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事实胜于雄辩
河西节度府的大堂内,方重勇坐在阿娜耶为他准备的轮椅上,然后被众人围观,尴尬得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上次你写信来说的阳气,崔节帅认为很有用,所以想听听具体是怎么一回事。
这关系到河西诸军接下来的行动,你想明白了再说。”
王忠嗣很是露骨的暗示道,建议方重勇“谨言慎行”。
“诸位节帅,将军。你们难道没有发现,吐蕃人自赞普到农奴,普遍都短命么?
别人不说,就说雄才大略的松赞干布也不过就活了三十多岁,难道以他的身份,也吃不好住不好么?”
方重勇一脸莫名其妙的说道,搞不懂王忠嗣他们到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封信几乎都是小学生科普的水平了啊。
他这话一说,崔希逸、王忠嗣、萧炅、康太和等人全都沉吟不语,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正因为吐蕃人普遍短命,所以他们对生死看得很淡,甚至可以说是“视死如归”。
这是很容易理解的一件事,在一个平均寿命不到四十岁的地方,死在战场上,或许不是一种悲哀而是一种解脱。
低氧地区的严苛生存环境,会折磨每一个生理机能衰退的老人。对于他们来说,勉强活着……还不如痛痛快快在战场上死去来得舒服。
看到众人不说话,方重勇继续解释道:“吐蕃人也是人,与我们别无二致,并没有什么三头六臂。他们生存的居所位于高原,长期缺乏阳气,内脏的损耗加剧,短命也就不奇怪了。”
方重勇说的什么阳气,在场众人未必全都认同和理解。但他说的吐蕃那边的情况,却无一不是跟这些人平日里所见识的完全契合。
从前唐军在高宗时期,对吐蕃也处于全面攻势状态,其中不乏深入吐蕃境内的战例。
但结果都是明摆着的,低海拔地区神勇无敌的唐军一旦进入高原地区,战斗力就会大打折扣。
从前王忠嗣等人也想过原因,比如说山间有瘴气之类的,但很多情况下这种说法都难以自圆其说。高原地区有的山脉周边连草都没有多少,哪里去变瘴气呢?
只有方重勇的说法,可以完美解释这一切。
“伱有什么手段可以证明这个说法,三军重新编组,更改出战序列,这不是一件小事。”
康太和沉声问道。
他与吐蕃人打交道是这些人里面最少的,然而刚刚大斗拔谷一战,他也看出来了吐蕃人的凶狠无畏,装备精良。
“这个简单。”
方重勇对王忠嗣吩咐了一番,后者立刻让亲兵拿来了一个装水的碟子,里面竖着一根很短的蜡烛,另外还有一个茶杯,可以倒扣在碟子上。
水的颜色因为加入了墨汁,而呈现淡黑色。
东西都齐了,方重勇将其放在崔希逸面前的桌案上,然后随手把茶杯倒扣在碟子上,又将茶杯拿起,对众人说道:
“你们看,这东西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对吧?”
“开始吧,我们都看到了。”
崔希逸饶有兴致的说道。他也很想知道,方重勇要搞出什么名堂来。
一个河西节度府的僚佐过来点燃了蜡烛,方重勇轻轻的将茶杯倒扣在碟子上,然后静静等待着。
很快,令人骇然的一幕出现了,碟子里面的水,竟然被吸入到倒扣的茶杯里面去了!没有借助任何外力!
“这……”
王忠嗣等人都围拢过来,等着倒扣着的茶杯里面的水落下。然而他们等了半天,也没看到想象中的这一幕出现。
“水被吸入到茶杯里了?”
崔希逸疑惑问道。
“对,因为蜡烛燃烧会消耗阳气。阳气没有了,自然需要一些东西来填补,于是水就进去了。”
方重勇打了个哈欠说道,他不敢解释得太复杂,只能说最简单的概念。
不过他虽然没提什么叫“大气压强”,但在场的没有一个蠢人,很快便理解了方重勇这个小实验的“言外之意”。
碟子里的水并不是被“吸”到杯子里的,而是被外界看不见的“压力”给压进去的。之所以会有这个力量,是因为杯子里的阳气被消耗了,原有气体的空间就要被压缩。
现在面前的是茶杯和蜡烛,如果把这些换成人的肺会怎么样?谁还敢说自己强无敌?
崔希逸等人感觉到一阵阵莫名的寒意。吐蕃人“看不见的帮手”,今天算是被方重勇给揪出来了。
“崔节帅,筛选精锐出征一事,还是按方参军的建议来好了,某没有异议。”
康太和率先服软了。
小命只有一条,现在既然有人把事情说清楚了,那为什么还要莽撞头铁一波?就为了那点微不足道的面子?
作为此番第二波出征,负责打援和接应的领兵之人,康太和认为这件事与他有着切身的利益关联。虽然这次他被打脸了,但也没啥实际损失啊。
“既然如此,那便从军中二十岁以下青壮士卒中臻选精锐,缩小此番出兵规模吧。”
崔希逸环顾众人沉声说道。
“附议!”
“附议!”
“附议!”
大堂内众将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方重勇的那个小实验,把他们都给吓到了。从前是半信半疑,现在是深信不疑。
一些年纪大了的精锐士卒,他们技战术优秀,经验丰富,在河西战场上大有可为。哪怕退入二线作为教习,也可以继续发挥作用,实在是没有必要因为“缺阳气”而不明不白死在战场上。
众人领命而去,除了坐轮椅上的方重勇外,这里很快就只剩下崔希逸与王忠嗣二人。
王忠嗣走到方重勇身边关切问道:“骑马把腿磨破皮了?”
“是啊,一口气骑了上百里,血肉模糊了。”
方重勇长叹一声,自家岳父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事真是不说也罢。
“去医馆好好养伤吧,我这几天便要领兵出征吐蕃了,暂时回不到凉州城。
这里不比长安,伤病大意不得,腿脚好利索了再回白亭海。我派人送你去医馆吧。”
“不用了,我这边有可以差使的人。”
方重勇面色尴尬说道。他现在“方衙内”之名已经在凉州传开了,但凡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他爹是方有德,岳父是王忠嗣。身后站着一个半节度使。
要是让王忠嗣的亲信送他去医馆,那简直就是不打自招,把“权贵”的名声给坐实了。
“如此也好。”
王忠嗣是爽利之人,拍拍方重勇的肩膀,大马金刀的离开了。在他看来,自家这个未来女婿已经是一号人物,可以在河西自由活动了。让对方在白亭军中收罗一众亲信,比自己委派赤水军的人贴身护卫要好得多。
郭子仪是王忠嗣的同乡,老是让他给自己未来女婿当护卫,王忠嗣一直有些过意不去,觉得是耽误对方的军旅生涯,这样相当不厚道。
王忠嗣走后,崔希逸过来给方重勇推轮椅,一边往外面走,一边关切问道:“白亭海那边待得还习惯吧,那边可比凉州城风景好,更主要的是,不会被兵事所困扰。本节帅都想去那边休养一阵子呢。”
“还行吧,就是白亭军缺钱缺得厉害,一众军士整天都在嗷嗷叫的。”
方重勇吐槽了一句,既然白亭军那边没有什么战事,自然从军备到补给,都是能省就省。这些也都是边镇的常事,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听到这话崔希逸微微一笑道:“不必理这些丘八们,你来凉州就是多学多看。我大唐与吐蕃的战争,我们这一辈打够了,迟早要到你们这一辈人,两国之间的争斗是不会停下来的。吐蕃不死,便会频频进犯大唐,没有一劳永逸这一说。”
说完他长叹一声,对方重勇简要介绍了吐蕃自立国开始,与大唐之间的各种明争暗斗。说明白点,无论大唐嫁不嫁公主到吐蕃,对两国之间的战略,都完全不构成决定性的影响。
以前大唐与吐蕃的战争规模之所以还可以控制,是因为两国之间还有很多小国作为缓冲区,吐蕃后方也有很多地盘没有消化。
而今,大唐边境与吐蕃接壤数千里,之间并无缓冲。而且吐蕃也把周边可以收拾的小国收拾得差不多了,继续向东扩张,就必然会跟大唐产生剧烈的碰撞与冲突,大打出手是在所难免的。
如果吐蕃不扩张,它国内人口与土地之间的矛盾,会以一种势不可挡的方式爆发。所以吐蕃咄咄逼人的攻势,其实也不过是为了消解内部矛盾而作出的妥协与矛盾转移输出。
从本质上来说,大唐与吐蕃两者必须要死一个,河西走廊才可能真正消停。
这不是一代人的战争,也不是耗尽一代人的骨血就能解决的问题。
方重勇觉得,与吐蕃之间的战争记忆,一定会贯穿于他的全部人生。
“这次如果攻吐蕃得胜,本节帅会为你记一功的。”
河西节度府门外分别的时候,崔希逸看着方重勇殷切说道。
方重勇的办法能不能奏效,光靠嘴巴说是没用的,必须要到战场上去验证。崔希逸就是想试一试。
“不敢居功,唯愿三军得胜而归。”
方重勇谦逊说道。
凡事都有意外,现在这时候可别半场开香槟啊,出了事是要被治罪的!
……
医馆的堂屋内,方重勇见到了小腿被截肢,坐在轮椅上的医官,阿娜耶的父亲。
两个人都坐着轮椅,一个是暂时不能走,一个是永远都没法走,这场面还挺微妙的。方重勇终于知道为什么阿娜耶给他找轮椅的时候那么顺畅了,感情这都是她父亲从前用过换下来的。
阿娜耶的父亲姓李,别人都叫他李医官,是在长安国子监读过书,又去太医署深造过的厉害人物。至于叫什么名字则无人关注。
方重勇看到他那双腿,有点明白这位为什么不带阿娜耶回长安生活了。
在凉州他的医术可以说首屈一指,平日里看病的西域客商不少,诊金丰厚,还能拿一份军队里给的俸禄,生活水平比一般人高多了。
况且在凉州,残疾都是战功的勋章,边地之人并不歧视这样的人物。但是去了长安,一个医术在边地尚且值得一说的瘸腿医官,能在高物价又权贵遍地走的长安东西两市一百零八坊中讨生活么?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方军使有什么想问在下的,尽管开口便是啦。在下好歹也是在长安学过医术的人,多少还是知道一点的。”
李医官很是热情,只是看着方重勇的眼神颇有深意。
“本来,是想让李医官陪在下走一遭,去白亭海那边看看草原上有什么药材。不过现在看来……好像有些不太适合。”
方重勇面露难色说道。
“白亭军那边的赃物,我从前就拿了不少,还帮你们销过赃,这点小忙还是要帮的。”
李医官凑过来,在方重勇耳边小声说道。
看出来了,这河西边镇表面繁荣,背地里混乱,当真是兵匪一家啊。
方重勇微微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等着李医官的下文。
“方军使的腿现在应该差不多好了,这样吧,我让阿娜耶跟着你去白亭海那边,她对药材很熟悉,比我还熟。你需要问什么药,只管找她就是了。
我看明日便动身吧。”
“如此……也好吧。”
想起这几天阿娜耶给自己上药时的场景,方重勇心中感觉怪怪的,只好勉为其难的同意了李医官的要求。
“你们有空啊,多采摘点止血的草药回来。最近凉州风声很紧,与吐蕃的战争要开始了。
多准备点药,就能多救几条命,这兵荒马乱的,多积点德没有坏处。”
李医官叹了口气说道。他们这样的边镇之人,对于战争的记忆,那是铭刻在心中的。这一点,长期生活在长安,百年不闻战鼓声的权贵们自然没有切身体会。
同一个时代,不同地方的人,对于时代的记忆,是完全不同的。
方重勇心有所感,郑重叉手行礼道:“必不会有负所托。”
“方军使去厢房歇着吧,我与阿娜耶说说便是,明日就启程。”
李医官微笑说道。
……
平康坊的李林甫宅院内,这位大唐右相正在院子里散步,而郑叔清就像是下仆一般跟在他身后,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不是本相不想帮你,而是你得罪了圣人,这件事不好办呐。”
李林甫叹了口气说道。
“请右相不吝赐教,以右相的通天之能,一定有办法的!”
郑叔清苦苦哀求道。
“这样吧,吏部现在还有个岐州刺史的空缺,你上书圣人,就说自己洛阳的差事没办好,自请贬官。本相会运作你去岐州那边当几年刺史,再回京入中枢吧。”
李林甫装作一脸无奈的说道。
当然了,这一切都在他的安排之中。只是郑叔清这条老狗太过顺从,让这位大唐右相少了些许纵横捭阖的快意。
郑叔清这几年爬得太快,外放一下当刺史,敲打敲打不是什么坏事。
长安东西四条街,李家哥奴才是爹!
为了树立自己的权威,对自己人的敲打,也是很有必要的。
“一切听从右相安排。”
郑叔清满嘴苦涩的说道,叉手行礼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