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柱山。
道院自建立之后,规模就不断扩大。朱岭海拔518米,按甄元清的构想,未来将分成三块区域:
最上面,是在原有建筑的基础上翻建的新宫观,能容纳百余人,齐云三十六友便居住于此,已经完成。
半山腰,则是数十间屋舍,连带一个偌大的圆形广场,还在施工中。
山脚下,在靠近牌坊内外,各有两片建筑群,也是百十间屋舍,同样未竣工。
意思很明显,第一批就收了528名实习弟子。他们在十方丛林修习三年,就会被送到各地的子孙庙,再修习三年,优异者会被挑选入院。
第二批计划在后年,还要扩招,这样一代代招下去,修士的基数就越来越多。道院作为官方指定的唯一正统,势必千观来朝,子弟无数。
他的眼光极其长远,一心为道门发展,这也是众人信服的最大原因。
却说这日,在天柱山山门的大广场上,忽驶来几辆大巴车。车门一开,上百只小道童鱼贯涌出。
年龄在6-16岁,皆身着道袍,头梳道髻,脚踩十方鞋。人数虽多,竟没有丝毫吵闹,跟着自家道长排队上山。
嘉禾跟在徐子瑛后面,好奇的四处打量,只见千崖竞秀,万壑争流,云天连青壁润,风来松卷翠屏,确与人间气象不同。
“我以前跟爸爸妈妈来旅游过,乱糟糟的,有好多小摊小贩。现在封山了,一下子清静,倒像没有人了呢。”
徐子瑛拉着她的小手,主动搭话,不时指点介绍,这里是什么去处,那里是什么景点。
这位老姐虽然婊气,但非常识大体。内斗归内斗,到外面却是整个太清宫的形象,何况就两个女孩子,当然得互相关照。
嘉禾还小,本就没往撕比的方向努力,俩人倒亲近了不少。
话说24个十方丛林,每家出5人,120人整。他们先到京城的白云观转了一圈,道门领袖李清之亲自训话,勉励一番,并认识了好些才俊。
都是一等一的人杰,资质心性都不比嘉禾差。
人的思想和境界,是随阅历增长而不断提高的。他们在本地,只觉自己是天之骄子,到了外面,甭说全世界,就一个夏国何其广阔?
出来十几日,孩子们心里那点得意,那点与凡人有别的飘忽感,早就沉淀下去。
队伍走了约半个时辰,就到了朱岭脚下。众人略感失望,分明就是一个大工地的样子,不过再往上走,到山腰,又变成了惊叹。
只见一座圆形广场铺贯山间,青石条条紧密,找不出一丝缝隙,宛如青色水镜一般。这广场极大,足能容纳千人,正中颜色深重,却是嵌着一对阴阳鱼。
四面有环栏,还有两侧房舍,虽然没有竣工,已能感受到那股恢宏气势。
“……”
众人就在广场上列队等候,屏气噤声,不多时,忽听山顶钟声传来。
“当!”
“当!”
“当!”
钟声响彻,如清风敲撞,空空群山,一位道人顺着石阶飘然而至。
紧跟着,第二位,第三位……整整三十五人,足下轻点,衣袂生风,好似谪仙降世。最后,甄元清才独自缓步而下。
他没有卖弄本事,给人的威压却最重。孩子们看着那脚步踩下,只觉踩到自己心口上,好容易等他站到跟前,压力才顿时一松。
“……”
场中一片静默,不自觉的都多了份敬畏之心。
“我乃齐云住持,甄元清。列位得以拜入道门,自是机缘天赐,务必潜心修习,感悟玄玄,六年后,自可来此拜师修道……”
他左侧,站着石云来和张守阳,右侧是司空蟾和张无梦。张守阳的监院之职已经被撸了,由石云来顶替。另两位先天依次晋升,占了观中高位。
政府的目的,他们一清二楚:在下一代面前彰显实力,算是心理激励。他们很愿意配合,都是为了道门前途。
甄元清简单训诫,没多停留,纷纷飘然而去。
作秀痕迹明显,但小屁孩就吃这个!一个个抻着脖子,望着长石阶直通天外云端,简直目眩神迷,心生向往。
“好厉害啊,我以后一定加入道院!”
“甄道长好帅,我要拜他为师!”
“我也要!”
“我也要!”
带队的道长们并未阻止,反而也露出欣羡之意,他们就因为实力不行,才没选中入院。而孩子们热闹了一会,就被领去半成品的房舍,条件简陋,毫无怨言。
……
“唔……”
嘉禾猛地睁开眼,从睡梦中惊醒。她躺在床上愣怔了一会,只觉眼角凉凉的,连忙用手一抹,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翻身下床。
屋里有八个人,徐子瑛以及另外的师姐妹。她们还在熟睡,小姑娘犹豫片刻,终究不好叫醒,便洗漱穿衣,悄悄出了门。
天光未亮,山中还有些昏暗。
她熟门熟路的摸到一片小林,那里已有两个少年在打坐炼气。一个来自青城山天师洞,叫陆龟蒙,属正一派;一个来自长安楼观台,叫鲁谦,属全真派。
那楼观台本是楼观道祖庭,楼观道的初祖都很熟,叫尹喜。
该派一直自行发展,但两宋以后,高道乏人,著述罕有,逐渐衰落。当时有个领袖叫李志柔,果断转投全真,拜丘处机为师。所以元明清三代至今,楼观道信奉的是全真。
这两个少年也是天纵之才,且比常人更加勤勉,嘉禾来此练功,时常遇到,算点头之交。
她自己找地儿,盘着小短腿,有模有样的运转周天。基础的养气法没啥威力,重在强身塑骨,培养气感,扩充潜能。
她坐了好一会,才慢慢收功,又打了两路拳。
待天亮时,早课钟响,三人急慌慌的跑回道院。此地作息与太清宫并无两样,就是讲课的人换成了道院尊长。
孩童启蒙,接受的教育非常重要。
上课的课本和内容,都是一层层筛选下来,尽量通俗易懂的呈现出一个新世界。
这个世界有仙人,有道法,有邪教……火洲原来是异象,天柱山原来是节点,今年酷热原来是灵气影响等等。
当然了,上头的分寸掐得极准,为防止这帮小屁孩问出,比如“道长,现在谁最厉害啊?”
“道长,白云山也是节点,为什么不能去啊?”
“道长,内丹法是不是天下无敌啊?”
呃,诸如此类。
课本很机智的避开了这些区域,只给了个大概轮廓。
而上午课堂之后,嘉禾便迫不及待的要跑出去。徐子瑛一眼瞧见,喊道:“小禾,你又去找那个僵尸叔叔?”
“嗯!”
“那人多可怕啊,你怎么喜欢跟他呆着?”
“我没觉得可怕啊,他人很好的。”
小姑娘颠颠下山,坐上内部通行的免费电车,直奔白鹤岗。
前几天的时候,一票实习弟子去参观科研基地,回来时路过白鹤岗。
然后哩……李孝生自己搭了个草棚,正在那儿炼尸。好家伙,那铁尸没戴面罩,白面獠牙,血气汹涌,吓得小屁孩们倍儿巴乱蹦。唯有嘉禾,好像有莫大的兴趣,有事没事就来找他。
李孝生口嫌体正直,孤独惯了,冷不丁一个小萝莉上门,又习惯的傲娇起来。
“你怎么又来了?”他冷冷道。
“上完课了,我就溜出来了。”
嘉禾自来熟的凑到草棚里,左右瞅瞅:“你的铁尸呢?”
“它在睡觉。”
“僵尸也睡觉么?”
“我们白天活动,夜晚睡觉,它们白天睡觉,夜晚活动,都是一个道理。”
“哦……”
嘉禾耷拉着小短腿,一定也不怕他身上的味道,忽问:“李哥哥,炼尸术能让死人复活么?”
“不能,我们操控的只是一具肉身。”
李孝生顿了顿,道“不过,如果能炼到银尸、金尸境界,它们有了自我意识,说不定会恢复生前记忆。”
“那要是火化了呢?”
火化?
李孝生皱眉,道:“那就无能为力了,或许精修神魂的修士才有些办法。”
“……”
嘉禾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又问:“那你说,这世上有鬼么?”
“我没见过,但我相信有!”李孝生非常笃定。
“嗯,我也相信!”她更笃定。
一个死了师父,一个死了爷爷,都是孤儿,都是最亲近的人。许是纽带相连,天生就有话题。
小姑娘呆了半天,午饭都是在这吃的,眼瞅着要到一点钟了,才挥手告别:“李哥哥,我回去上课了,明天再来看你。”
“……”
李孝生下意识的想挥手回应,结果面色一板,一巴掌把右手拍下,冷淡道:“嗯!”
“嘻嘻!”
小姑娘捂着嘴,快步往电车那边跑去。
结果跑到半路时,她忽地一停,盯着某处面露古怪。就在道路左侧,一座矮矮的山丘上面,似有一缕黑气升起。
嗯?
她揉揉眼睛,再看去,却是毫无异状。
“司机叔叔,您等我一会!”
她唤了一声,小腿迈开,壮着胆子摸上前。到了一瞧,却是一口古井,不知多少年了,非常老旧。
井圈由石块砌成,直径约一米,圈内荆棘丛生,杂草掩映。里面有水,不知深浅,许是地方僻暗,竟呈现出一种淡墨的颜色。
“……”
嘉禾抿着小嘴,努力回想道长讲的内容,这白鹤岗有提到过,是什么,是什么来着?
哦!
她一拍脑袋,记起来了。
话说梁武帝天监初年,有一位道人,世人不知何许人,更不知尊姓大名,因常驾白鹤云游,故尊为白鹤道人。
一日,他来到天柱山,见此山气势磅礴,云飞雾绕,遂想结庐炼修。而又有一佛教高僧,名宝志,亦慕名而来,要辟山筑室,修建寺院。
二人争执不一,奏请梁武帝仲裁,武帝便令二人斗法。
白鹤道人称:我以白鹤栖止处为记,白鹤落脚,即吾道宫。
宝志云:我以锡杖为界,卓锡拄地,乃吾之室。
于是各展其能,道人得东山,立白鹤宫;宝志得西山,立山谷寺。
据传白鹤宫建成之日,武帝御驾亲临,以示祝贺。道人为谢皇恩,在大殿高墙上,东画龙,西画凤,操刀宰剖,取出龙肝凤胆,以供佐酒之肴。
后来又在宫前凿井,称白鹤泉。此泉其深莫测,久旱不涸,久雨不盈,一直留存至今。而天柱山大开发时,政府还专门查探过,并无异常。
现在怎么……
嘉禾咽了口唾沫,伏着小身子趴在井边。那小脸凑近,顿觉一股阴寒扑面,激灵灵的一抖。
她连忙撤回,又摸过一颗石子投入水中。
“……”
那石子落井,竟没发出任何响动,水面不似水面,倒像一层古怪的隔膜。石子穿透而过,仿佛坠入无尽深渊。
她可不傻,嗖地站起身,先是往回跑,喊道:“李哥哥,那井有问题,麻烦你照看一下!”
然后又往前跑,跳上车道:“叔叔,麻烦您快点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