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勤政殿。
此时不是上朝的时候,大殿之中极为安静。嬴祝端坐在御座之上,脸上带着不可遏制的笑容。
与他一同在此的,只有两个人。
被他视为左膀右臂的董伯予与公孙凉。
董伯予神情肃然,并没有因为天子局势的改变而有什么高兴,公孙凉则双眼微眯,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喜色。
“如今大势在我,我事前就说过,无论嬴迨与晁冲之所为是否得手,五辅联合钳制天子之局都会被打破,只要利用得当,天子便可以在破局之后分得一部分权力。”公孙凉看着董伯予:“董先生,你现在还反对我之策么?”
“我依然反对,你之计策,太过弄险,置天子于危地,实非人臣之应为!天子有大义的名份,原本不需如此急,徐徐图之,年之后天子威信既立,五辅又已年迈,自然就会平稳交权,不必如此操切!”董伯予道。
“曹猛废立之意,早已有之,按董先生之说,那就是坐以待毙!”公孙凉道。
“二位先生不必再争,事已至此,我们大获全胜,此前种种,便是对的。”嬴祝看到自己倚重的两位似乎要争吵,当即挥了挥手:“如今朕终于可以对军国大事发声,重臣中御史大夫之职也落到万安之手,再得丞相与太尉之助,朕总算是略有自保之力,此事公孙先生功不可没!”
说完公孙凉,他又看向董伯予:“不过,若非董先生以独尊儒术之说说动晁冲之,公孙先生之策也难施行,故此董先生也有大功。如今朕势已成,接下来自然就不用太过弄险,可以依董先生之意,徐徐图之了。”
“陛下圣明!”董伯予与公孙凉都是躬身。
就在这时,外边传来宦官的呼声:“皇太后令旨,请天子至长信宫!”
嬴祝眉头一皱,旁边的董伯予与公孙凉也同时沉下脸。
这个时候,向来在长信宫中默不作声的太后,怎么会请天子去?
“不必理会!”公孙凉道。
“毕竟是太后,若完全不理会……大将军那边恐怕会借机发难?”嬴祝却有些犹豫。
他好不容易得到的大好局面,不想因为这点小事而出现什么变化。
“可以请丞相上官鸿相伴。”公孙凉心念一转,微笑着道。
无论太后有什么打算,只要丞相上官鸿在,她的打算就没法实现。只要把这几日熬过去,大将军要率军出征,那时朝堂之上就可以再有一些变化了。
“先问问情形吧。”听得公孙凉建议,董伯予却又不得不慎重了。
“问问太后究竟是为何要请天子入长信宫。”公孙凉也赞同,当下便向一个宦官示意。
那宦官出去不久,匆匆又跑了回来:“闻得昨夜之事,太后惊怒,以为天子有失德之事,故遭此变。太后原本令天子去太庙向列祖列宗告罪,又念及如今诸事繁扰,不愿多生事端,便令天子去长信宫中蚕娘庙自省!”
“蚕娘庙?”公孙凉眉头紧皱起来,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之处。
“原来如此……”董伯予却释然道。
“董先生,这蚕娘庙可有什么典故?”公孙凉见他似乎对此有所知,便向他问道。
“蚕娘庙,原本是蚕神娘娘庙,实际上是四世昭文皇帝为其母宣太后所立。昭文皇帝继位时年少,性情暴烈,每有过错,宣太后便令其跪于长信宫中。此后宣太后崩,昭文皇帝思念母亲,乃于长信宫所跪之处立庙,因为不合礼制,便名为蚕神娘娘庙。”
这种典故,饱学的董伯予信手拈来,公孙凉却不知晓。听他说完之后,公孙凉哂然一笑:“莫非这位曹太后也想学宣太后?”
“她既然想要出口气,就让她出吧,请上官丞相陪朕去,想来上官丞相不会让朕跪得太久。”嬴祝听完之后,也是轻蔑地笑了一下。
在嬴祝看来,这是大将军失去对局势的控制之后,让女儿做的泄愤之举。
这不过是小事,无伤大局,既是如此,他再忍忍何妨。只要忍到大将军出京,那么公孙凉自然会安排第二步。第二步走完之后,大将军,还有这位长信宫的曹太后,就都不足为虑了。
长信宫与长乐宫之间有夹道相通,嬴祝也懒得摆太大的仪仗,他派人去通知丞相上官鸿,上官鸿得知这个消息,匆匆赶来,满脸都是无奈。
“皇太后若是训斥陛下,陛下先忍一忍,如今国事艰难,当大局为重,镇之以静。”他也没有拐弯抹角,而是直接对嬴祝说道。
“自然,天子为天下楷模,理当以孝为先,皇太后地位崇高,乃先帝元后,朕之皇母,朕如何敢不敬?”嬴祝一脸谦逊地道:“朕有失德之处,所以才有大宗正与御史大夫之变,皇太后要罚朕跪思过错,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陛下果然器量非凡。”上官鸿看了他一眼,笑眯眯地道:“想来不久之后,陛下亲政,天下人都会知晓陛下之仁孝。”
大秦宫禁制度并不是那么严苛,所以上官鸿以丞相之身,可以出入长信宫而无忌。不过当他到了长信宫,向里面通报自己随天子到来,结果内宦很快前来传皇太后的令旨:“让天子独自于蚕神庙跪思己过,太皇身体欠安,便不见丞相了。”
这是他们意料之中的事情。
到了蚕神庙前,上官鸿先自己进了庙,四处检视之后,这才出来,笑着对嬴祝道:“还请陛下暂且受些委曲。”
嬴祝点了点头,大步踏进庙中。
虽然只是长信宫中的一座庙宇,但这座蚕神娘娘庙相当壮观,里面也有庙祝接待嬴祝,引着他四处看看,倒没有催他去正殿里下跪。
嬴祝转了一圈之后,终于跨入正殿。
庙祝在后告了声罪:“陛下且于此自便,奴婢在外等候。”
嬴祝明白,所谓的跪思己过,就是在这大殿之中了。
他没有急着跪下,而是背着手,缓缓观察着四周。
大殿中的蚕神娘娘像不知是用什么木料雕成,带着一股异香,嬴祝从下往上望去,不由吃了一惊。
因为这位蚕神娘娘像实在逼真,与一个真人没有什么两样。
他想起董伯予的介绍,这是按照宣太后的模样雕成,但此像婀娜端庄,看上去不过二十几岁,显然所按照的模样,是宣太后年轻之时,而不是她老年之际。
嬴祝又看了神像两眼,然后目光转到了大殿两边的墙壁之上。
墙壁上有精美的绘像,都是种桑、采叶、养蚕、缫丝的种种景像,还有不少字迹。嬴祝看到离他最近的字迹,不知是何人所书:“劳劳神农,乃有麦菽,祭之效之,百室盈粟;劳劳蚕花,乃有绢帛,祭之效之,百室盈衣。”
嬴祝摇了摇头,看到另一边也有字迹,走过去细细一看,这又是一段不知何人写的诗句:“眉如远山,裙作霓裳,妖娆娉婷,长伴君王。”
这十六个字看下来,嬴祝顿时觉得不妥,这短诗中颇有调戏蚕神娘娘之意,是地地道道的浮浪之诗,怎么能出现在这里?
嬴祝心中暗生怒意,再仔细一看,觉得那字迹颇有眼熟。
他心中一动,旋即色变。
“这……是我的字迹!”
嬴祝转身就要走,恰恰看到壁绘之旁放有笔墨,他毫不犹豫,伸手去抓笔墨,想要将墙上的字迹涂掉。
但就在这时,他听到有声音道:“你要做什么?”
嬴祝回头一看,一个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后。
“你……”
这女子的模样有些熟悉,嬴祝蓦然想起,这正是皇太后曹娥!
虽然名义上他被过继给去世了的孝冲皇帝,曹娥是他名义上的母亲,但两人只见过寥寥数次面,彼此也都以珠帘帷幕遮挡,所以他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
“你这是做什么,无礼!”曹娥又尖声叫起,上前来抓嬴祝的手。
嬴祝慌忙要避,但曹娥一把将他的胳膊抱住,然后伸手在自己身上一撕。
嘶啦!
裂帛之声响起,曹娥从胸前到袖口,衣裳被抽出一道长长的口子,曹娥半边胸脯和一只如雪般的胳膊露了出来。
嬴祝目瞪口呆,当场愣住。
然后就听到曹娥再度尖叫,这一次尖叫的声音特别之响,几乎将他的耳膜都震破!
此时此刻,嬴祝哪里还不明白,自己已经陷入险境之中,他哪里还有空去涂掉墙上的字迹?
他用力去推曹娥,转身就想出大殿。
曹娥从背后冲上来,将他手再次拉住,嬴祝又一次推她,曹娥整个人倒下,但抱着他的手不放。
嬴祝被曹娥带着也倒下,恰好摔在曹娥的身上。
身后已经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嬴祝拼命挣扎,终于摆脱了曹娥,从地上爬了起来。
但当他回头时,所面对的,是丞相上官鸿等十余双呆愣的眼睛。
嬴祝回过头,看了曹娥一眼。
曹娥的眼中闪过一丝刻骨铭心的仇怨,然后,双眼中泪水汩汩涌出,整个人也蜷成一团,缩在旁边呜咽去了。
配着她怎么也遮掩不住的雪白肌肤,那悲悲切切的哭声,当真如梨花带雨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