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林中小屋。
海葵坐在木凳上,左手把着石罐,右手拿着药杵,一下下的捣着草药。这些草药便是昨天晚上的绿粉,加热后会散出一种香气,可以吸引毒虫。
她没有绾发,一头长发如黑瀑般垂落,遮住了半边脸颊。另外半边脸,比这湘西美景还要精致,还要相宜。
而这精致中,又带着一丝抹不掉的郁郁。
经过两年的教训,她知道金蚕喜欢在年末发作,也就是12月下旬。金蚕蛊跟别的蛊都不一样,它是有灵性的。
比如你要插秧,你先插一棵给它看,它就会把整亩的田插好。你一进家门,脚在门槛上一踢,回头再瞧,门槛上的沙土已经没有了,因为金蚕非常喜欢干净。
金蚕无形,又能变形,或是一条蛇,或是一只蛙,或是一个到处跳跑的穿红裤头的小娃娃。
收了它做本命蛊,如果宿主的能力不够强,反倒像签了不平等条约,由它来主导你。这样的蛊当然不好应对,龙秋也是实验了千百次,才发现毒虫生血对它有缓解作用。
“哚哚哚哚!”
好半天,海葵捣完了药,起身拿到一旁。刚走了两步,就猛地一咬牙,那种近乎难以承受的疼痛再一次袭来。
“唔……”
她痛苦的呻吟着,左手颤颤巍巍的把石罐放好,右手死死抓着桌板,指甲都抠进了木头里。
正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两声叫喊:
“葵姐姐!”
“葵姐姐!”
海葵浑身一抖,急忙大喊:“别进来!”
“葵姐姐,我是来谢谢你的,你看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你快走!”
她跌跌撞撞的想往里屋跑,可惜迟了,那个肚子疼的小山拎着土筐闯了进来。他懂什么,大人的话全当耳旁风,见状还吓了一跳:“姐姐,你怎么了?”
“不要……”
海葵已经带着哭腔。
“啊!”
小山只觉被一股大力撞击,瞬间就晕了过去。虚空中的金蚕许久未尽血食,兴奋的就要扑上去。
海葵看着小山,眼中发狠,拼尽了全身的力量:
“给我回来!”
一言既出,她顿觉头痛如裂,随即也失去了意识。
……
“哗!”
一盆水泼到了她脸上,许是太过疼痛,许是不愿醒来,她只觉黑暗中翘开了一道缝隙,模模糊糊的有人正在哭喊:
“就是她!害了阿宝阿妮还不够,又来害我家小山。款头,你今天一定要为我做主!”
“是啊,我们给过她两次机会了,这叫恶性难改。”
“她虽然搬出了寨子,可毕竟不远,我们平日都是人心惶惶。”
“就是,以后那树林总得去吧。”
七嘴八舌的议论,连带着一阵冰冷的沉默,少顷,就听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道:“小山虽然没有大碍,但事情已经发生了,阿秋的蛊虫确实难以控制,危害非常大。
这样,先把她关进庙里。明天我把各寨首领叫来,再决定怎么办。”
“哼!便宜她了!”
“照我说,还不如送县里,直接就进监狱了。”
“好了,先散了吧。你们两个,送她去庙里。”
话音落下,龙秋便觉自己轻飘飘的飞了起来,一直飞了好远,才摔倒干硬的地面上。她昏昏沉沉了好久,才勉强睁开眼。
四周光线昏暗,些许阳光从格子窗里透过来,形成点点光斑。
此处空间不大,能容纳数人,两侧摆满了奇奇怪怪的物件,前方的神案上供着一尊像,正是苗民的初祖:盘瓠。
据记载:远古帝喾高辛氏时,皇后耳痛三年,后从耳中取出一条虫子,外形似蚕,将其在盘中养育,竟然变成了一条龙犬,浑身毫光闪现,遍体锦缎。
高辛氏见了大喜,赐名龙期,号称盘瓠。
后犬戎氏族作乱,高辛氏允诺,谁能斩下犬戎将军首级,便封邑赏金,并将公主相许。于是,盘瓠咬下犬戎将军首级而归。帝不得已,乃以女配盘瓠。
盘瓠死后,其后人滋蔓,号曰东夷。
几乎每个苗民聚集地,都会有一座盘王庙,用作祭祀和庆典,亦或家法。
“唔!”
海葵趴在地上,艰难的抬起头,看着前面的神像。忽然间,她脸色一白,比之前强烈数倍的疼痛感潮水般的崩裂全身。
“啊……”
她身体紧弓,像朵花似的枯萎、缩小,口中喃喃:
“盘王在上,佑我,佑我……”
傍晚,微雨。
这里的冬天是不下雪的,只有凉凉的雨水,浇到身上,浇到木楼,甚至润了一层青石路,都能感到那份黏黏的湿冷。
“滴滴!”
一辆破车从深山中驶来,小心翼翼的走在蜿蜒的山路上。近光灯开着,透过雨雾照射出一道朦胧的光线。
杨逸和小楠在壶瓶山花费了一天的时间,一无所获。那里的灵气很不稳定,有些地方是1,有些地方是2,但是没能达到3。
他们没有全面探寻,大概的搜索了一番,确信此处并无节点,就返程了,又走了多半天,才又回到白青寨。
他们打算在这投宿,再看看那个可怜的姑娘。
“哎,她的金蚕蛊,你有办法么?”小楠开着车,忽问道。
“那是本命蛊,我猜测那东西跟性命相连,或许不能强行拔除。具体再看吧,不行就呆几天。”
“嗯,也真难为她了……”
开了不多时,车子驶进白青寨的地界,直接拐下山坡,停在了树林外面。俩人找到木屋,但奇怪的是,木屋门没锁,里面空无一人。
接着又在林中寻找,还是不见,便开车到了寨子里。
寨中也是漆漆一片,只几家木楼亮着灯。他们一家家看过去,刚好见那个肚子疼的小男孩在屋里写字,便喊道:“小山!”
男孩头上裹着纱布,精神有些萎靡,跑出来道:“哥哥姐姐,你们怎么回来了?”
“我们事情忙完了,还想在这住几天。他们人呢?”
“他们都去庙里了,说是开什么会。”
“庙?”
“盘王庙啊,就在南边,走上一会就到了。海棠姐姐也去了,不过他们不让我去。”
“那好吧,我们过去瞧瞧。哎,你头怎么了?”
“我,我……”
小山明显有点害怕,吞吞吐吐道:“我不小心磕了。”
“哦,那我们先走了,回来再找你玩。”
俩人略微奇怪,重新上车,往寨子的南边驶去。
……
盘王庙。
此处灯火通明,庙前的广场上站满了人,有老人,有青壮,就是没有孩童,外围一圈则点着火把,用防雨的罩子扣着。
六个人戳在场中,以阿伯为首,余下正是附近寨子的首领。海棠身份较高,混了个前排位置,只是脸色有些忧郁。
就在她前方二十米处,便是朱红色的庙门,大门紧锁,里面黑洞洞的,传来一声声痛苦的喊叫。
“啊……啊……”
众人听着这声音,都不禁后背发凉。
阿伯倒是镇定,扫视了一圈,冲五人点点头,便大声道:“苗民的子孙们!今天我们在盘王面前,召开合款大会,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海葵。
相信你们都知道,海葵是寨子里的草鬼婆,收了控制不了的金蚕蛊……她前年险些杀人,去年又是,今年还是,就在昨天,她差点害死了阿香家的小山!
身为款头,我必须给大家一个交待!经过我跟五位首领商议,现在宣布对海葵的处置……”
阿伯顿了顿,继续道:“按照族规,予海葵鞭二十,并逐出百里苗寨,终生不得踏入!大家可有异议?”
话音方落,本是一片肃然的场下瞬间沸腾:
“一个小姑娘受得了二十鞭么?逐出去她还怎么活,不会死在外面吧?”
“小姑娘?你见过杀人的小姑娘么?那就是个草鬼婆!”
“就是,款头已经算仁义了。她不走,死的就是我们!”
众人议论纷纷,少数报以同情,多数却嫌处罚太轻。
海棠抿着嘴,非常想劝劝阿伯,但也知道,这种场合没有自己开口的份。她对阿姐的感情很复杂,既害怕厌恶,又念着姊妹的情,一时颇为无措。
虽然是现代社会,但很多地方的宗族观念根深蒂固。若发生争端,族长族规的威慑力要远高于法律。
吵杂了半响,阿伯示意安静,道:“好了,既然多数同意,那我们立刻处刑。”
他一挥手,几个青壮迈步上前,就要开门进庙。正开锁时,忽听“轰轰”的汽车声响,还不及反应,就见一辆房车直直的冲了进来。
众人吓得连忙躲闪,让出一块空间。而那房车停稳,下来一男一女,正是杨逸和小楠。
海棠最先跑了过来,道:“杨逸哥哥,你们忙完事了?”
“嗯,刚忙完。这什么情况?”他问。
“我们,我们在处置海葵。”她当着全族的面,也不敢叫阿姐。
“处置?”
俩人一听,就微微皱眉,小楠道:“我能听听,是怎么个处置法么?”
“你是谁啊,这里不管你的事!”
“就是,两个外人在这干什么?款头,还不赶他们出去!”
“咚咚!”
阿伯拄着手杖,敲了敲地面,沉声道:“大家说的没错,这是我们族里的事务,请你们离开。”
“别介啊,好不容易赶上了,我们也凑凑热闹,顺便听听你们这宗族规矩,公不公平?合不合理?”小楠笑道。
“大胆!”
“这是什么地方,容不得你放肆!”
此言一出,群情激奋,乱糟糟的开始训斥。海棠急了,生怕双方冲突,低低道:“他们要抽阿姐鞭子,还要把她赶出大山……这不是你们能管的,求求你们,还是快走吧!”
“……”
沉默,冰冷的沉默。
俩人认识以来,杨逸从没见过小楠生气,小楠也从没见过杨逸生气。但这一刻,他们的眼神从惊愕到荒谬,从荒谬到愤怒,最后归于无尽漆暗。
“你们几个,把他们轰走!阿蛮,开门!”
阿伯见他们不动,不耐烦的喝道。当即,便有七八个大汉跃出,摩拳擦掌的就要动手。
“阿伯,不要……”
海棠吓得脸都白了,众人有的惶恐,有的兴奋,伴着庙里的阵阵惨叫,直如一幅描摹精致的悚然人间。
“小子,你现在想走都来不及了……”
一个大汉凑到跟前,盯着高高瘦瘦的杨逸,自己那粗壮的胳膊一甩,估计就能把他扔出去。
“嗖!”
而下一秒,大汉就觉眼睛一花,一道虚影从身边飞过,如轻风般钻过人群,直接来到庙门前。
那影子又是一闪,准备开门的两个人哇哇乱叫,然后扑通扑通,正摔在了阿伯跟前。
“砰!”
杨逸踹开木门,纵身就冲了进去。
里面光线极暗,盘王在上,漠视众生;海葵在地,翻滚哭嚎。恍惚间,她觉有人进来,还喃喃念叨着:“别靠近我,别靠近我……”
话音方落,杨逸脚步微顿,伸手虚抓,如同那晚一样,一个无形的东西撞进手掌。
“嗤!”
金蚕有灵,记得此人不好惹,一击不中,立即退回。
他这才蹲下身,完全没有头绪,只能缓缓输入一道灵气,顺着那凸起的皮肤,驱赶着金蚕。
“唔……”
海葵疼得生不如死,忽觉一股热流涌出体内,慢慢滋润着血肉经络,顿时舒服了许多。
与此同时,外面已经乱了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