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退朝后英平便向着勤政殿走去,今日他的心情甚好,朝堂上先前还有许多反对之声,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反对之声逐渐消失。面对这种局面英平颇有一种大局在握的感觉,经历了秉政之初的艰难,英平已渐入佳境,如今他甚至已经在暗暗谋划将来。
当英平哼着小曲踏入勤政殿时,他身形忽然怔住了,他有些不解地看着殿内站着的那人,而后心中算了算日子,确定自己确实没有记错日子后,又抬头看向那人。
那人原本站在殿内恭候圣驾,感知到英平的到来后,又见英平愣在殿门口,他便主动迎身请安——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英平看着王延庆似乎有意在这里等着自己,心中不禁犯嘀咕,但面上他仍旧保持笑容,同时还不忘伸手相扶。
“今日非议政之日,国舅何故前来莫不是找朕唠唠家常”
说罢,英平转身向着陈进爵喊道:“快——快去给国舅搬张凳子来——”
陈进爵赶紧吩咐小太监给王延庆看座。
“谢圣上赐座——”
待王延庆坐好后,不等他先开口,英平便率先问道:“国舅,王老大人身体如何”
“唉…家父常年卧床,恐…随时追先帝而去…”
这两年王老大人却久卧在床,虽无大病但终究是不能自理。王老大人乃先朝重臣,在朝中德高望重,英平虽未与其共过事,但他的大名英平早有听说,作为新登基的皇帝自然要多多关心关心前朝功臣。
“那国舅更应当多陪陪老大人,哦,对了,改日朕抽空去府上探望探望老大人。”
“天子洪恩!微臣替家父谢主隆恩!”
一阵寒暄过后二人便陷入沉默,王延庆见英平坐在案前时不时拿起奏折翻阅也不理自己,便寻了个空档开口说道:“圣上,微臣今日前来尚有一要事请奏,望陛下明示。”
英平微微一怔,王延庆这般口气倒令他有些不适,有要事请陛下明示往常真正的‘要事’皆由王延庆自行定夺,若是涉及官员升降顶多与兼任吏部尚书的尹敬廷打个招呼,至于他这个皇上哼——
“国舅请讲”英平狐疑地看着王延庆。
“额礼部尚书孙国其年事已高,不日将告老还乡,如今部中之事也已大多由侍郎主持,若孙尚书离职这接任人选还望圣上早日定夺。”
英平看着躬在案前的王延庆久久没有出声,一股不现实的感觉充斥心间,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这王延庆是打算做什么疑惑与警惕在英平的双眼中一闪而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英平迅速恢复先前淡然的模样,而后平和地问道:“嗯,国舅所虑甚是礼部掌典礼事,又主管太学与科举,不可谓不重要”
英平故作犹豫,片刻之后他开口问道:“国舅可有良选”
王延庆看着英平真挚的目光又是一躬身,说道:“微臣暂时无举荐之人。”
英平心中暗暗想着,虽说是王延庆主动将人情送至自己面前,但以他对这只老狐狸的了解,他清楚地知道王延庆绝对没有这样好心——归政王延庆真的愿意将手中权力交还恐怕说出来没谁愿意相信吧自己辛辛苦苦大费周章才将这新律推行至今,为的就是将这国舅爷手中之权卸下!现在倒好,新律还未伤及他半分,他倒先主动示弱
不对,其中必有蹊跷!
英平心中的那根弦紧紧地绷着,他沉默片刻,继续说道:“既然国舅暂无良选,那礼部尚书一职便暂且悬着,待朕与尹相商量商量再行定夺。”
见英平没有直接将此事接下来,王延庆便知道这位圣上心中始终提防着自己。唐帝多疑,唐帝的儿子自然也多疑,这可真是一对父子啊!王延庆此时清楚地知道,再这么纠缠下去没有任何意义,也不再纠结,弯腰低头便退了出去,说道——
“那微臣告退。”
正当王延庆退至门口转身欲离开时,英平忽然开口喊住。
“国舅——”
王延庆定住已转了一半的身子回头看向英平。
英平从椅子上站起慢步走至案前,似笑非笑地对着王延庆说道:“国舅今日前来,就为此事”
看着英平耐人寻味的表情,王延庆此时方才将身子彻底转过。他抖了抖双肩,显得极为轻松、随意地说道:“回圣上,微臣今日前来只为此事。”
二人四目相接又是一阵沉默。
“哈——”英平率先笑了起来,将这凝固的气氛打破。
“呵呵——”王延庆跟着英平附和着笑了一声。
“行吧,朕要批折子了,国舅请便!”英平一挥手,而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向里面走去。
“微臣告退!”
……
……
御书房中灯火通明,文君臣正在灯火下看着各地呈上的情况。他不停地点头,看来对新律实施的进程感到甚是满意。
英平趴在桌子上已经迷迷糊糊睡着,陈进爵站在一边有些进退两难,他又想上去给英平盖层毯子,又怕将英平吵醒。无奈之下,陈进爵只得眼巴巴地望着文君臣,趁文君臣放下手中卷册揉眼时,轻声轻步地走到文君臣身边,小声地说道:“文先生——文先生——”
文君臣双眼一闭便觉得有些困,忽然耳边传来陈进爵的叫唤声,便睁着朦胧的双眼转头看去。
陈进爵见文君臣亦是疲惫不已,便关切地说道:“文先生,已过亥时,您还不歇息”
“亥时这么晚了”文君臣感到有些惊讶,自己竟不知不觉在这坐了五六个时辰。
“正是——正是——”陈进爵抓住机会连忙说道:“圣上近日亦是辛劳,您看……”
文君臣转身看了看爬在桌子上的英平,只见这位弟子正睡得香甜,哈喇子流了一桌。文君臣回头看了看陈进爵,只见陈进爵略带谄媚地笑着,意思再明显不过。
文君臣起身走到英平身边,轻轻地摇了摇他的身子。
“圣上——圣上——”
英平睡得正香,梦中他英姿勃发地站在大殿之上,低下群臣顶礼膜拜,就连王延庆也对他俯首称臣。而他的身边站着三个人,左边是叶长衫与伊依,右边却是一位女子,这位女子的样貌有些模糊,不过从模糊的身形可以看出定然是一位美女。正当英平想转身去牵那女子的手时,忽然一阵晃动,自己便从美梦中惊醒过来。
是谁!扰了朕的美梦!英平正欲责问,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让他清醒不少。
“圣上,时辰不早,您还是早些歇息去吧。”
英平保持着趴在桌子上的姿势,浑身紧绷伸了个懒腰,而后揉了揉困顿的双眼,只见文君臣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眼前。
英平看了看周围,又看了看文君臣,一时间竟有种回到山中大院的恍惚。
英平扭了脖子,起身甩了甩早已麻木的胳膊,他余光瞥到文君臣桌山那一沓沓卷册,便离开自己的椅子,走到桌前从上面随便拿起一份。
上面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也只有自己的师父能写出如此行云流水又不失庄重的字,册子上皆是各地依照新律施行所取得的成效,草草一看,光是省下的这些贵族俸禄就是一笔不小的数字,昔年唐帝平六王之乱,又大兴改革,国库其实日渐空虚,到了英平手上时更是所剩无几,如今这些银子不可谓不重要,甚至有些久旱逢雨的味道——虽说只是毛毛雨,但聊胜于无,况且在文君臣的计划里,将来会有更多的银子会因新律而进入国库。
看着卷册上一个个详细无比的数字,英平倍感欣慰。他回过身对着文君臣说道:“师父,辛苦了——”
文君臣看着英平愈渐成熟的面庞心生感慨,当年与那位老人的对话以及在山门中的往事皆出现在眼前。
纵然如今无比辛劳,但他感到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但为大唐社稷,君臣万死不辞——”
这句话像是对英平说的,又像是对老师说的,又像是对他自己说的。
“圣上,时近子时…您快去歇息吧,近日连连熬夜,望以龙体为重啊——”陈进爵适时地插话说道。
“行吧,朕今日就在御书房歇息,小进子,你去准备准备——”
“是——”
“慢着——”
陈进爵正要转身去准备伺候英平就寝,忽然英平将他喊住。
“奴才在,圣上您吩咐”
“去,再准备张床,朕要与师父共眠于御书房。”
“圣上——不可——”
文君臣有些惊慌,英平虽私下里与他仍是师徒相称,但夜宿宫中终究是有些不妥,更何况他如今不过是朝堂请来的学士儒者,事实上他并无官职在身,出入御书房已是尹相给了天大的面子,今日若是眠宿于此,传出去肯定惹人闲言,最终还是会影响英平。
“快去准备吧——朕想与师父长谈,有谁敢说就算是尹相,朕也不怕!”
英平对着陈进爵挥挥手,示意其莫要理会文君臣的反对。陈进爵得了令自然不敢反对,赶忙带着宫女太监们去安排。
见文君臣依然一脸不妥的模样,英平笑嘻嘻地说道:“嘿嘿,师父,你就住下吧,一个晚上而已。”
文君臣素知这位弟子的性子,喜好胡来又不拘礼数,他执拗不过,便默许了下来。
如此一折腾,方才残存的些许睡意此时消去不少,重新精神起来的英平忽感肚子有些饥饿。他向着旁边的宫女说道:“去,准备些宵夜、茶水来”
宫女得了令便下去了,此刻书房中只剩下师徒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