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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城皇宫内,靖安皇帝听完于易简的报告,向后舒展了一下身子,靠在椅背上。邱得用和胡敬也在阁内,靖安帝特意让二人都留下,一起听听于易简见魏启的情形。
靖安帝开口道:“说说你对魏启的印象。”
于易简道:“臣初见殿下,没有什么印象,但见过几次以后,觉得虽然没有冒襄那般恣意跳脱,但气度贵重,特别是殿下生活虽然贫苦,却没有困顿萎靡之相。”
靖安帝看着于易简道:“评价很高啊。”
于易简平静地说:“这是臣的真心话。”
靖安帝对邱、胡二人道:“你们也说说。”
邱得用躬身道:“奴才没有见过殿下,不敢妄言。但从殿下让于易简回来向皇上禀告的话来看,殿下识见不凡,气度沉稳。”
胡敬道:“臣与邱首席看法一致,殿下自小贫苦,却年未弱冠已中生员,不同凡人。”
靖安帝感慨道:“当年他刚过周岁,我抱过他,攥着我的手指,劲可大了。二弟笑着跟我说,这小子长大后不会象他那样身子弱。你们知道,我二弟从小身子骨就不好。”三人都躬身,却没有一个人敢搭腔。
靖安帝道:“你确定魏启毫不知情,他身边两个人什么都没告诉过他?”
于易简答道:“那名女官叫桂香,是慧贤皇后从清家陪嫁过来的;了然和尚原是宿卫处主事,确于靖安三年就已出家。臣确定他二人没有告诉过殿下真实情况,因为慧贤皇后命令桂香,带着殿下隐姓埋名过普通人的日子,所以连清家都不知道殿下还活着。他们在襄樊生活十几年,如果不是皇上得知消息,要找到殿下,臣肯定他们就这样过一辈子。”
靖安帝道:“天意啊!让朕知道魏启还活着,不然就这样让他流落在民间,朕怎么对得起二弟,对得起慧贤皇后。”
邱得用道:“是皇上的诚心感动了上天,才让殿下重现人间。”
靖安帝道:“魏启说得对,不能太轻率了。如何才能正式确认他的身份呢?”
邱得用道:“皇子出生都有金册、玉牒。”
于易简道:“当时五公作乱,皇子死里逃生,而且慧贤皇后要隐瞒皇子身份,这些都没有带出宫。”
邱得用眼睛一亮道:“还有一个办法,皇子出生,太医院和敬事房都会仔细检查身体,印迹也会计入密档。这些密档都保存在敬事房,可否对照密档,确认身份?”
靖安帝点头道:“不错。”
胡敬道:“还可让宗亲府分别详细询问桂香和了然和尚,把当时的情形记录在案,以为佐证。”
靖安帝思索着慢慢点头,说道:“那就让宗亲府大臣、礼部还有内省敬事房、太医院都派人去,胡敬亲自跟着。”邱得用和胡敬躬身答应。
于易简道:“皇上,殿下所在的麓川山庄道路狭窄,大批人马进出不便,是否请殿下先移驾出山,到某城郡为好。”
靖安帝想了想道:“那离西安不远,就先到西安郡王府,西安郡王算起来还是魏启的叔叔。”
于易简迟疑了一下道:“皇上,殿下说过要去蜀郡,臣担心无法劝说殿下去西安。”
靖安帝不悦道:“带着朕的圣旨去,论公,皇家血脉岂能自行其是;论私,朕是他的大伯,他姓魏不姓叶,必须听我这个长辈的。胡敬,你把朕的原话带给他。”
胡敬躬身道:“遵旨。”
靖安帝对邱得用道:“传旨:让吕夷初、贾远还有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到体仁殿见驾,朕也要向这些大臣通报一下了。”
这天夜里,吕夷初在丞相府里用过饭,坐在书房里呷着茶,回想着白天在体仁殿的事。当靖安皇帝宣布,朝廷将派人赴西安确定弘治皇子身份,并接回上京的决定时,众大臣并没有太多惊讶,更多的是兴奋。毕竟国储之事困扰整个大随已经几年时间,此次大张旗鼓地接弘治皇子进京,虽然并没有明确太子,但明眼人都觉得事情有了眉目。而且这一、两年来,国事纷扰,平定五斗米教作乱的战事陷入僵持,北方和西北外族频频袭扰,流民问题越来越严重,国库空虚,有识之士忧心如焚。如果国储之事解决,将会极大振奋朝野,朝局和国事焕然一新也未可知。
正胡思乱想间,管事来报,都察院左都御史左振昆来见。吕夷初微微有些讶异,左振昆是他的学生,他十分器重这个学生,左振昆对他这个老师十分尊重,但左振昆持身刚正,平时除了节日和生日外,并不常到他这个当朝丞相的家里来。
吕夷初忙吩咐一声:“快请。”然后站起身,亲自走到二门迎接。
左振昆看到站在二门口的吕夷初,连忙加快脚步,趋前作揖,口里说道:“怎敢劳动老师大驾。”
吕夷初还了半揖,左振昆上前扶着吕夷初,一起走进书房,管事献上茶退出后,吕夷初开口说道:“孝直到我府里,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
左振昆道:“有些事情学生拿不定主意,想请老师指教。”
吕夷初半开玩笑道:“你是最有主意的人,什么时候会需要别人帮忙。说说看,我们一起斟酌。”
左振昆道:“有御史找我,准备弹劾吏部。”
吕夷初注意地问:“为什么?”
左振昆道:“为工部主事刁启明升任刑部员外郎的事。老师您也知道,刁启明是荫官出生,学识浅薄,为官多年只知钻营,成日里花天酒地,这样的人吏部居然考评优异,升任刑部,难得不该弹劾吗?”
吕夷初稍微放松了些,道:“这个事我知道,吏部的考评我看过,没有反对。”
左振昆不解地问道:“老师难道不知道刁启明平时是什么样子?”
吕夷初叹了口气道:“孝直,刚才你也说了,刁启明为官多年,论资历也够了,只为是个荫官,一直得不到提拔,朝臣中很有人为其不平,说这些年朝廷只看科举,不顾荫恩。”
左振昆冷笑道:“一定是季振宜。刁启明和他是同乡,肯定是走了他的门路。”
吕夷初道:“且不管同乡还是师生,只听这话还是有几分道理。”
左振昆道:“这些年朝廷大兴科举,朝堂上气象一新,国势日上,荫官也并未废,为官考评只应看官员德、绩、勤、廉,岂能看资历。”
吕夷初道:“你说得对,但科举官员也有才具平平,靠着资历混日子的,朝廷虽然很难一碗水端平,但也要大致平衡。季振宜毕竟是二品大员,吏部也正式核准,总不好太驳他们的面子。孝直你去做做解释,只要没有太过分,在这个节骨眼上,就不要节外生枝了。”
左振昆沉吟半晌,说道:“既然老师这么说了,学生勉力去做就是了。”
吕夷初笑道:“你尝尝这茶,我特意让人给你专门沏的,我知道你喜欢绿茶,这是明前的龙井,皇上赏赐的,平时我自己都不舍得喝呢。”
左振昆喝了一口道:“果然清香醇厚。”默默地又喝了几口茶后,他似乎下了决心,放下茶碗道:“老师,您既是我的恩师,又是当朝丞相,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吕夷初正色道:“孝直,我的学生很多,但你知道我最看重的是你,你如今已是大九卿,而且年富力强,人品才识、办事能力满朝有目共睹,皇上对你赏识有加。今后接我的位置,振兴我大随,担子都在你身上。对我你不要有顾虑,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
左振昆躬身道:“老师过誉了。学生想问的是,老师知不知道有人在四处活动,鼓动朝臣上书,希望皇上立金陵王世子为太子。”
尽管犹如晴天霹雳,但吕夷初神色不变,只是手中的茶水微微荡漾,他缓缓放下茶碗,望着左振昆说道:“这话从何说起,有什么证据吗?”
左振昆道:“我手下的御史已经听到风声,但没有确实的证据。”
吕夷初又问道:“是些什么人知道吗?”
左振昆迟疑了一下,摇摇头道:“暂时也不清楚。”
吕夷初缓缓地道:“那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左振昆字斟句酌地说道:“此事必须立即禁止,晓谕所有官员,不得朋比勾连,妄议国本。”
吕夷初思索着道:“皇上宣布赴西安接回魏启皇子,并没有明确太子一事。刘正宗上书妄议国储,皇上从轻发落,也未表明今后国储之事如何定论。政事堂擅自行文,恐怕不妥。”
左振昆道:“皇上前年已有明诏,国储之事,乾心独断。”
吕夷初摇头道:“此一时彼一时,当时魏启皇子尚未出现,如今大张旗鼓地接回,下一步如何,朝野上下自然关注。魏启皇子毕竟不是当今皇上之子,所以也不是当然的太子,朝臣如有议论,也属正常。”
左振昆奇怪地问道:“老师认为魏启皇子不当为太子?”
吕夷初断然道:“不!我没有这样认为。”然后反问道:“那孝直你认为谁当为太子?”
左振昆迟疑了半天,摇头道:“我没有想过。”
吕夷初点头道:“是这个理。你没有想,不代表其他人没有想过,只是当说不当说的问题。我的意思是按照皇上的意思,皇上没有问,我们不能主动说,皇上没有明令禁止,我们就不要自行其是。”
左振昆望着吕夷初道:“学生受教了。”
吕夷初笑着说:“还是要感谢孝直的体谅。来来,再尝尝这茶。”
上京城跑马大街上,街中央东头,是京城有名的大酒楼——鸿运楼。楼高三层,第三层的雅间一席酒下来,花费通常要上百两银子,所以俗称“百金楼”。今夜在最大的三层雅间里,刁启明专请季振宜,一是庆贺自己升了五品的员外郎,二是感谢季振宜。请的陪客大都是他和季振宜的同乡以及季的学生,还有少数荫官出身、平时过从很密的官员。
席面上堆满了山珍海味,美中不足的是没有叫局,少了莺莺燕燕的热闹和香艳,因为季振宜打了招呼,今夜还有话要说,因此连伺候的伙计都赶到了楼下,倒酒也是年资低的人负责。
此时已酒过三旬,满面红光的刁启明站起身,捧了满满一杯酒道:“众位,我再敬季大人一杯,没有季大人的栽培,就没有我的今天。季大人,请!”
季振宜略显矜持地举起酒杯道:“刁大人客气了,那是你实至名归,吏部考评公允。”说完喝了一口,刁启明连忙举杯一饮而尽。
边上一人说道:“此次刁大人荣升,为我们荫官出身的人争了口气。”又一人忙道:“是啊是啊,象刁大人这样十几年不得提拔的太多了,如果是科举出身的,早就是四品了。”
季振宜摆手道:“朝廷施行科举、荫袭并举,兼顾各方,实乃善政。荫袭出身的官员,如果只靠着祖宗的功劳,自己不思进取,自然难得提拔。象刁大人这样实心任事、任劳任怨,即使一时委屈,最终也不会埋没。”
边上人纷纷附和,其中一人道:“科举出身的也不是一路顺遂,那个翰林院的刘正宗,迂腐至极,干了二十多年,还不是个从五品。上次想着拼死上谏,搏个敢言的名声,结果吏部考评还是个中下,差点降级。”
季振宜不悦道:“刘正宗虽然迂腐,但为人还算正直。”
说话的人连忙改口道:“的确的确,所以皇上也没有重治他妄言之罪。”
刁启明有些惴惴不安地问道:“季大人,我听说有都察院的御史为我的事,准备弹劾吏部?”
季振宜伸筷夹起一块炙鹿肉,吃完后缓缓说道:“弹劾什么?吏部依律行事,政事堂依章照准,你老兄资历、品行俱在,谁能鸡蛋里面挑骨头?”
气氛顿时更加轻松,大家纷纷向季振宜和刁启明敬酒,有的人喝高了,开始撺掇着叫局,坐在季振宜旁边的人忙向众人招呼道:“众位先别忙,季大人还有话说。”众人便都安静下来。
季振宜不慌不忙地道:“各位先别急着高兴,刁大人这才开了个头,以后各位只要象刁大人一样,都会有机会。”
众人都有些兴奋,纷纷道:“靠季大人栽培,我们唯季大人马首是瞻。”
季振宜道;“我还有些公事,先走一步,你们大家继续。”
众人不敢劝阻,只好纷纷起身送走他。等季振宜走后,大家都向刁启明问道:“季大人刚才话说了一半,怎么就走了?”
刁启明斟了一杯酒,得意地说:“稍安勿躁,大家先听我说完,然后我们叫局,痛痛快快地再喝。”
众人忙坐下,头凑向刁启明,刁启明低声嘀嘀咕咕地说了半天。说完后众人表情各异,有的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有的互相低声商议,有的沉默不语,有的则显出畏惧之色。
刁启明正色道:“我们是为了大随的国运和长治久安,不是为我们自己。大家看看刘正宗,只要是一心为公,皇上也只是略施薄惩。只要我们的忠心得以实现,今后必有机会大展宏图,光宗耀祖。”
酒劲加上刁启明的煽动,众人的情绪都被调动起来,不管内心真实想法如何,都纷纷做出慷慨激昂的表态,为了大随义不容辞、不计生死。
刁启明抬手往下压了压,低声道:“我们做事也要稳当,讲究步骤,不能一拥而上,也不能各行其是。而且大家都是各凭本心,出自公心,不能互相攀咬,自乱阵脚。否则招来祸患,个人前程是小,身家性命都难保。”。
众人的神色肃穆不少,刁启明道:“丑话说完了,我们喊婊子,痛痛快快地玩!”众人轰然叫好,气氛顿时热烈。
这时,门外站着的一个伙计,悄无声息地下楼隐去。等到门内一叠声地喊伙计时,另一个伙计连忙噔噔地跑上楼,开门进去。先前的那个伙计见人不备,从隐身处出来,仿佛听到楼下客人招呼,答应着下了楼,转向旁边,从酒楼的一个侧门出来,迅速隐没在街上的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