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吉口中说立刻出京,但实际上,还是耽搁了许久。赵和一直呆在他家中,直到第二日早,他才听到赵吉说准备好了,二人同乘一辆油壁车,摇摇晃晃出了丰裕坊。
此时坊中的北军已经尽数撤出,换了虎贲军在巡视,街头的气氛相当紧张。他们才到坊门,便被一小队虎贲军拦下。
赵和心里一紧。
赵吉家的管事上前与那小队虎贲军交涉,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那小队虎贲军不仅没有为难,反而护在了油壁车外,将他们送至咸阳城紫辰门,这才离开。
“你这是怎么办到的?”赵和讶然问道。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钱办不到的事情,若是有,那一定是钱不够。”赵吉嘿嘿笑了起来。
赵和哑然失笑。
出了咸阳城,行了没有多远,阴沉沉的天空又落下了雪粒。沿着官道东行了一段距离再折向南,官道开始变窄,远处的南山也变得越来越近了。赵和盯着这些山好久,心中有些厌恶。
这一片山便是终南山,而铜宫也处在终南山中。
“你家的庄园在上林苑里?”好一会儿之后,赵和向赵吉问道。
“是,先皇晚年准许百姓开垦上林苑辟为庄园,我家便是那时置下的产业。”赵吉神情也有些异样。
油壁车速度不快,而赵吉家的庄园又实在有些远,而雪粒也变成了雪花。到得正午仍然没有抵达,此时人渴马疲,路途艰难,赵吉看到前方有一处驿亭,便让仆从将车赶去驿亭休息,想要看看雪会不会停。
此驿亭已在山中,古树环抱,甚是偏僻。驿亭的马棚里系着几匹马,看起来是有人恰好从这里经过。赵和与赵吉跳下车,自有仆从前去交涉,不一会儿,便有驿卒把他们引入其中。
“这些年闹莽山贼,你们守在驿亭怕不怕?”赵和打量了一下四周,忽然对驿卒道。
驿卒干笑了一声:“如何不怕,不过我们这里偏僻,莽山贼来能做什么,抢点粮食了不得,至于人,我们往山里一钻,莽山贼追不上。”
赵吉拉着赵和往里走,口中说道:“莽山贼背后,其实是有咸阳城中的大人物,而这些人家,多在上林苑中有自己的庄园,若是乱了这条官道,各家庄园里的物产如何送入咸阳城?所以阿和你就一万个放心,这里,莽山贼不会动。”
赵和倒不知道背后还有这样的名堂。
他们进了驿亭,这是一个前后两进的小院,后院给往来的官府人家住宿,他们只能在前院,而且正房已经有几人在那里烤火,于是便只能选了靠东的厢房。
驿卒上来奉上木炭,先到的正房几人围着火堆,被烟熏得眼睛直眯,见此情形骂了两声“狗眼瞧人低”,驿卒也不恼,反而笑眯眯地回头道:“若是几位也出手大方些,我们自然将几位同样当大爷伺候,无烟的炭管够!”
赵吉看到这几人都是昂藏大汉,笑着拱手:“几位若是不弃,可以来我这边一起烤火,免得那边烟熏得厉害。”
那几人似乎有些意动,可是为首的一人低声说了句,他们便又停住,只是向这边道了声谢。
“有些不对啊。”赵和低声道。
“当然不对,你看他们的身上都带着刀剑,不是装饰用,而是放在最顺手的地方,若有什么意外发生,他们第一时间便能拔出刀剑。”赵吉在外“混”的经验比赵和足,小声对赵和解释道:“他们即便不是亡命天涯的江洋大盗,也是那些行走天下的武夫游侠,所以我有意和他们结交,这等人最是轻生重诺。”
他说完之后,吩咐随从去自家的马车上取来酒食,先给那边送了一坛酒过去,那边顿时欢声一片,几个大汉纷纷起身出门,向他这里拱手致谢,便是为首的那人,此刻也只是叹气,无法喝止自己的同伴。
没有一会儿,那边就划拳喝酒,热闹起来了。
赵吉是个不安坐的性子,起身往那边去看,他的随从自然也跟上,反而是这边,只剩余赵和一人。
赵和不是很想凑这个热闹,他心底还是隐隐觉得不安。
不一会儿,赵吉又让驿卒将那边的火堆也换成木炭,那边的几个大汉更是欢喜,已经和赵吉称兄道弟,也不经意中介绍了自己的身份,是来自于齐郡的游侠,来咸阳这边寻找有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赵和对此不以为然,齐郡到咸阳,此处可不是必经之路,他们倒是绕了个好大的弯子。
“这伙齐地的胯子,在这呆了好些时日了。”驿卒来为赵和添炭时,忍不住嘀咕道:“他们说要去咸阳寻个出路,可在这呆了十几二十日也没见着离开,哪里寻得着出路?”
赵和笑着向驿卒道谢,驿卒见他理会了自己的意思,便没有再多话。
雪越来越大,并无停下的迹象,赵和有些无聊,便翻出了一本书看着解闷。正此之间,听到外头有声音传来,紧接着,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相约同行。君来迟迟,我心忧伤。天地茫茫,何为乐乡……”
随着这声音,门被打开,一仆从牵着驴进来,驴上乘着一位白衣男子,身着鹤敞,头扎青巾,皮肤白皙,约是三十岁左右,微微有须,看上去极是潇洒,宛若神仙中人。
他入院之后下了驴,转目看了看,没有往正堂去,而是来到赵和这一边,先是弯腰拱手行礼:“终南隐者途经此处,为避雪而入内,不知兄台是否允我借地避雪?”
赵和起身还礼:“这是驿亭,只要驿丞许可,人人皆可来此避雪。”
“虽是如此,总归有个先来后到。”那人见得到许可,欣然坐下,再见赵和身前烫着酒,嗅到酒香之气,不由又是一笑:“闻这香气,应该是咸阳东市茅家酒肆的茅玉,已有三年未曾饮过茅玉酒了,有些馋得紧,兄台……”
赵和见这人极为大方,就算是讨酒喝,也显得极为磊落,对这人不由心生好感。不待对方说完,便又招呼驿卒,洗了一只干净的酒碗,再添了副筷子,请对方共饮。
这个自称终南隐者的男子先是一口干了一碗茅玉酒,又倒了第二碗细细品味,当赵和劝他吃些肉菜时,他却委婉谢绝:“三年起我开始茹素,便不再进荦腥,兄台自便即可。”
“隐者高姓大名?”赵和问道。
“既是隐者,哪有什么姓名,姓名早已忘了。”那男子一笑,然后又看到赵和手中的书:“皇甫铮的《夜中鬼话》?兄台雅兴,这本书虽是说鬼,看的却是世态人心。”
赵和愣了一下,他虽然困在铜宫,但身边几位老人都是博闻强记的大学者,给他开了不少书单,让他有朝一日获得自由时可以看看。当初那位老先生将《夜中鬼话》推荐给他时,曾说此书“借鬼喻人,说的是鬼话,写的却是世态人心”,与这位终南隐者的评论倒是如出一辙。
“先生如何看《大秦西行记》?”赵和忍不住问道。
“张简此书,凿通西域,自此中土往西,道虽万里而风俗俱知矣。不过可惜,张简抵达赤海之后,被土人所阻隔,未能继续西行,因此只能说功毕其半。”这《大秦西行记》明明是本非常冷门的笔记,可终南隐者也是信手拈来,点评得极为到位。
“那《海上浮生录》呢?”赵和又问道。
“烈武帝初年,李环为军中司帐,参与西征之战,不过他不幸被俘,辗转至红海之南的密思儿,在密思儿呆了十年,终获自由,他乘商船往东,先至天方,然后至波斯,再转船到天竺,又从天竺换船,折向东南,过兰芳峡,抵达占城,再乘商船至齐郡莱州,海上前后耗时七年之久,终于渡尽劫波,他所著《海上浮生录》,虽然辞藻稍欠,但可见海员水手勇魄气量。愚士以为其所言荒诞,又提及海商巨富,蛊惑人心忘本而逐利,所以纳入朝堂**。我对这愚士之论,只有一句可回:夏虫不可语冰。”
赵和哈哈一笑,心里却更是佩服。
《海上浮生录》比起《大秦西行记》更为冷门,而且是朝廷**,只在民间有手抄本流传,这位隐士能看到,当真可以说是博学。
而且这人风度还很好,哪怕口出恶言,也不显凌利,让人如沐春风。
只不过听他刚才骑驴吟诗,似乎心中还是藏有惆怅之事。
当下赵和将自己曾听老人们背诵过的一些书文拿出来向这位隐者请教,这位隐者一一回应,大多都一针见血,少数他不知晓的,也不胡乱解释,只是承认自己未曾看过此书,或者看过而未求甚解。
偶尔二人沉默之时,这位隐士会拿出一块绣帕,紧紧握在手中,怔怔地看着。乡帕上隐约有字,不过因为不曾摊开,赵和瞄了两眼,却不知道具体写的是什么内容。
直到申时三刻,雪才稍止,只不过天色还是阴沉沉的,看起来还未落尽。那终南隐士起身向赵和告辞,只不过他才到驿亭门前,还未上驴,就脸色一变,向后退来。
驿亭之外,传来熟悉的人声:“你就是罗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