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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的戴宗先是走进了温室殿,然后禀告道:“陛下,御史大夫蔡义已经在殿外候着了。”
“哦?是蔡公来了啊,为何不早点与朕说,外面风凉,快快让他进殿来!”刘贺故意提高了嗓门,有些夸张地说道,“算了算了,温室殿的门槛太高,容易被绊倒,朕还是亲自去迎吧!”
说完这话,刘贺立刻就站了起来,一路从温室殿里跑了出来,中间似乎有一番刻意的踉跄。
天子弄出了那么大的动静,殿外的蔡义虽然已经有些老而昏聩了,但是仍然立刻就捕捉到了这些声响,他虽然恭敬地站着,但是却也偷偷地微微抬头,想要看天子到底在做什么。
几息之后,蔡义看到年轻的天子是光着一只脚,跑到殿外来迎接自己的时候,心中一下子就冒出了八个字——礼贤下士,脱履相迎。
儒生的终极理想也不过是“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
对于醉心于仕途的儒生而言,恐怕没有什么比天子的礼贤下士,更加能让他们受宠若惊了。
蔡义虽然已经年迈,但是能熬到御史大夫这个职位上,绝对不能说是淡泊名利。
现在,他看到天子仓促而来,脸色焦急,所以整个人立马就跪倒了下去。
“天子安坐,老臣蔡义问天子安!”
伸手把下拜的重臣扶起来,不让他们双膝着地,这个本领刘贺这几个月已经练得非常熟稔了。
他不只扶过霍光,还扶过赵充国,现在何况一个区区的蔡义。
“蔡卿无需多礼,快快请起吧。”
“从私论起,蔡卿的孙女是朕的婕妤,你自然也就是朕的长辈,若是要像民间那样论起亲疏来,你甚至比仲父还要高上一辈,仲父是要叫你一声世伯的。”
“而从公论起,伱是两朝的老臣,是三公之一,更是大汉有名的大儒,更兼与朕有半分的师生情谊。”
“于公于私,蔡卿以后见到朕,都可以免礼。”
皓首白发的蔡义心中一阵激动,握着天子的手,差点当场就老泪纵横了,更是一时语结,不知道要说什么。
还没等蔡义谢恩,刘贺就对身边的戴宗说道:“戴宗,立刻就拟旨,御史大夫蔡义劳苦功高,兼有才德,是儒林楷模,仕林典范,朕赐蔡义……”
蔡义听到这个“赐”字,已经有些气促了。
刘贺突然想起那个被自己气死的老丞相杨敞。
坏消息能把人气死,好消息恐怕也能让人乐死。
于是,刘贺先慢慢地将蔡义扶着站直了起来,让这个老头把胸中的那一口气喘匀,才慢慢地说道:“赐御史大夫蔡义剑履上殿,赞拜不名!”
蔡义一下子就听懂了,这可是和大将军霍光一样的礼遇。
除了权倾朝野的大将军霍光之外,当朝就再也没有人能受到这样的赏赐了。
这是何等的荣耀啊。
如果说蔡义刚才被天子扶住之后,那感动是半真半假演出来的,那么此刻就是发自内心的惶恐了。
他尽力地挣脱了天子的手,退后一步,然后就拜了下来。
那颗苍苍白头,立刻就磕在了温室殿前前坚硬的条石地板上,“砰砰”作响。
也不知道书读得多了,脑袋是不是会变得特别硬。
“陛下这赏赐太重了一些,老臣惶恐不安,不敢受赏,请陛下收回诏令。”
这一次,刘贺没有伸手去扶他,而是站直了身体,看着这个老臣对自己行叩拜之礼。
“嗯,朕是天子,是皇帝,朕说你受得起,你就受得起,何人敢说一个不字?”刘贺熟练地切换出了一种冷漠的声音,而且这冷漠中还带着一丝的不满。
似乎意有所指。
这猛然乍现的帝王之气,让蔡义无所适从,似乎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话,于是身体伏得更低了几分。
“蔡卿如果还认自己是我大汉的御史大夫,那么就应该欣然受赏,不要寒了朕的心。”
蔡义怎么可能不想受赏,这可是他想都没有想过的尊崇地位啊。
“老臣叩拜领赏,谢陛下恩赐,定不负君恩。”蔡义再次深深地拜了下去。
直到此时,刘贺才伸手,再次将蔡义从地上扶了起来。
这一刻,蔡义已经一点点被推上了刘贺这辆战车。
“蔡卿,秋意渐寒,不宜在殿外久呆,与朕进温室殿里去谈吧。”
“诺!”
一边的戴宗自然就下去拟订诏书了,而刘贺则礼仪备至地将蔡义扶进了温室殿。
很快,君臣对坐,几案上仍然是一壶茶,而且是一壶早已经泡好的浓茶。
刘贺给受宠若惊的蔡义倒了一满杯,请他品过之后,又问了问蔡义孙女的近况。
除了被废掉的夏侯胜之孙女之外,剩下的两个婕妤和一个皇后当中,张安世的妹妹张安君年纪最长,如今已经十七了,接着就是霍成君,刚刚年满十六了。
这蔡义的孙女蔡文嫣是最小的,来年才满十六。
蔡义虽然年老,但是看面相,想来年轻时也是英姿勃发,这让刘贺舒心了不少——看来蔡文嫣至少在容貌上不会太过“惊人”。
“文嫣在家,常常喜欢做些什么?”刘贺问道。
“文嫣自幼就被犬子娇纵惯了,品性上虽然也过得去,但总是还过于天真烂漫了一些,被选入宫中成为陛下的婕妤,是她的福分,也是我蔡氏一门的荣耀,但是……”
蔡义脸上居然多了一丝忧色,和不久之前,张安世提到自己妹妹进宫时的那一抹忧色相同。
“但是,老臣担心她年幼无知,娇纵过头,不能服侍好陛下和皇后,惹怒了陛下。”
这一刻,蔡义的脸上对孙女蔡文嫣的担忧,应该是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没有掺杂任何的虚假和利益。
人伦常情,大抵就是如此吧。
能对自己的骨血至亲还有几分疼爱——这蔡义就还有救。
这个老臣估计想不到,自己偶然之间乍现的温情,会让他躲过成为一件随时被丢弃的工具。
“蔡卿放心,朕可以向你保证,文嫣进宫之后,朕一定会好好待她的,至于张婕妤和皇后,也都是性子温和的人,想必也会将她看作自己的亲姊妹的。”
“朕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她们几人从小应该都是手帕交吧,想必不会有太多嫌隙的。”
刘贺说这番话的时候,居然对自己这些婕妤皇后多了一分好奇心,如果进宫之后,大家真的能够和谐共处,自己倒也享受到了齐人之福。
“老臣拜谢陛下。”蔡义再次拜谢,但是心中却有一些无奈和好笑。
天子还是天真啊,哪里晓得这后宫之事的残酷呢?
性子再温和的人,到了宫里可能就都变了——变得心狠手辣起来,哪里会顾及什么儿时的交情呢?
更别说后宫本来就是朝堂的延续,只要大将军霍光仍然在前朝把持着朝政,那么霍成君在后宫就一定会专宠。
自己的孙女进了宫,能好好地多活几年,那就谢天谢地了。
当然,这些话,蔡义是绝对不能当着天子的面说出来的。
接下来,刘贺又问了一些蔡文嫣的喜好,并且立刻下令给她赏赐了许多新奇的物件之后,才将话题慢慢地转到了今日的正题上。
刘贺是大汉帝国的皇帝,但是纵使是皇帝,他也不能为所欲为。
尤其是有了大将军霍光这座大山挡在面前,就有更多的事情难以畅快地去实现了。
所以,接下来,刘贺要想服蔡义,就有了不同的选择和不同的方法。
可以蒙骗,可以利诱,可以晓之以理,可以动之以情。
在今日见到蔡义之前,刘贺单纯地认为他是一个利益熏心的人,所以一直想的都是用“名利”作为诱饵,将其绑上自己的战车。
但是,刚刚几句话谈下来,这蔡义似乎还保留着儒生应有的体面,还没有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如此看来,似乎就可以换成“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了,当然,自然也离不开“晓之以利”。
“蔡卿可曾封侯?”刘贺问出了自己的第一句话。
“老夫添列朝堂,未能为大汉立下寸厘的功劳,今日能位居御史大夫一职,就已经是陛下信任和错爱了,怎敢奢望封侯呢?”蔡义似乎有一些自嘲地说道。
刘贺这是明知故问,朝堂上的朝臣封没封侯,他很明白。
蔡义不仅不是列侯,甚至连关内侯都不是。
列侯有实际的封邑,对封邑的百姓有极强的操控力;而关内侯虽然有封邑,但却不是实封,只能通过朝廷领取地租罢了。
加上这最高等的列侯和关内侯,大汉一共有二十等爵位,想要获得相应的爵位,非要有军功不可——不一定要在战场上靠流血来获取,但是所立下的功劳一定得让别人无话可说。
即使三公九卿,想要被封侯——不管是列侯还是关内侯,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就像飞将军李广,到了最后不也没有封侯吗?
蔡义教过孝昭皇帝读《诗经》,说有功也有,但是想凭此封侯,是绝对说不过去的。
但是,从孝武皇帝开始,朝堂上有一个不成文的潜规则,只要当上了丞相,就都可以被封侯。
最初,这是为了增加丞相的权威性,让这个百官之首更实至名归,
但是后来,就成了一种惯例和安慰。
蔡义在朝堂上的起步很晚,不可能立下军功,也没有做出什么惊人的政绩,自然不可能被封侯。
如果在数月之前,蔡义能够顺利接替杨敞的丞相一职,那么封侯自然就是顺理成章的。
可遗憾的是,大将军霍光没有选他,那他几乎就错过了最后的封侯的机会。
因此,蔡义对霍光的怨恨,不只是怨恨他没有让自己出任丞相,还是恨他断绝了自己封侯的机会,更是恨他让自己成为朝堂的笑柄。
封侯,这可不是一个人的荣耀,更关乎到一个世家的延续。
和先秦官职世袭比起来,秦汉两朝大部分的官职都是“流官”。
所以丞相之位自然不可能传给自己的后代,但是封侯就不一样了,可以世代相传,能和刘氏一起,共享大汉的千秋基业。
蔡义好不容易熬到了只差临门一脚的位置,如今突然被霍光断送,又怎么可能不怨恨呢?
现在,天子突然提起封侯之事,就又让蔡义想起了这桩糟心事,所以哪怕面对天子,他的脸色并不好看。
“其实,数月之前,当仲父与朕提起由任宫接任丞相一职的时候,朕其实就反对过,但是……”刘贺故意停了下来,观察蔡义的表情。
果然,顺利地捕捉了到了怨气和不满。
刘贺这几句话自然不算是说谎,因为他确实在霍光面前提过自己的“忧虑”。
“但是蔡卿应该知道的,这大汉的家是由仲父来当的,朕的话还不管用,因此也就未能再替蔡卿说话。”
“陛下……陛下莫要再提此事了,老夫明白了陛下的苦处。”蔡义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竟然有一些哽咽,不只是为天子哽咽,还是为自己哽咽。
“但是,朕转念一想,封侯一事倒也不用着急,只要文嫣日后入了宫,给朕诞下皇嗣,朕就有理由给蔡卿封侯了。”
蔡义听到这里,有些慌乱,连忙说道:“陛下,文嫣若能诞下皇嗣,那是她的福分,老臣是万万不敢奢望封侯一事啊。”
“如果真的是那样,封侯之事就水到渠成了,可是,朕还没有亲政,说的话终究都是一番空话啊。”刘贺假意怅然地说道。
朕已经帮你把所有的铺垫都准备好了,就看你蔡义能不能上道了。
朕想让你蔡义封侯,你蔡义的孙女是朕的婕妤,蔡氏一门是堂堂的外戚,蔡氏的血脉说不定是未来天子,朕想让蔡氏一门帮朕亲政,而大将军架空了朕——所以你蔡义要……
这些事情合起来的话,就是一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话:朕想动霍光,你蔡义帮不帮朕。
当然,这句话刘贺是不能直接说出来的,只能靠蔡义自己去悟。
悟出来了,就有机会上桌;没有悟出来,那么就只能成为棋子。
蔡义那饱经风霜的脸看不出太剧烈的表情变化,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想清楚了天子的话。
半晌之后,蔡义才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明年就要成年了,应该可以亲政了,大将军似乎有一些太谨慎了。”
“可在宗谱上,朕今年才十五岁,离加冠之年还远。”
没想到,刘贺的这句话让蔡义流露出了一种懊恼的表情。
刘贺心中暗笑,他想起了,当日让自己改小年龄,以方便自己和上官太后母子相称——这个法子是蔡义提出来了。
难怪他此刻会如此后悔。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蔡义定然不会提出这个建议的。
“可这年岁也不应成为陛下亲政的阻碍吧,陛下给孝武皇帝定庙号、建门下寺、行造纸印刷之术,推广炒钢法和百炼法,下令裁定通行的儒经,为开言路兴办《长安月报》……”
“这一件一件的事情,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是满朝文武和天下百姓有目共睹的。”
“陛下尽然有明君之姿,当然应该尽早亲政。”
蔡义这些话不似说假,而刘贺等的就是这句话。
“朕还想再等等,毕竟仲父操持着朝政,也是井井有条。”刘贺再一次用了以退为进的方法,他要再试一试这个蔡义的成分。
“霍光确实能将朝政治理得不出纰漏,但是君是君,臣是臣,无论如何也不该有僭越之举。”不知不觉之中,蔡义已经在直呼霍光的名字了。
“那一日,霍光在朝堂上说陛下放肆,老夫认为他倒是放肆了。”现在,蔡义说得更加直接了,终于有一些像御史大夫了。
单凭这一点,蔡义就要比杨敞强——至少敢为了自己的利益,对霍光提出反对的意见,而不是只知道一味地迎奉。
过往只知逢迎倒也无伤大雅,现在能及时调头就值得嘉奖。
看到时机已经成熟,刘贺乘胜追击,正色向蔡义问道:“蔡卿,你真觉得朕可以亲政吗?”
天子亲政,蔡义可以封侯;天子亲政,蔡文嫣可以平安;天子亲政,蔡家血脉说不定能融入大汉江山;天子亲政,符合祖制成规……
这样看来,天子亲政对蔡氏有利,对大汉江山有利……唯独对霍光有害……
百利而一害,何乐而不为呢?
蔡义终于想通了这个问题,大大方方地说道:“陛下英才过人,老臣认为陛下可以亲政。”
“那蔡卿可愿意助朕亲政?”
“此乃公义,又符合祖宗成制,为何不愿意?”蔡义竟然些孤傲地反问道。
“此时就言亲政,恐怕为时过早,但是朕觉得应该可以先做另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对朕亲政大有裨益,而且非蔡卿在朝堂上提出不可。”
蔡义心中那点激昂被天子彻底地激发出来了,连忙向天子说道:“陛下下旨即可,老夫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好,朕要广开言路,因此想让御史大夫府重掌百官百姓直接向朕上奏之事,蔡卿可愿意在朝堂上提出此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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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