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维唯随手抽出一本,抖抖上面的灰,见封皮上《俱舍论经》四个字,再抽出一本《大孔雀经》,仍旧蒙着尘。
心道,顶层人来的少,估计守塔和尚偷懒不打扫,看这模样像是一年半载都没清扫过了。
把经书按原来的位置仍旧放好,转了一圈没甚可看,扫兴出去。
凭栏远眺,上京城尽在眼底。屋脊连着屋脊向北方绵延而去,穷尽目力望不到尽头。
独孤维唯突然兴起一种冲动,她想在这青瓦屋脊上奔跑,在这鳞次栉比的上京城上,像风一般自由的奔跑,想来那种感觉定然痛快恣意,酣畅淋漓。
然而不过想想罢了,真要做了,巡街武侯会立刻请她去京兆府大牢里做客。
视线再转向南方,能见到高大巍峨的城门,城门口官道上腾起红色烟尘,烟尘下人若蝼蚁。天高云淡,天地间是茫茫一片无际无涯的空间。
高处的风略过她鬓边的发丝,凉凉的,软软的,带着股淡淡的檀香。
没来由的,独孤维唯觉出几分迷茫,天地悠悠,红尘万丈,人在其中渺若草芥。
富贵也好,贫穷也罢,忽忽一世到最后皆化尘土。
汲汲营营挣扎求存是一生,轰轰烈烈痛痛快快亦是一生,都免不了一抔黄土掩白骨。那么人活一世有什么意义?自己来这世间一遭有什么意义?
然而独孤维唯到底不是个伤春悲秋的人,一瞬间因心情不畅胡思乱想,被一阵风拂过便无影无踪。暗道,哎呀,想这么多作甚,只管开开心心过一天算一天就是。
低头下望,能看到草木复苏,绽出清新无比的绿色,飞檐在视线下逐层扩大。得了,不能在京城的屋脊上痛快奔跑,只有从这凌霄塔上奔下聊做慰藉。
她撩起裙摆,轻轻跨过栏杆,单足一点跃到下一层的飞檐上,然后脚不停留,逐层下跃,不过几息功夫便已经站到地上。抬头看看高高挺立的凌霄塔,心道,再高几层就好了,没几下就到底了。
东游西逛了一阵子,眼看日近午时,才晃晃荡荡回到客堂。远远看见独孤维清携了慈玥正从东面柏树间转出来,她站在原地等了片刻,待人走近,微笑着问道:“后山好看吗?”
“凌霄塔好看吗?”独孤维清不答反问。
独孤维唯皱皱鼻子,“一点都不好看,都是些经书。我跟你说哦,守寺的和尚是个大懒虫,顶层上的灰有一尺厚,至少有一年没打扫了。”
独孤维清给慈玥一个,你看,我没说错的眼神。
转过头制止独孤维唯信口开河,在人家地盘说人家懒可不应该。
三人说笑着进屋,沈氏跟慈夫人也是相谈甚欢,看气氛不错,想来已经敲定了某些事情。
沈氏要了一席素斋,众人在寺里用了午膳。
出了山门,双方的马车已经套好等着。
杜岩双眼微合斜靠着车厢养神,听到动静睁开眼跳下车站好,他眼神偶尔略过慈夫人,觉得有些面善,似乎在哪里见过,忍不住又看一眼。
慈夫人察觉到看向自己的视线,抬眸看去,见对方一个干巴瘦小的老头,也没放在心上。
双方互相道别,各自上马车,打道回府。
回到府中已是申时初了,叮叮当当忙伺候独孤维唯梳洗。独孤维唯嫌弃外面尘多,索性把头发也洗了。然后换一身家常半旧衣裙,让当当在院中放置一把小巧的美人榻,躺在榻上晒太阳。湿头发垂在榻下,当当搬个小兀子坐在那里给她绞头发。
叮叮拿个小锤给她敲核桃吃,敲好一个一小块一小块往她嘴里塞。独孤维唯嘴里吃的欢快,太阳暖烘烘的,惬意得眯缝着双眼,不一会儿便昏昏欲睡。
院中突然想起细碎的脚步声,刚提上来的二等丫鬟咚咚进前道:“禀小姐,大公子来了。”
旋即便听到独孤维清的声音:“你这丫头可真会享受。”
独孤维唯忙坐起来,双腿垂下美人榻。叮叮把手中的锤子核桃放在身畔的小几上,蹲身给独孤维唯穿上鞋,才站起来跟当当一起给独孤维清施礼。
独孤维清伸手接过当当手里的大帕子,冲她们摆摆手:“你们几个先下去。”
叮叮当当一起扭头去看独孤维唯,待独孤维唯点头,她们才和咚咚一起走了。
独孤维唯往旁边让让,拍拍身边道:“大哥,坐。”
“大哥可是为未来大嫂而来?”独孤维清这时候过来,恐怕是想问问她对慈玥的印象如何。
独孤维清示意她转过身子,亲自给她绞头发。
独孤维唯毫不客气地背对长兄盘膝坐好,嘴里道:“大哥今天对我这么好,是怕我将来欺负大嫂?你放心,我这个小姑子是最通情达理了。”
“嗯,大哥知道。我们维唯向来都是懂事的孩子,不会无缘无故为难人。”独孤维清腾出手在她还有些湿润的头顶上揉了揉。
“语气不对啊,大哥到底出什么事了?”独孤维唯霍的转过脸来问道。
正常情况下,独孤维清总爱打趣她几句,这般顺着话茬夸她还真是不适应。
独孤维清没说话,只是眼神温柔地看着她,帮她把双肩的头发都捋到身后,才盯着她的眼睛问道:“维唯今天不开心?你不喜欢慈玥吗?”
独孤维唯一愣,垮下肩膀,半垂着脑袋,半晌撅嘴道:“没有不喜欢慈姐姐,她很漂亮……大哥的眼光我信得过。”
“可是你不开心。”独孤维清把扳着她的肩膀,让她抬起头来,说道。
独孤维唯耷拉着眼皮,满脸失落的如同被人遗弃的小狗,嘟囔道:“大哥有了大嫂,以后还会有小侄子小侄女,就不能像从前那样疼我了,大哥就要是别人的了……”
说到最后,声音都带上了哽咽,虽强自忍住,一滴泪珠还是滴落下来。
独孤维清顿时觉得这滴泪像是带着灼热的高温,滴在他的心上,发出“呲呲”声响,霎时烫出一个洞,痛不可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