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可谓万众瞩目之下,赵和于长乐宫仪门之前下马。
前些时日城中动荡的痕迹,在长乐宫这里已经荡然无存,赵和看着宛如一新的仪门,看着一双双盯着自己的眼睛,他微微颔首。
聚拢在此的文武与致仕官员,数量足有五六百人,他们当中,当然有相当多的都是私心极大私欲膨胀之辈,但同时,他们当中也有不少能力、德行足以胜任重要职务者。以前,大将军曹猛与丞相上官鸿负责将合适者提拔到正确的位置之上,但在上官鸿死后,整个朝堂就乱作一团,动荡相续,意外连连,人事任免甚为草率,乃至有大量滥竽充数者混入其中,特别是九姓十一家在司马亮之时得以大用,哪怕经过一遍清洗,这些人中,只怕也还有一半左右,与九姓十一家有着这样那样的联系。
最难识者,人心是也,赵和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认清这些人的人心。
他手握剑柄,大步走入仪门,而满朝文武公卿,便跟在他身后,也走入仪门之中。
门上的李果看到这一幕,几欲仰天长啸。
不过当赵和穿过仪门,迈上前殿的台阶之时,终于有了异样的声响。
十余名混杂在文武之中的官员,突然间上前冲来,虽然被军士拦住,却还是引起了一阵混乱,也让赵和的脚步停了下来。
赵和侧脸看去,这些官员都有些面熟。
“赵都护,你今日欲以何等身份上殿?”其中一人厉声喝道。
“是以大秦忠臣、北庭大都护之身上殿,还是以乱臣贼子、谋朝纂位之人上殿?”另一人又叫道。
“嬴氏扫、一四海,平离乱、定乾坤,天命尚在!赵都护,你今日到此,一定要好生想一想!”第三人叫道。
“诸位累受我嬴氏之恩,当作忠义之士,勿为悖逆之助!”第四人又叫道。
赵和顿时想起来这些人是谁了。
嬴氏宗室。
始皇帝时对待宗室颇为刻薄,圣祖皇帝向有仁厚之称,对于宗室却也管束甚严,不过在此之后,宗室滋生,他们的待遇渐渐提高,直到烈武帝时,又一次打击宗室,因此朝堂重臣之中,宗室数量并不多。
但这不意味着没有。
在曹猛之时,因为大宗正是五辅之一,宗室作为一支牵制曹猛的力量而得到强化。咸阳之乱后,宗室又再次受到打击,所有的要害职位中都没有了他们。嬴吉诛曹猛之后,又开始提拔宗室,司马亮驱走嬴吉,却坚持了他这一政策,故此宗室中出任官员的人又多了起来。
不过都是些清贵闲职,没有实权,更无军权,这倒让他们在近来的动荡中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今日赵和召开大朝会,他们也受邀而来。
他们成了赵和的第一批反对者。
赵和确认他们的身份之后,摆了摆手,拦住他们的军士便将他们放开。
他们近到赵和身前十余步处,面对手按剑柄的赵和,不自觉地又停住脚步,不敢继续上前。
“赵都护”
其中一位最年长者呐呐开口,多少带着些惧意。
“方才你们的问题,我都听到了,我只回答其中一个问题。”赵和见他嚅嗫难言,笑着说道。
那嬴氏老者脸色凝重,等着赵和继续往下说,赵和却转过身来,对着围观的百官,然后提高了声音:“今日我不是以大秦北庭都护府都护之身来此。”
嬴氏尽皆变色,百官神情各异。
“今日我以大秦一人身份来此。”赵和接着说道。
说完之后,他便转身继续前行,再也不理会那群嬴氏宗室。
嬴氏宗室在一愣之后,既觉得气愤,然后又觉得有些释然。
毕竟,赵和虽然否认了大秦忠臣的身份,却也没有自认纂位者,或许过会儿事情还能有所变动?
赵和大步走入长乐宫正殿。
他抬头望去,正殿最里面,那高高的御座如同十年前一般。
十年之前,他就在这大殿中击杀了嬴迨、晃冲之,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大秦的方向。十年之后,他又来到这里,再次改变大秦的方向。
他没有停步,直接走了过去,一直走到御座前的台阶处。
百官跟了进来,各寻班位,目光却紧紧盯着他,看他会不会走上去,然后直接坐在那御座之上。
赵和直接走了上去,但却没有坐下来,而是站在御座之前。
他转过身,望向百官。
百官屏吸凝神,无一人言语
赵和也没有说话,因此长乐宫大殿中,虽然挤进来数百人,却一时间静悄悄的,针落可闻。
然后大殿外,一位力士猛然击鼓。
鼓声三响,表示朝会正式开始。
“今日与诸位相聚于此,只因国家不幸,板荡不休,百姓遭难,无人可抚。”赵和的声音在鼓声停后响起:“如今,外患陈于边域而内忧起于京畿,朝廷权威失尽,外臣聚众观望,长此以往,家国皆危,大秦必亡!”
百官们悄悄相互使着眼色,这些看似大义凛然的话语,能够唬弄一般黔首与热血之徒,对于他们这些官场中浮沉多年的人来说,却没有太大的用处。
无非就是想借此为自己争取大义的名份罢了。
“我知中原之乱后,自西域起兵来此,昼夜兼程,幸哉及时。如今乱虽已起,祸尚可制,诸公皆朝廷大臣,德才之士,收拾如今局面,有何教我?”
无一人出声,此时此刻,无论是怀着什么心思,众人也都明白,没有确定赵和心意之前冒然出声,好处未必有,罪名却少不得。
“诸位出声之前,我在此与诸位相约一条。在今日大殿之上,只要非胡搅蛮缠迁延误事,凡有所言,皆无罪责,哪怕是骂我赵和乱臣贼子,亦不罪之!”赵和见此情形,不得不又说道。
人心最难收拾,他很清楚这一点,哪怕他现在实际上控制住了咸阳城与京畿,甚至可以说已经控制住关中、正在接手整个中原,但他仍然没有将此处人心尽数收纳。
他希望能够在不触及原则与底线的情形下,尽可能获取更多的支持,毕竟他接下来要面对的敌人,要进行的事业,都需要真心实意的支持者,而不是阳奉阴违口是心非的潜伏者。
“臣咸阳令田珍有言。”他话声落后不久,一个人出声道。
田珍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神情肃然,手中还捧着一份书札。
“请咸阳令说之。”赵和道。
田珍的额头鬓脚都有细密的汗水渗出。
他知道因为司马奂的事情,他在赵和面前失了分,因此不得不第一个出来说话,希望尽可能挽回一些。
原本这件事情还不需要他亲自出马的,他们安排好的那位第一个发言的小官,此时正缩在人后一脸愕然。
“臣前日清点咸阳各库之时,发现一物,乃是烈武帝四十年时有人所献铜鼎。”
“臣谏议大夫鲁彦有言!”就在田珍欲继续往下说时,突然间一人排众而出,厉声喝道:“大都护今日所议者,乃朝廷要事,烈武帝四十年的旧事与今日何干?况且当年献鼎之事,臣鲁彦亦有耳闻,不过是小人伪造祥瑞以图幸进,田珍以此旧事乱今日之正务,正是胡搅蛮缠迁延误国之举!”
此人声音高亢,说话有如连珠一般,他开口之后,田珍其实还在说话,但却被他的声音压住,以致于殿中所有人耳中听到的就只有这位鲁彦的话语。
鲁彦说到这里之后,拱手向赵和一揖,然后怒视田珍,田珍为其言语压制,一时间不知是不是继续将未说完的话说出来。
见此情形,又一名官员走了出来。
“臣殿中侍御史周绍劾鲁彦咆哮大殿,无人臣礼!”这人上前之后,也是向赵和拱手,然后说道。
紧接着一个又一个的官员出来,有为鲁彦辩护的,也有跟着周绍弹劾鲁彦的,只不过众人说话之间,都有意无意,打断了田珍的话语,令田珍张口数次,却是未能出得一言。
赵和微微皱起眉头,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在这样的官员出来足有十余位之后,他霍然惊觉。
无论是支持鲁彦的,还是弹劾鲁彦的,他们连番说来,足足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而且此时鲁彦又开始自辩——此人中气十足,说起话来甚有气势,并且每一句话都似乎言之有物,或引经据典,或举例说明,总之单听他说话,谁也不能认为他是在拖延敷衍。
但他,还有那些支持他和弹劾他的人,就是在拖延敷衍!
赵和召集这次朝会,对于朝堂之上尚存官员还是有个大致了解的,出来支持鲁彦的和弹劾鲁彦的,分属朝堂之上的不同派别,他们绝不是一党,但现在,这至少四五个不同派别,都达成了某种默契,那就是在赵和召开的第一次大朝会中,通过彼此纠缠来延误正事,至少,让赵和在今天做不成正事!
他们并不是胡搅蛮缠,他们说的都是正经事情,但是,他们这些人,就是有本领用一些次要的或者不重要的程序问题,来中断决定性的决策。这样做哪怕改变不了大局,却至少可以让赵和明白,哪怕赵和权倾天下,也休想在朝政之上乘心应手举重若轻。
这既是表达他们的态度,也是向赵和示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