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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酉时,一行人终于到达了雍城。
伊鸿雁估摸着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与青衣公子商量好今日便在雍城住歇息一宿,待明日整顿好再出发。为了不惹人注目,伊鸿雁特地选了家城内不起眼的客栈,客栈周围行人极少,除了零零散散几位路人,只有一位看不出年岁衣着朴素的老者躺在路边睡觉,用斗笠遮着脸,像是居住于此的百姓,又像是一路拾荒的乞丐。
停车后,英平第一个跳下车,用力地伸了个懒腰。他这懒腰伸得身体都快扭曲成了麻花,可见这一路走来确实车马劳顿。也不知是旅途奔波还是被青衣公子挫了锐气,英平显得有些无精打采,拖着身子走进客栈。
安顿好车马后,伊鸿雁让店小二弄了些熟食送到屋内,几人随便吃了些就各自回屋休息去了。
回到屋内,叶长衫打开行囊想收拾收拾。忽然,那本《千字经》从包袱里滑落掉在地上。叶长衫愣了一愣,缓缓勾腰将这本书捡起。他拍了拍上面的灰尘,随后坐在一旁看着这本书发起呆来。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已彻底落山,客房中亮起了蜡烛的光亮。叶长衫依旧坐在桌前,手上拿着那本《千字经》。
就在此时英平推门而入,这一夜他强烈要求与叶长衫共住一屋。
英平刚从父亲与妹妹的那屋回来,见叶长衫手里拿着本书正看得出神,也不知是在看书还是在回忆。于是,他凑上头去瞄了一眼,忍不住问道:“长衫你识字儿啊?”
叶长衫的思绪被突然打断。他侧着脑袋一看,发现英平凑个脑袋靠在自己身旁。叶长衫将《千字经》合起,道:“恩,认识些字儿,村里有个识字儿的夫子,爹爹会让我去他那儿求学。”
提到逝去父亲,叶长衫神色不禁有些黯然。英平见状立马拍了拍叶长衫的肩膀,道:“哦!咱爹对你的培养还挺周嘛!”
叶长衫听到英平说“咱爹爹”三个字,不禁一阵好笑,心想英平这人还真是天生与人亲近,言语、动作总是能将人无形拉近。想到这里,叶长衫心里又一阵温暖。他自己在这世上无爹无娘了,但总算有个把自己当兄弟的人,在这世上也是多了个依靠。
叶长衫心情好了不少,他一边将《千字经》收起,一边问道:“英平,你生父到底是谁,义父没和你提及么。”
“没呢,这事儿我问过义父了,可他不愿意告诉我,说为时尚早,我知道得越少对我越有利。”英平翘起二郎腿,手里玩弄着一枚铜钱,毫不在乎地说道。
“可能吧,我见那来寻你的一男一女来头也不小,兴许你生父真的地位很高。”
“哼!我看就是义父故弄玄虚!”
英平愤愤不平地嘟囔。可随后,他立马放下二郎腿,直起身子郑重其事地看着叶长衫,道:“长衫,你放心!待我入寒门学成一身本事后,定找到那俩狗男女,为咱爹爹报仇雪恨!”
叶长衫微微一怔,而后只是笑了笑,并没说什么。
于是,两人便坐在屋内各自发呆。
良久之后,英平有一次打破了沉默,道:“长衫,你有没有想过,到了长安后,有何打算?”
这一问,倒是把叶长衫问到了。打算?这还真没想过,自己之前所学无非就是一些狩猎技能,识得一些字,其他并无擅长之处,到了长安,到底能做些什么呢?那儿的风土人情如何、衣食住行如何解决、生活开销几许、如何在偌大的长安生存等等问题叶长衫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怎会考虑?
想到这里,叶长衫不禁一阵迷茫。
见叶长衫神色迷茫,英平知道他没做好什么准备和打算,便问:“你有没有想过参加寒试?”
寒试?自己村野小子那更是想也不敢想。他不过是跟着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夫子识了写字就去参加寒试?那岂不是丢人丢大了?
想到这里,叶长衫一阵猛地摇头。
英平见叶长衫似乎没有信心,便劝说道:“长衫你别怕,寒试原本就是寒微门第可参加的考试,中原之士无论你出身是王侯将相还是出身贫寒、是饱学之士还是武道高人、是精通医术还是擅长工器,哪怕你只是百无一用的人,都可去寒门参试。”
英平这一介绍倒大大出乎叶长衫的意料,他不禁好奇道:“哦?寒门竟如此开放?”
“是啊!你不曾听闻么?第一个通过寒试的那位文君臣文师兄,他本事一乡野村民,但他一手文章何其锦绣,先生读后更是如获至宝。第一次寒试武道高手如云,先生却偏偏在无数修行者中选了文师兄这么个对修行一窍不通的人其收入门下。”
叶长衫微微一怔,随后叹道:“还有这事?那门主的决定倒也耐人寻味。”
“所以,长衫到时候你也来试试吧。”
“嗯”
叶长衫稍作思考,但他还是有些犹豫。英平趁热打铁道:“来吧,咱兄弟俩共同赴试,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叶长衫有所动摇,但他依然没有答应,而是将话题岔开,道:“到了长安再说吧,早些歇息,明早还要赶路呢。”
……
深夜。
英平已经睡得呼呼响,叶长衫却睁着眼睛望着眼前的一片漆黑,脑子里同样一片混沌。
难道真的要去参加寒试?
这个提议叶长衫是心动的,他不祈求能够被先生选中,但人生漫漫长路,能参加一次寒试,也是不可多得的历练。只是他担心的是自己文不能文、武不能武,说到底不过是一村野小子。到了长安,面对中原会聚而来的各路贤士,心底的自卑感还是会占据主导。
是以叶长衫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含含糊糊地睡了过去。
梦中,叶长衫站在千牛山下。
仰望着高大巍峨的千牛山,英平在山上向他招手。山脚下渭水波涛汹涌,只有一座残破不堪的吊桥横跨其上。此时叶长衫衣衫褴褛,站在忙忙人群之中。他极力不想让别看到自己的窘态,但他越是如此旁人越是注意他。不一会儿,周围的所有目光都纷纷投向了他。叶长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鼓起勇气,向那危如累卵的吊桥小心走去。叶长衫手扶着吊桥的绳沿,一步一步地的向山那边走去。眼见马上便要到岸了,他奋力从吊桥上一跃跳向对岸。与此同时,吊桥忽然绳断坠入湍急的河流……
叶长衫一个激灵惊醒了过来,心脏剧烈且沉重地撞击着胸膛。
所幸这一切都是噩梦,好险……好险……
叶长衫长长的舒了口气,随后又闭上眼睡了过去。
……
次日清晨,叶长衫被伊鸿雁的敲门声唤醒。
另一张床上的英平还在蒙头大睡,叶长衫上前将他摇醒。英平只得一万个不愿意地起床,看他这样子怕是穿着穿着衣服都随时会睡过去。
论天下第一没心没肺之人,非英平莫属。
收拾好后,一行人便在客栈旁的小摊上过早。
青衣公子随便吃了些,便早早上车等待。
叶长衫与伊鸿雁、伊依坐在小凳子上吃着馍馍和面饼,过了好一会儿英平才伸着懒腰、打着呵欠走到摊前。他揉了揉眼睛也坐了下来,随后不管桌上放着什么,抓起来就往嘴里塞。
见哥哥狼吞虎咽的模样,伊依贴心地地上一碗粥。英平毫不客气地接过,‘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
对于英平这等大大咧咧的样子伊依似乎早已习惯,见英平喝了粥后她便小口小口地继续用餐。忽然,伊依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一样,小声道——
“咦?睡在街边的那个老爷爷是不是昨天咱下车时候就在那儿了?他一直睡这儿难道不冷不饿么?”
伊鸿雁望去,果然一个浑身补丁、头遮斗笠的老头睡在路旁。对于这个老头,伊鸿雁不禁感到疑惑,他向来机警,习惯对周遭环境、事物掌握得一清二楚,怎么这个老头在客栈旁睡了一夜自己都没发现?
“呀,那个老爷爷好可怜啊,昨天就在这躺着,过了一夜还在这,定是无家可归,咱给些吃的给他吧。”
伊依心地善良,见老人可怜,心中生出些许怜悯。
伊鸿雁也觉得如此,对着老头喊道:“喂,老人家——”
那老乞丐听到有人喊他,抬起斗笠向小摊这边望去,只见伊鸿雁摇手示意让他过来吃些东西。可老乞丐似乎对桌上的吃食似乎并不感兴趣。他先看了看伊鸿雁,而后又将目光投向英平。片刻之后,他将斗笠盖在脸上,最后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们,继续睡了起来。
“这老头儿不识好歹啊!咱好心给他点吃食,他竟然理都不理咱!”英平愤愤地说道。
“古人言‘廉者不受嗟来之食’,看来还真有这样把尊严看得比生命更重的人。”伊鸿雁劝道,也不愿多计较。
“哼,我看他就是装呢!要不把东西给我,我去让他吃下!”英平依旧不依不饶。
“随他去吧,人各有志。”
“可、可这老爷爷真的好可怜啊,爹爹!你想想办法,给他点吃的吧。”
伊依心软,看不得老乞丐挨饿,不停地央求父亲。
叶长衫同样怜悯乞讨的老乞丐,也怕怕伊依难过,主动应了下来,道:“我去吧。”
叶长衫用油纸包了几个馍馍,随后走到老乞丐身边。他轻轻喊了喊几句——
“老人家?老人家?”
老乞丐闻声将斗笠取下。他转过身,发现一个笑容阳光、眼神清澈的少年手拿着几个馍馍,正微笑着看着他。
老乞丐转身爬起,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叶长衫。他眼神中带着一些疑惑,似乎不明白叶长衫的来意。
面对老乞丐的目光,叶长衫竟是感到一阵莫名的压迫感,仿佛自己的一切都被这双眼睛看透。一时间,他竟不知如何开口,仿佛自己是那乞讨者,耻于开口向别人讨吃食。
“小哥儿叫老夫有何事?”
老乞丐忽然开口说话,只是他的声音沙哑低沉,钻心刺耳,难听至极。
或许是伤势还未好透的缘故,叶长衫在听到老乞丐的声音后竟觉得体内异常难受。这声音如木砂纸磨在桌面、如同指甲划在墙壁那般,让人浑身上下好不难受。
叶长衫隐隐有些后悔,若是听英平的话放之任之不就不用遭这种罪了?
“呵呵呵呵……“
忽然间,老乞丐突然发出了笑声。他不笑还好,从他口中发出的笑声竟是比方才的说话声还要刺耳数倍。叶长衫听后甚至有种头晕目眩、恶心呕吐的感觉。
‘吧嗒——’
老乞丐笑着笑着,他的斗笠竟是掉在了地上。随后,老乞丐用着玩味的目光看着叶长衫,似乎在等待叶长衫做点什么。
叶长衫强忍着不适缓缓弯下腰将斗笠捡起,随后轻轻放在老乞丐的身上。
“呵呵呵呵……有点意思……”
老乞丐笑声更大,与此同时叶长衫体内的不适更加强烈,只怕再如此下去便会支撑不住。
‘吧嗒——’
就在此时,只见老乞丐脚上的草鞋也落了下来。
叶长衫疑惑地看着老乞丐,老乞丐却依然用着玩味的目光看着他。不过此次,老乞丐的目光中似乎还带着一丝戏谑以及一丝丝……期待?
这老头到底在搞什么?叶长衫心中十分纳闷,但那股强烈的不适感让他没有功夫多做思考。他不好对一无家可归的老乞丐发怒,此刻他只想让老者收下将手中食物。
“老人家,这些东西你拿去吃吧……”
老乞丐摇了摇头,似乎并不打算收下叶长衫的好意。
叶长衫无奈,道:“我们一行人来此过早,不想多买了几个馍。我是农家子弟,不忍浪费粮食,希望老人家能帮忙把这几个馍吃了,小子在此谢过。”
老乞丐没有伸手,依然笑而不语。
没办法,叶长衫只得再次弯腰将地上草鞋捡起。
老乞丐目光终于有了些许变化,他目光中似乎多了些许意外,但他仍然没有接过叶长衫递来的食物。
若是换作常人,只怕此刻早已摔下食物忿忿而去。可叶长衫却不同,面对老乞丐一而再再而三的无礼要求,他竟是一忍再忍,因为他心中只想着让这位老人收下这些吃食,一来是他不想让伊依失望,二来他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格。
没办法,叶长衫只得乖乖地替老乞丐穿好草鞋,随后再将食物递上。
终于,老乞丐有了动作,叶长衫不禁松了口气。可接下来,老乞丐竟是站起身来到叶长衫身前。
叶长衫暗暗一惊,原来这老乞丐身高极其高大魁梧,如同巨人一般。他一双猿臂下垂过膝,手掌宽厚巨大更是异于常人。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双目上那对浓厚的狮子眉,浓如笔、厚如指、粗如须,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老乞丐看着看着忽然笑了起来。不过这次他的笑容却是朴实无华,仿佛遇到了久别重逢之人一般发出的会心微笑,让人感到莫名的亲近。接着,老者伸出那巨掌,接过叶长衫手中的油纸,说了声——
“谢谢。”
奇怪的是,这声‘谢谢’传入耳中,叶长衫体内的那股不适瞬间消失无踪。眼见老者终于收下食物,叶长衫便说道:“客气,那您老慢用。”
说罢,叶长衫便转身向小摊走去,不再理会这个奇怪的老头。
见叶长衫回来,英平问到:“你说了啥?那个老叫花子才接了那些馍馍?”。
“不过是好言好语相劝,人家自然不会拒绝。”
说完,叶长衫又看向老者所在之处。可一回头他却发现,那老乞丐已消失无踪不知去向。叶长衫皱了皱眉思楞了一冷,片刻之后他便不再理会,自顾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