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普林尼很会察颜观色,因此当他发觉赵和若有所思之后,便暂时中止了自己的话语。
很快,赵和回过神来,示意他继续往下说,他这才又道:“正如臣下刚才所说,吃卵壳只是生物的本能,那那些包裹着卵壳坠落而下的陨石,绿芒为什么也要吃掉?臣下有两种推测,一种是那些陨石对绿芒来说,也是能够为它提供力量的美食,另一种……那些陨石或许会克制绿芒。”
赵和饶有兴趣地点了点头:“你觉得哪一种推测可能性更大?”
小普林尼沉声说道:“两种都有可能,但我比较偏向第二者。当初流星在空中碎裂,陨石撒落于世界各处,我恰好研究过火妖们的进军路线,发现与当初陨石落下的地方高度重合。以绿芒现在的势力,它当然不会只是为了美食而驱使火妖这样做,最大的可能,还是它觉得那些陨石威胁到它,因此要将这些对它不利的东西尽数吞噬……或许它的吞噬只是一种表象,更大的可能是将之销毁!”
小普林尼作为最初见到绿芒的人类之一,近三十年来,几乎都一直在与绿芒及火妖打交道。若说这世上谁最了解绿芒,他是不作二人之选。
而且这些年来,他借助骊轩之力,不停搜集绿芒的弱点,时至今日,也算是略有心得。
“火妖将绿芒视作神祗,我们骊轩人与胡戎人一起视绿芒为妖魔,唯独我觉得,这绿芒既非神祗也非妖魔,它应当就是一种生灵。骊轩人的古老记载之中,世界各地原本就有各种各样奇怪的生灵,据我所知,大秦也有一本奇书《山海经》,同样记载了许多奇怪的生灵,所以,我觉得要对付绿芒,首先需得破除其神灵妖魔之名,然后,借助大秦的力量,在天下寻找陨星碎片,以陨星碎片为武器……”
小普林尼继续说了起来,甚至还开始说起该如何对付绿芒。在他看来,绿芒既然如此重视陨星碎片,那么若能以陨星碎片为武器,应当可以伤到它。
赵和待他说完之后,却一笑道:“你既然想得这么清楚,为何不借助骊轩之力为之?”
哪怕现在的骊轩已经被火妖驱离泰西之地,但仍然是个带甲三十万、治下数百上千万人口的大国,依然控制着小半个波斯与部分天竺之地,小普林尼的这个设想,骊轩完全有能力去试验一下。
故此,赵和笑着问他,这顿时让小普林尼有些狼狈起来。
他期期艾艾了好一会儿,这才又伸手到口袋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薄薄的羊皮。
小普林尼摊开羊皮之后,自有人将羊皮接过来,转呈到赵和面前。
“这些想法并非我一人之念,事实上我在骊轩已经受到那些意图投靠火妖的人的排挤,在这个时候,我遇到了……一位秦人老先生。这位老先生说,若这世界上还有谁能够对抗绿芒,便唯有陛下您了。这位老先生是位饱学的智者,他给了我许多启发,我刚才说的对付绿芒的办法,实际上是我们二人讨论的成果。”
赵和最初并没有看那羊皮纸,但听到这里,他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低下头去,开始看起羊皮上的字来。
羊皮不大,上面的字也是蝇头一般,是最正统不过的秦人隶书。
虽然此时秦人已经开始流行据说是圣祖皇帝创投的行楷,但是在某些受过传统教育的秦人当中,更显沉稳的隶书仍然是他们常用的书写工具。
“……绿芒乃天外生灵,因其自太虚之外而来,故此与大地之上生灵诸多不同……欲除绿芒,以凡人之能,力有未逮。然辄天生阴阳,相互克制,以天外之物,攻天外之兽,或有奇效……张衡。”
看到最后的署名,赵和猛然抬头,又望了小普林尼一眼。
张衡一直在尝试要亲赴泰西之地,亲眼见一见这个“绿芒”。虽然因为犬戎、骊轩的阻隔,他的行程一直不顺利,但看起来他最终还是想法子穿过了骊轩人控制的区域,甚至还在骊轩的腹地见到了小普林尼。
“你见过张师?为何此前你未曾禀报此事?”赵和问道。
“呃,这是这位秦人老先生的吩咐……”小普林尼含糊地说道。
事实上并非如此,若是张衡有意隐瞒自己的行踪,就不会给他写下那羊皮上的文字了。
赵和稍稍犹豫了一下,没有细究小普林尼不肯明说的原因。这世上之事就是如此,哪怕他即天子之位,也不可能让手下臣民毫无保留、毫无私心。使天下之人尽为尧舜,固然是了不得的理想,但赵和自问凭借自己的能力,还做不到这一点。
所以小普林尼无论是出自私心也好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也好,这件事情就算是揭过去了。现在更重要的,还是对付绿芒的事情。
“你在何处见到张师?”赵和问道。
“原来波斯境内的亚历山大城……”小普林尼说道。
赵和知道波斯境内有数座亚历山大城,毕竟这些泰西君王有以自己的名字为城池命名的习惯。无论是哪一座亚历山大城,都证明张衡距离火妖已经非常近了。张衡虽然曾是大秦第一流的剑客,哪怕现在他的剑技依然老辣,但毕竟已经是年近九旬的老人,他这样亲身涉险,实在让赵和心中不安。
但除了不安,赵和也没有别的办法,这个民族自古便是如此,那些闪烁于这个民族星穹之上的群星们,哪一位不是老而弥坚的?便是不说张衡,眼前的氾、袁,其实也都年过六旬,他们不仍然在田陇阡陌之间奔波么?
而且依着这二位的性子,哪怕他们也如同张衡那般年过八旬、九旬,他们也一样会继续在田间地头,即便他们卧于病榻,关心的只怕仍然是田地之中的那些事情。
赵和正想着氾、袁二人,那二老身边,突然欢呼起来。
他抬头看去,却是二老身前田亩中的水稻已经尽数收割了。
水稻收割之后,紧接着便是脱粒。事实上在他们收割的过程之中,由墨家弟子发明的名为“谷车”的脱粒机械便在一刻不停地运转,两名农夫将收割好的水稻塞入这谷车之中,脚下不停踩动踏板,由弯臂带动谷车中的转轮飞快转动,而钉在转轮之上的铁线将稻粒一一刮落,再由农夫装袋、称重。所以欢呼声片刻之后,这一亩的稻田产量便已经报到了赵和面前。
“护国公,每亩六石!”侍从急忙来向赵和报喜。
大秦的亩制、石制与此前颇为不同,不过此前,以稷、粟为主要作物的中原地区,亩产约是四石,仁皇帝以来重视南方的开垦,南方的熟水稻田,细耕细作弄得好的,亩产可以达到六石,故此南方才能够供给大秦粮食,成为又一个经济重心之地。如今氾、袁二人将南方的水稻引入关中,经过改良稻种与耕作技艺之后,亩产与南方的熟田相当,这不能不说是一大喜讯。便是赵和,此时也脸露喜色:“果真如此?”
“果真,虽然晒干之后会减去不少份量,但可以肯定两件事情,一是关中之地亦可种一季水稻,二是水稻优选良种之路果然可行!”氾胜之道。
旁边的袁良辅也憨厚地笑了笑,只是点头,却没有说一句话。他原本不擅言辞,主要精力全在水稻之上,此前迫于生计不得不劳形于案牍之间,也就是赵和入稷下之后,他才得逞平生之志。
赵和忍不住抚掌大笑起来。
这当真是一个好消息,在赵和看来,这甚至比小普林尼带来绿芒的弱点还要好。
笑毕之后,赵和环视周围,忍不住冷嘲热讽:“一年之前我欲改革太学,拜氾公、袁公为太学博士,结果太学里的那帮老先生们纷纷以为不可,说此二位既无文章,又无出身,若欲为太学博士,需经科举之后再经历练,方可称职……笑话,这二位以大地为纸,以血汗为墨,以丰收为文章,以民生为出身,区区太学学士,何足以誉之!我欲在中枢别立尚书学士,太学学士不过是于太学之中寻章摘句罢了,尚书学士为六部九卿与我顾问咨询,位同于二千石,氾、袁二公便列名于首批尚书学士之中!”
周围众人神态各异,氾、袁自是喜出望外,而旁人则是或羡或妒,不一而足。
须知自赵和禀政以来,大刀阔斧推行改革,各种措施层出不穷。朝堂各级官吏,从最初的被动接受,到现在主动参与,甚至开始学会以改革对改革,象太学和国子监,便是借赵和力行的科举旗号,反对赵和往太学中塞人,从而达到限制各种非显学在太学中传播的目的。赵和对这阳奉阴违之行早就心怀不满,此时借着氾、袁二公之事,乘机另立尚书学士,而且将尚书学士的地位提到了相当于各郡郡守一个级别,想来消息传出之后,太学与国子监中的那些人必然痛心疾首,又要哭哭啼啼一场了。
但是,几个酸腐烂臭之辈哓哓喏喏,谁会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