个宗室后裔。无论是汉人与宋人,在你眼里,都是自己的同胞,都是自己的——子民?”
贾似道摇头苦笑,“可是,我知道,你并不是!你甚至连赵宋皇室都不屑于攀附!我看得出来,你娶子矜为妻,纯粹就是因为喜欢她,而不是因为她是赵竑的外孙女。而且在与她成婚之前,你很可能连谁是赵竑根本就不知道。”
赵权强行抑制着内心的悸动。他万没料到,这个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也许就是眼前这位南宋的“大奸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