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衡环视四周,满帐中的犬戎将领们神情都有些紧张。
因为此前的话是张衡用犬戎语说出来的,故此这些犬戎将领都听得懂。
他们怀疑接下来张衡所言不会是什么好话,可是金玄既然让张衡去说,他们便无法阻止,只能看着张衡。
“我那弟子说,如今大秦与犬戎之仇,绵延数百年,已是难以化解。但是,犬戎虽是蛮夷胡虏,终究还有人伦,还知道敬天畏地礼奉祖先,故此,大秦与犬戎乃人间国仇。但是,火妖受绿芒之蛊惑,已数典忘祖斩灭人伦,不知有天地,乃妄称天地为绿芒所造,不知有父母,乃将妖物认作父母,火妖所到之处,人皆非人矣!大秦与犬戎自然是解不开的国仇,但如今犬戎却可给大秦充当屏障,隔绝火妖——故此,金玄不可死!”
说到这,张衡冷酷地扫视了众人一眼,然后又道:“这番话,你们可能不懂,那老夫就将之说得更清楚一些,你们犬戎就算是死,也得先给我们大秦挡住火妖然后再死,这叫作物尽其用!”
事实上张衡这番话并没有辱骂犬戎之处,但犬戎诸将听完之后,却一个个怒火万丈。
在短暂的安静之后,大帐之中,尽是叫骂之声。
金玄有些痛苦地用手抚着自己的额头。
他没有制止部下门叫骂,因为张衡这番话,听得他心中也极是恼怒。
可恼怒又怎么样?
局势便是如此,哪怕张衡不说此番话语,金玄也知道赵和的实际打算。赵和让张衡来为他治伤,无非是因为看准了他是犬戎人当中颇有战略眼光,知道他能够顾全大局,所以他活着,对于今后对抗火妖之事有益。
若是金玄死了,换了一个头脑发热没有什么战略眼光的犬戎首领,对身后的火妖不管不顾,一昧只找着大秦拼命,那才是真正的麻烦。哪怕赵和并不惧此事,能够在接下来的大战中获胜,可所造成的人员物资损失,也让人心疼不已。
这是一笔极好算的账:留着有金玄的犬戎人,那么金玄必定会与火妖抗衡,从而让犬戎人为大秦流血、去死,而大秦则可以利用犬戎人争取到的时间,在后从容布置,坐收渔翁之利。相反,若是金玄死去,犬戎人与大秦死磕,那么收渔翁之利的便是火妖。
“火妖离大秦尚远,不意赵都护竟然畏之若此。”好一会儿之后,帐中诸将见金玄迟迟不作声,一个个安静下来,金玄才徐徐说道。
“若火妖不可畏,骊轩、犬戎,何至于此?”张衡笑了起来,“大单于方才说我那弟子如井中之蛙,却不知他心中自有天下,哪怕火妖还远隔万里,他已经知道其害人之深,远甚于犬戎了。”
金玄默然了一会儿,然后又道:“只是赵都护这打算也太过如意了一些,安知不是我先扫平大秦,再借中原之人力物力,与火妖相抗?”
“这就要瞧是大单于手段高明,还是我那弟子更为出色了。而且,我那弟子说了,犬戎之中,金策已死,堪称英雄者,唯有大单于一人了。而大秦之中,英雄无数,他便是败亡,仍有的是人才能够挺身而出。”
“呵呵……”金玄唯有苦笑。
赵和说得不错,犬戎都好兵员,将领们也在征战之中摸索出独特的战斗智慧,但唯独在大略大局上有所欠缺,百年都难得出现一位杰出的战略家。金玄、金策,已经是犬戎在大秦烈武帝的压迫之下产生的最杰出之人了,而他们之后,后续乏人。
“大秦英雄虽多,给英雄拖后腿的也多,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且拭目以待。”稍作沉吟之后,金玄又道。
不等张衡回应,他摆了摆手,有人捧着个托盘上来,托盘中放着金器,还有一些书卷:“虽然老先生治我之伤乃是别有用心,但是我受人之慧,不可不报,区区礼物,聊作敬意。我伤势未愈,就不留先生了……塔西陀使者,你替我送张先生出去。”
塔西陀此前听得张衡言语,脸色已经变了,闻言之后,躬身行礼,便陪着张衡出了营帐。
对于金玄的礼物,张衡并未拒绝,出了大帐之后,他抓起那几卷书册,顿时一笑:“这位大单于倒是知道,金银之物不在我的眼中,但这些泰西的书籍,却是老夫拒绝不了的礼物……贵使为何不说话?”
塔西陀抬眼看他,沉声说道:“赵都护以犬戎为守门之屏障,那如何看我们骊轩呢,是不是在赵都护心中,骊轩与犬戎一般,须得为大秦挡住火妖?”
“东是大秦,西是火妖,骊轩与火妖有失地屠民之仇,与大秦并无半点旧怨。骊轩又为何不倾力西向,而是跑到天竺这边来?”张衡反问道。
塔西陀的问话,原本是质疑大秦,会不会将骊轩也当作对付火妖的肉盾,但是张衡的反问,则是提醒塔西陀,他们骊轩人东来,也不是心怀善念,他们无非是想借助天竺的人力物力与火妖抗衡,若是天竺尚不足恃,那他们必然会将侵略的目标又转向大秦。
国与国之间,空谈友谊者不是愚蠢便是恶毒,唯有以利为先,才能再论及友谊。
“张先生乃是大学者,难道不知,你这般说话,太过咄咄逼人,实在是……实在是恶狼外交么?”塔西陀自然无法回应张衡的反问,因此又转而指责张衡的态度。
张衡又是一笑:“塔西陀使者亦是大学者,难道不知,我只是说了几句真话,而犬戎已经将矛头指向受我大秦庇护之国,更是多年攻掠大秦边境,坏我疆土,伤我民众,夺我财富,乱我国事……我只是说几句话便是恶狼外交了,那犬戎此举又是什么外交呢?再以贵国骊轩为例,贵国与犬戎结盟,贵使甚至为犬戎大单于所用,与他一起试图期瞒我大秦,若非我那弟子能看破贵使用心,大秦必然因此受损。贵使此等行径,又算得上是什么外交呢?”
塔西陀顿时有些恼了。
他对张衡确实是真心钦佩,但是长期以来,骊轩人称雄于泰西之地,无论是他们所说的欧罗巴洲,还是阿非利加洲,或者是亚细亚洲,虽然也有过诸多文明,但在其影响范围之内,这些古老文明都已经衰弱,它们的文明成果,尽数被骊轩所吸纳。所以,在骊轩人看来,骊轩之外,尽是野蛮之地,哪怕他们的盟友犬戎,也仍然是野蛮人。
至于东方的大秦,骊轩人口中自然是会夸赞,说这是一个古老的东方文明,但当真正对上时,他们仍然会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优越感。
我骊轩批评你们那是再正常与合理不过的事情,但你大秦凭什么批评我,你这个野蛮人的国家!
哪怕塔西陀这般的大学者,在这般的环境之中潜移默化,难免也会沾上这习气。
此时被张衡一激,他忍不住便道:“骊轩人外交与你们大秦不是一回事,我们是为了给野蛮人带来文明……”
“呵呵。”张衡笑了一声。
然后塔西陀的辩解戛然而止了。
他终究是这个时代的智者,又精研历史,自然知道自己的优越感和理由都是很难站得住脚的。
就算他为了骊轩可以厚颜无耻,无视真相,却也不好在这种并没有直接冲突的情形下与张衡翻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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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他收住脸上的怒容,很是郑重地对张衡道:“骊轩来自泰西之地,大秦起自极东之地,远隔数万里,彼此之间有些误解在所难免,我希望此前我的话语,并不影响我们两国之间的友谊。”
张衡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放心,放心,不会影响的。”
自然不会影响,中原大地上合纵连横之时,骊轩人还在自己的小城邦之中勾心斗角,大秦很清楚什么时候谈友谊,也很清楚什么时候该拔刀。
毕竟如今大秦,无论是显学还是旁门别家,都还很清醒,并不迂腐。
虽然张衡口中中说方才二人的争执不会影响两国之间的友谊,但是塔西陀还是觉得,这件事情有可能成为骊轩与大秦之间的一个问题,因此他学着秦人的模样,向着张衡叉手行礼:“张先生,你对骊轩的了解并不深入,我邀请你去我们临时的首都,在那里,你会真正爱上骊轩人的生活的。”
这是他第二次邀请张衡前往骊轩,但张衡仍然拒绝了:“我还是更想前往泰西之地,去真正看看火妖们是怎么吞噬这个世界的。”
“远行辛苦,张先生,你毕竟年迈,事实上,你想知道的一切,在我们那里就可以知晓。我们带来了许多第一手的资料,我们与火妖对抗了许多年……”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还是想去看看……我之前有一位熟人,他就去过泰西之地,他后来也成了绿芒的奴仆,甚至有了一些……我也无法解释的力量,所以我必须过去看看。”
张衡所说的熟人,自然是江充。
在贵山城中他们击杀的江充,是不是真正的江充本人,张衡还是颇有疑虑。或者说,被杀的应当就是当年在咸阳城星变之夜中阻拦他的那个江充,但是,是否还有别的江充,张衡实在是不确定。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江充……不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