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晏这番作态,他的倾向已经非常明显了。
这倒让赵和有些意外,原本他以为,自己攻击鸿胪寺在对外交涉上骨头软没有很好地维护大秦的利益,身为前途大鸿胪的常晏肯定不满。却现在看来,他即便是对此不满,但也被压制住了。
他有更重要的对手。
赵和望了一眼夏琦,夏琦的脸色极为难看,但还能够维持镇定。
甚至在数息之后,他脸色也恢复了正常。
“我不与你作口知之争,是非曲直,自有三辅做出评判。大将军、丞相、太尉,事情经过,你们也清楚了。朝廷的体统,大秦的律法,大小官员的颜面……尽在此事之中,还请三辅重臣做出决断。”夏琦转向大将军三人。
大将军看了看左右,见上官鸿笑眯眯地捻须,而李非阴沉着脸,似乎随时有可能发作,不由得大感头疼。
他又瞪了赵和一眼,赵和却只是无辜地眨着眼睛。
“今日之事,我们已经知晓了,我们事务繁多,不可为这一件事情浪费太多时间,等有了空,我们再商议,丞相,太尉,二位意下如何?”
“三辅!”夏琦猛然站起,将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然后递了过去:“此事如此清楚,不需要太多调查,何必拖延时日?请三辅现在就做出决断,否则的话,夏某无颜去见鸿胪寺的同僚,只能挂冠请辞了!”
李非眼皮一撩,森然道:“夏琦,你这是在威胁我们?”
“某并未威胁三辅,而是三辅令某无地自容!”夏琦抗声道。
李非侧过脸,看了曹猛一眼,发觉曹猛似乎在跟面前的茶杯较上劲了,他心中明白,对方虽然想要拖延此事,但态度并不坚决。
“但若三辅所做裁决,不合你之心意,你是不是也要挂冠请辞?”李非再度转向夏琦:“你置朝廷仪制于何地?”
“三辅只要公正裁判,能够给鸿胪寺同僚一个交待,能够给天子和朝廷一个交待,能够给大秦三千四百条律令一个交待,夏某怎么会辞官?”|
“公正……”李非呵了一声:“既然你要公正,那就给你公正!此案双方,一为羽林军校尉,一为鸿胪寺行人,官员犯法,与庶民同罪!大将军,我建议革去陈殇军职,以军法裁之!丞相,我建议罢去孙谢官职,以陈殇家财慰之!还有,此事当中,赤县侯所起作用非同一般,我建议夺其爵禄,废为庶人,发配边疆!”
所谓军法裁之,就是军法处死。赵和顿时跳了起来:“李太尉,我便是有罪,自可以爵位、资财赎罪,你凭什么将我发配边疆?”
李非面无表情地道:“以此为惹事生非者戒!”
赵和破口大骂,不过他只是骂李非为酷吏,执法苛刻,倒不象骂孙谢时那样尖酸,更没有涉及到家人。他在这大骂,那边丞相上官鸿笑眯眯地摆手:“坐下来坐下来,莫激动莫激动,镇之以静嘛……太尉也只是建议,最终如何裁决,还等我们三人商议才定。大将军,我倒以为,今日之案,重要之处并不在于如何处置赤县侯与陈殇……”
他说到这,声音一顿,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那在何处?”李非沉声道。
“不处置行凶者,如何能安天下官吏士民之心?”夏琦也道。
上官鸿笑着看向曹猛,曹猛眉头紧紧挤在一处:“这个,再议如何?”
“大将军,不可再拖了。今日之事,归根到底还是和亲之议引起,再拖下去,且不说是否会惹怒于阗人,单单为此事争执再到斗殴,就绝对不会少。况且,赤县侯既然插手此事,若不早些了结掉,还不知道会出多少事端……赤县侯,老夫说得没差吧。幸好老夫来时,让人将国子监门堵上,不准学子进出,否则的话,大将军衙署门前,只怕又要堵上一堆义愤填膺的学子了吧?”
赵和看了俞龙一眼,俞龙一脸愕然。
他们的计划中,确实有发动国子监学子一事,只不过上官鸿有先见之明,将这一渠道给他们断了,这样一来,他们就无法制造舆论,逼迫三辅采取有利于他们的决断了。
“丞相说的是哪里话,我怎么是动辄在国子监挑战的人!”赵和心念转了转,义正辞严地道:“倒是近来鼓噪要清河郡主和亲的声音特别大,也不知是谁在暗中操持此事呢!”
三辅都没有理睬他。
“丞相说的不错,此事必须要有决断了。”李非道。
“确实如此,今日之事,根本就在和亲之议上。大将军,和亲之议已经上禀多日,究竟成还是不成,请早些拿主意吧。”夏琦跟着道。
赵和心中猛然一凛,他讶然看着上官鸿,然后又看了看李非,最后看着夏琦。
站在中间等待判罚的陈殇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何原本治他之罪的事情,突然转成了商议和亲。可是赵和却明白,就在刚才,极短的时间内,上官鸿、李非与夏琦三人,达成了一次同盟!
三人在和亲问题上同时向大将军施加压力,让大将军避无可避!
他再看曹猛,发觉曹猛神情晦暗,身体向后一靠,没有立刻说话。
大堂之中安静下来,众人或发呆,或闭目,或在打鼾,但没有一个人起身。
哪怕是陈殇,也觉察到不对了,这屋子里,似乎有种无形的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
过了好一会儿,曹猛才开口道:“和亲之事……便依鸿胪寺之议吧。”
说完之后,他又看了看陈殇:“陈殇罢去官职……责三十军棍,以小卒于羽林军中听用,令其出三千金以赎罪,限定一月之内交齐,若不交齐,军法裁决。”
这就是保下陈殇的性命,但为了安抚鸿胪寺,同意他们的提议,让清和郡主前去和亲。
这是一次交换,也是一次妥协。
说完对陈殇的处置之后,曹猛又看向赵和:“赤县侯不劝阻陈殇,反而与其同闯鸿胪寺衙署,乃是共犯,夺俸一年,罚一千金,监禁于府中半年不得外出。”
既然保下陈殇的性命,对“从犯”赵和的处罚,自然也不会太过严厉。夺俸罚金倒还罢了,唯独那监禁于府中半年不得外出之事,众人都明白,这已经显出曹猛对赵和的厌恶了。
“所罚四千金,赠予孙谢,以作慰恤。”曹猛最后又道。
没有说是否罢去孙谢的职务,但孙谢失去了鼻子,不可能再在鸿胪寺充当行人,否则有失大秦体面,所以曹猛没有谈及对孙谢的安置,这同样是表示自己的不满。
他这一串处罚下来,说到底还是交换、妥协,面对来自另外两位辅臣再加上九卿之一的夏琦,他所承受的压力绝对不小。这样的结果,肯定各方都不满意,但同时各方也都能接受。
除了赵和。
赵和起身,从腰间摘下一个盒子,双手捧着,放在了大将军身前的桌案上。
曹猛目光一凝:“你这是何意?”
“以大秦之律,我可以爵位赎罪。”赵和淡然说道:“大将军,这是赤县侯印绶,我以此爵,赎我之过。”
众人知道他必然还有下文,都盯着他。
赵和深吸了一口气:“王道王夫子与我的关系,诸位都很清楚,清河郡主既然要和亲,那么王夫子孤女也会相随,赵和不才,愿自请应募,为随从武士,送清河郡主和亲!”
在他身边,陈殇也上前一步,眼中含泪:“陈殇也愿应募,为随从武士,送清河郡主和亲!”
两人此语一出,大堂中又陷入一片死寂,就连一直在打鼾的常晏,此时也顾不得装睡,坐正了身躯,讶然地望着二人。
自从西域都护府失陷之后,大秦就已经完全失去了对西域的控制,有近二十年没有大秦军卒与官吏前往西域了。故此既然定下和亲之策,那么一定会要安排人护送郡主,可是送郡主和亲,并不是什么好差事,远去咸阳之西五千余里,深入大漠不毛之地,功劳小、危险大,除非开出重赏,否则没有多少人愿意去。因此这些护送之人,大多都是从军中征募勇士,也会向着市井中招募有才能的人。
曹猛死死盯着赵和,上官鸿、李非和夏琦,同样是看着他。
“呵呵。”曹猛笑了两声。
在场之人,除了陈殇之外,哪个不是人精?特别是三辅与常晏、夏琦,都是官场上浮沉多年的老奸,从赵和与陈殇的反应之中,他们已经明白,赵和和陈殇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随清河去和亲!
去鸿胪寺痛殴孙谢,看起来是激愤之举,实际上却是两人——不,是赵和精心策划,他用这一举动,逼得原本看不清的局势明朗起来。同时,他们也找到了令三辅无法拒绝的理由。
“若我说不准呢?”曹猛沉声道。
“大将军若说不准,那就是断绝天下忠义之士为国效力之途。”赵和沉声道。
曹猛盯着他,他也回视着曹猛。
这一刻,两人此前虚伪的“和气”已经荡然无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