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及对金微山区的熟悉,便是犬戎人也无法与秦人相提并论,毕竟自从二十余年前开始,这一块便是秦人在西域生存的最后场所。
故此,在李弼等人指引下,赵和很好地避开了大部队的犬戎人,偶尔他们会袭击一下小队犬戎,一来获得补给,二来审问消息,第三则是帮布疑阵,让犬戎人无法摸清他们的行踪。
随着天气越发暖和,相关的消息也越来越多,金微山的局势也渐渐明朗了。
如赵和所料,在工匠谷遇袭之后,短时间内犬戎人无法再制造太多石炮,银签单于只能将石河关前的犬戎大军撤回。
从被擒获的俘虏口中得知,石河关前已经空无一人,这个消息让众人更加确信,赵和所料并无谬误。
事实上,从跟随赵和一起袭击工匠谷得手之后,这些北州秦人就对赵和极为信服,因此,哪怕接下来他的命令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众人也依然服从。
如此在金微山区中转来转去了十余日之后,赵和终于下令,突然折向西北,深入金微山之内。
他们一直在移动,而犬戎也未曾放弃对他们的追捕,银签单于调集了他手下最出色的猎人与猎犬,聚集了数十名射雕儿,再以三千名王帐精锐,死死咬住秦人的行踪不放。他们距离秦人的行踪,往往也只是迟上两三日罢了。
故此当赵和突然折向西北后两日,银签单于便得到消息。
这个消息让银签单于舒了口气,嘴角浮起了狞笑:看来这群狡猾的秦人终于忍不住要返回北州了,也就是说,自己为他们精心设置的陷阱,终于将派上用场!
他当即下令,原本撤至金微山外围的两部犬戎共一万余人迅速回军,再次堵住石河关。
银签根本不怕石河关内的北州秦人杀出来,双方战了这么多年,彼此都很了解,北州的秦人肯定是出了大问题,否则他们不会只知道一昧固守,以至于坐困愁城。
果然,他这两部一万余犬戎卷土重来,重新到石河关下之后,原本因为犬戎突然撤军而小心翼翼地出来打探情形的秦人,瞬间便又缩了回去,然后关门紧密,怎么也不肯出来。
现在,就只等着那支可恶的秦人部队自投罗网了。
就在银签单于等待好消息的时候,西行的赵和再次下达命令。
这一次他折向东,向度突袭工匠谷。
工匠谷此时已经没有了什么价值,因此留守的犬戎人并不多,他们只是做些清理谷中废墟和重建的准备工作,结果被赵和一个突击,尽数杀灭,好不容易轻易出来的废墟和重新整备的物资,再度化成一片火海。
放了把火之后,赵和继续向东,俨然是放弃返回石河关的打算,准备突入犬戎腹心,在银签单于帐下诸部之中大闹一场了。
银签单于接到这个消息,气得亲自挥刀砍了两头羊,这才稍稍解了怒意。他明白自己的陷阱已经被看穿,只能将石河关前的犬戎人再度调走,然后继续围追堵截赵和。
只不过做出东进姿态的赵和,又折转向北,再度消失在金微山中。
这一次银签单于决意彻底解决掉这伙狡猾的秦人,因此那三千王帐军穷追不舍,双方深入金微山中足有百里,最危险之时,王帐军就在山脚,而秦人则在山腰,双方目视可见。但是秦人翻山越岭的本领实在太强,加上又借助险要地势,时不时对犬戎进行反击,这让犬戎损失极重,又追击了十余日,结果折损了近五百人。
秦人自己的损失也大,从最初的五百余人,减员到不足三百人,最重要的是,秦人的食物不足了。
翻山之时,战马颇有不便,因此所有的战马都被放弃了,每个人只能自己背负食物,又面临犬戎的穷追不舍,大伙携带的食物有限,到得进山第十四日时,随身携带的干粮已经食尽。
犬戎人发现了这一点,顿时大为欢喜。
可就在当夜,他们再度失去了秦人的踪迹。
事后侦察之时,他们才发觉,秦人以绳缒下悬崖,跳出了他们的包围圈,然后在早就备好的补给地点重新补充了食物,这才翻山越岭,消失在重山之中。
这一次,犬戎人再也没有追上秦人。
摆脱了犬戎的追击之后,赵和带着剩余的两百余秦人又花了足足半个月时间,这才绕开犬戎人所有的封锁线。
此时已经到了五月。
五月的北州,早已野花怒放,各处草场之上一片生机盎然。
冬日里积蓄的雪水,此时融化下山,顺着河道,被引入金微池之中。这座由北州人花费五年时间才建起的人工湖,是北州的腹心之所在,所有农田牧场,在非雨季之时,都仰赖于金微池水的灌溉。
这座人工湖泊旁,如今也是花草繁茂。
换作往年此时,湖边总少不得少男少女,游冶玩乐——对于面对着犬戎强大压力的北州来说,这金微池畔的聚会,是为数不多的欢愉之一。
但今看却不同。
连番大战,所有的外围石堡尽皆丢失,给北州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损失。可谓家家带孝、户户哭声。那些原本年少好游的年轻人们,在这短短大半年时间里经历过太多的失利与死亡,甚至他们当中有许多人自己就已经阵亡于连番的战事之中,因此没有谁还想要出来游玩。
便是湖畔农田之中,那些耕作之人,也有绝大多数都是女子——她们的父兄丈夫或者已经战死,或者正在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应付犬戎人新的攻势,而后方的耕作放牧,只能仰仗于这些女子了。
郭英阴郁的目光从田园上扫过,喃喃骂了一声。
“四哥,你说什么?”在他身边的一个伴当问道。
“不能再这样了。”郭英道。
称他四哥的伴当有些莫名其妙:“不能怎么样?”
“与犬戎人再这样纠缠下去……不能这样。”郭英看了看周围,都是自己信得过的伴当,于是低声说道。
众位伴当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有人悠悠地道:“郭四哥这话从何说起,可不是我们想要与犬戎人纠缠,是犬戎人不放过我们啊。”
“而且我们与犬戎人是死仇,无论如何,这仇都是放不下的。”又有人道。
郭英有些不耐烦,他用马鞭狠狠抽打着身前的一棵树,直接抽断了那棵树的枝条,这才沉声道:“去年我们出来时,一共是二十一个人。”
众伴当相互看了看,都安静了下来。
“今年再来时,只剩我们十个人,骆大郎、范小五,刘二刘三,还有唐鹘宋鹞……他们都没了,这才一年不到,一半人没了。”郭英喃喃说道。
周围伴当的面色都阴沉下来,有一位伴当狠狠吐了口口水:“郭四哥,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们以为我想说什么?”郭英看了众人一眼,然后恍然:“你们是不是以为我想要与犬戎人讲和,去投靠犬戎人?”
见众人默不作声,郭英叹了口气:“也不怪你们如此想我,这几年,确实有些人这般想……但我不会,别人投靠犬戎可以,我不行,我伯父会杀了我。”
说到这,他昂起头来:“而且我也不想降犬戎,我家十九口人死于犬戎之手,我如何能降犬戎呢?”
“四郎,你既然明白这个,方才那话又是什么意思?”
一个唇红齿白的伴当说道,只不过她一开口,就表露出真身,竟然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在北州,男少女多,女子抛头露面乃是常事,穿男装更不稀奇。
“楚三妹,我也不想在这等死,不想自己熟悉的伴当一个个……就这样毫无意义地死去。”
“怎么说毫无意义,我们乃是大秦安西都护府北州,我们守护之地,便是秦土!”一个最年少的少年慷慨地道。
众人都看向他,他有些讷讷:“怎么,我说得不对?”
“小易,倒不是说你说的不对,只不过大秦……这二十余年来,你看到过几个从大秦来的人?”郭英冷笑了一声:“大秦早就抛弃了我们,二十八年前就抛弃了我们,彼时你我尚未出生……伯父他们那一代,尚可以说是大秦臣子,到得我们这一代,谁人吃过大秦一粒粟米?谁饮过大秦一杯酪浆?”
他说到这里,众人皆是脸色微变,被他呼作小易的那个最少少年,神情有些犹豫:“四哥,长辈们不是这样说的……”
“生为秦人,死为秦鬼,他们都这样说,但大秦在哪里,咸阳在哪里?我所看到的,只有这雪山,这草场,还有这北州……我是北州人。”郭英缓缓道。
他知道自己的话语有些惊世骇俗,但眼前这些伴当对他来说又极为重要,不仅因为他们是他打小一起的玩伴,更因为这些伴当身后代表的家族势力。
因此他准备再度解释,可就在这时,他听到远处一阵骚动,紧接着,骚动声越来越响,无数人呼号起来。
“大秦,大秦使者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