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摄政王妃的忌惮与林七许心情的低落,她已许久不曾踏出王府的大门,连左小棠的及笄之礼她都没去,只托了人带去些稀罕好玩的礼物聊表心意。
左府回话的人同样客气,笑脸盈盈道:“咱们小姐说了,这次就算了。下回务必请侧妃赏脸,过去坐坐。”
小棠已经定亲,夫婿是孙大学士的嫡长孙,年纪相当,品貌出众,书读得不错,是举人身份,正在国子监求学中。
林七许明白她说的下次是指小棠大婚之日。
“会的,请小棠放心吧。”
她温和一笑,又命燕竹打赏了嬷嬷些许,方客气地送了出去。
燕竹晓得主子近来心情郁结,问道:“左小姐,对您真是念念不忘呢。”旁人对林氏大多是隐晦的不屑,即便偶有奉承,也不过看在她得宠的份上,大多数人更愿意去讨好家世显贵、子女双全的摄政王妃。
毕竟,王妃做人的本事一向很好,处事圆熟,态度亲切。
“孩子毕竟是孩子,等她嫁了人会懂得更多。”到时候也会明白过分亲近一个妾室,对于公侯府第的少奶奶而言,不是什么好事。
林七许翻看着几本泛黄的经书,喃喃自语道:“似乎很久没去给太妃请安了。”连惠和都有段时间没碰上了。
“不是似乎,确实很长时间了。”燕竹道。
“王妃进过宫吗?”林七许突然问。
燕竹茫然了一会儿,才不确定道:“进过吧,过几天应该是郡主的生辰,即便不会大办,但稍稍的热闹下是必然的。咱们的郡主是顶顶爱闹的孩子。”
荣宪纯真贪玩,心肠柔软,话多得不得了,不似其他几位小姐静默木然,循规蹈矩,府中大多数下人说起她们的郡主口吻都很亲切和蔼。
“这可是王妃的爱女。自然不会薄待。”
前些天还是二小姐的生辰呢,没见府中的丫鬟婆子提起过,韩氏一朝失势,被禁足在镜春斋连带着一堆下人拜高踩低。估计那一儿一女跟着韩氏同样要吃苦头。
“不但二小姐的生日刚过,连四小姐的生日都快到了。”林七许记得分毫不差,尤氏的小女儿也是生在春雨霏霏的时节里。
燕竹附和道:“嗯,咱们王府的小姐们多是生在春夏时分,不似几位少爷皆是秋冬出生。”
正拿着抹布擦拭瓷器琉璃的桃花闻言转过头来。满脸无知道:“咦?还有这般讲究?”
“不是讲究,事实确实如此。”燕竹摊了摊手,笑道。
桃花的关注点却在另外一个地方,她猛然拍手道:“那么燕笑姑娘她生的是女儿了?!”
林七许眉心一动,不免联想到了别处。
燕竹还在与桃花说理:“这可不一定,等燕笑生孩子,估摸着正在初秋时分。说不定是男是女呢?听正院伺候的人说,燕笑这胎肚子尖尖的,或许是个男孩呢。”生男生女,意义可大不一样。府里的下人最爱猜这些了。
“喔,不过我看王妃对她挺不错的,什么好用的好穿的都往燕笑处送,如果真的生下儿子,指不定就抱在正院养了。以后前途可光明了。”桃花的思想简单又鲁直,时而矛盾地令林七许由衷笑。
燕竹看了眼主子,轻轻敲了敲桃花的脑袋。
“说什么呢。”这可是在主子面前。
私底下几个小丫鬟嘴碎就算了,可搬到明面上来,是万万不可行的。
也就林七许宽和,对丫鬟们的随意不太计较。换个厉害的脾气糟糕的,还不时不时地杀鸡儆猴,给下人一个教训。
“燕笑大概什么时候生?”依稀是七八月份吧。
燕竹道:“就入秋那阵。”
林七许思量半天,决定先将燕笑的事放一放。不经意地便想起法华寺之行。惠和还等着她结伴去给孩儿作法事呢,她不能在王府做缩头乌龟了。
“把那件雾紫色的罩衫取来,去正院走一回吧。”
燕竹虽有诧异,但她不同于心里藏不住话的桃花,二话不说地去拿了,最近王妃待主子不冷不热的。失了以往的随和,燕竹时不时地就能从王妃看主子的目光里捕捉到非常深切的防备心态。
林七许更衣换装完,才淡笑道:“明日我打算进宫一趟去给太妃请安,不过今时不比往日,可以由着我随意出入王府。事先总得和王妃打声招呼。”万一没有报备,而王妃存心揪她的错,林七许是绝对讲不清的。
“嗯,这样也好。”省得王妃东想西想的。
事实证明,林七许的先见之明非常正确。王妃对于她的低姿态极为受用,仿佛看着妾室各个在她面前低眉顺眼就真的天下太平一般。
“我说,今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本在配着女儿顽娃娃的王妃立刻支开了荣宪,以防无知的女儿又去亲近林氏。
林七许微笑道:“有段时间没进宫了。”
“嗯,确实。说来,我也许久没带着两个孩子去给太妃请安了。”王妃没法由着林氏继续坐大,那么就要从根源上拔出祸患。
林氏得太妃的宠,这点令王爷倍感欣慰。
王妃自问心胸不算小,之前与林氏相处和睦时不觉得有什么。可这关系一旦僵硬了,婆婆对妾室的欣赏无疑会令她更加胆战心惊。
林七许见王妃见缝插针地挤兑她,存心要和她在太妃面前争脸面,报以淡淡的微笑。
“若是王妃不嫌弃,不妨和妾身一同进宫孝敬太妃吧。”荣太妃对王妃这个正牌儿媳的态度,大约是客气有余、亲切不足,哪怕对王妃说话的声音与林氏一样温和,态度一样和蔼,但那种心底的喜欢是绝对没有的。
王妃看她波澜不惊地接受了,含笑道:“王爷要是得知,必然欣慰。”她因府中庶务繁忙,还有子女需要看护,对婆婆敬的孝心确实不足了。
林七许只露齿微笑,没有继续接话。
次日风和日丽。春日渐渐褪去了冬的冷峭,枝头的绿意愈蓬勃柔嫩,宫里花木名贵,此般时节。御花园里的草木已经开得十分热闹了。
连荣太妃所居的宫殿外,一株老梨树都开出了花。
梨花洁白柔软,花瓣如月色般皎洁,不偏不倚地落了几朵在林七许的肩头上,不过她兀自垂眸。不知在思索些什么,没有注意到。
王妃侧眸一瞧,十分熟稔地帮她掸去,笑道:“看你梨花落了一身还不自知。”
燕竹诧异地瞟了眼动作自然、态度好到不像话的王妃。
这是怎么了?
林七许却反应及时,立刻笑盈盈道:“有劳王妃了。”
前头走的是荣太妃身边的老嬷嬷,王妃这是想在太妃跟前表现下作为正房太太的气度与和蔼,不愿意让太妃知道她俩间有了隔阂和不快。
既然相伴进宫,总得作出副妻妾和美的亲密样。
这也是早就料到的事。
仅管累了些,但必要的场面是没有办法排斥的。
人生如戏,演演又何妨。
“林妹妹说的哪里话。”王妃最欣赏林七许的一点就是。特别识时务。不过这可是建立在林七许聪慧的基础上,可过分的灵敏睿智又令王妃头疼了。
“进去吧,太妃估摸着等许久了。”
多少双眼睛瞧着呢,林七许不好僵硬着回答,唇边总含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好。”王妃道,又转头温和地问前头的嬷嬷,“方才听人说还有别人来拜访太妃,嬷嬷知道是哪家的女眷吗?”
陶姑姑闻言不卑不亢地一笑,恭谨答道:“回王妃,是张府的陈氏。”林七许时而会见到这位曾相伴太妃的陈氏。没成想今儿她也来了。
不过王妃显然对此人不太熟悉,笑问道:“可是原来太妃旁边的秋水吗?”
“正是呢,今天是带着女儿过来给太妃请安的。太妃怜惜她,预备着留饭呢。”陶姑姑淡笑道。
说实话。太妃性子较为冷僻,等闲人想讨好都是无路可走。前些年摄政王在朝政上可谓一手遮天,大权在握,不知道多少人想走太妃的路子巴结摄政王,可惜没几个成功的。然后这些失败的人继续钻营,多是让妻子家属讨好到了摄政王妃的头上。
王妃交际手段一流。眼力见极好,处理关系的能力更是不容置疑。
故而太妃处走动的权贵女眷愈稀少了。
只有这陈氏,可谓十年如一日地走动。按理说,她是张府的贵妾,而张府的庶长女嫁给了摄政王妃的二弟,算来也是半个亲家,偏偏陈氏很少到王府走动。
可见,对太妃是真的有心。
王妃对这些一清二楚,听得陶姑姑说陈氏带着女儿过来,眉眼间闪过光芒,不经意问道:“算来,陈氏的女儿也到了婚嫁之龄吧。”
张府的正房太太是个摄政王妃压根不愿意来往的女眷,不但自己名声差劲,品行不端,连带着一府的小姐们都乱七八糟的,光瞧她那个弟媳的模样,摄政王妃对即将见面的张慧生基本不抱什么期待,甚至做好了惊吓的‘准备’。
陶姑姑点头道:“是呢。那孩子太妃挺喜欢的。”
意思是预备会说一个人家了?
王妃微笑着谢过陶姑姑,把这段话记在心里。既然是存心来孝敬婆婆的,那么总得做些实事,太妃不太出门走动,压根对京城里适婚子弟的品貌家世一无所知,到时候自然要寻个人参谋参谋……
以王妃思路的清晰,她甚至已经考虑起了该给张慧生说个什么样的媒。
既能让太妃与陈氏满意,又能让那户人家欣然同意。
毕竟,张府的庶女要想嫁得十全十美,还是难的。
总之,先瞧瞧那姑娘的品貌再说。
王妃心底的小九九林七许一一看在眼中,不过她全然不在乎,因为论对京城官宦人家的了解,十个她都比不上一个谢俪。
正室存心要巴结婆婆,她一个妾室不能拦的。
只是……
林七许极为隐秘地瞄了瞄陶姑姑。
如果她看得没错,方才俩人提起张慧生时,陶姑姑眼底有很无可奈何的叹息。连对王妃的目光都没有原先坦直磊落了。
这对于历经大风大浪、宫中经营几十年的陶姑姑来讲,是很难解释地通的。
为什么要对王妃尴尬呢?
唯一的解释是,陶姑姑心里有鬼。
事关张慧生和陈氏,陶姑姑能有什么作为呢?
大概问题出在太妃那儿吧。
即便看穿了陶姑姑的不自然。林七许也想象不到缘由。任凭谁瞧了,至多和她一般能捕捉到一丝丝的避讳和勉强,要想猜到实处,简直是痴人说梦。
因心存些疑虑,以至林七许第一眼看见太妃时。脸色不但茫然,还略有呆滞。
直到王妃先请了安,她才后知后觉地行礼。
“七许,怎么了?”光从语气和称呼上,谁都能感受到太妃对林七许的亲厚。
这点认知令谢俪在心底不住地叹气。
婆婆可从未如此亲近过她。
林七许微笑道:“稍有走神罢了。您不必担心。”说完,她又看向了一旁陪坐着却因王妃到来而起身请安的陈氏,还有坐在个小杌子上的张慧生。
母女俩生得并不是十分相像,陈氏身着一件朴素的家常外衫,裙子上依稀有暗纹的桃花与石榴,看着边角毛确是旧衣无疑。稍稍露出了些清贫之感,好在她髻上倒插着几支不俗的饰物,一下子就显现出了身份。陈氏气质不错,五官清秀,可惜她面容憔悴,身形看着颇为瘦弱,连说话声都透着股浓浓的病气,可见是久病在床的宿疾。
至于张慧生的打扮,还是令林七许颇为惊艳的。
比原先一次见她,漂亮太多。举手投足多了点温文静雅。
花样年华的张慧生,相貌比母亲出众许多,五官秀致,拼凑在一起极为合适。上身是瑶红色攒心海棠外裳。里面的月色长裙深浅重叠,边缘处是千叶芙蓉的图案,间别着样式精致的簪花,缀满了莹亮的水晶珠子,而一枚镂花流苏金簪从髻见斜飞而出,平添几分傲然的美意。
不过她的神情似乎不算太好。生生地把衣饰上的华贵艳丽压下去三分。
林七许极为不解,莫非今天陈氏带着慧生是来进宫相看的?否则穿得如此华丽出挑是想做什么?
“侧妃好。”给王妃请安后,陈氏继续拉着女儿给林氏请安。
林七许眉头皱得更深了,愈迷惑不解,经过前两次的接触,林七许不难察觉出陈氏为人处世的低调与内敛,今天对她俩的态度和口吻……格外与众不同。
少了些沉稳,多了分急躁。
甚至还带着隐隐的奉承之意。
莫非在太妃的指点下,觉得王妃能做媒,因女儿的婚事有所求,特意放低了姿态?
大概只有这能解释通了吧?
不过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林七许望着太妃慈祥温和的面庞,再瞅瞅稍有尴尬的陶姑姑,至于王妃,她未曾与陈氏接触过,不晓得她的为人品性,故而觉得没什么不妥的。
见了她奉承讨好的人多了去了,谢俪早早就习以为常。
“没想到我那弟媳还有个如此标致的妹妹。”王妃含笑拉过张慧生的手,真诚地赞美道。光瞧模样,就比二弟那蠢钝的媳妇强上许多。
母亲当年给二弟订的婚事实在太草率了。
陈氏对张府的庶长女秉性十分了解,见王妃没有将坏印象延续到慧生身上,心底先松了口气,然后默默地和太妃对视了一眼。
“王妃过奖了。”张慧生的神情不比母亲笑意丰满,作出一副谦卑的模样。林七许倒隐隐觉得与其说是低眉顺眼,不如说是沮丧低沉。
加上张慧生今天的装扮,实在不像是给太妃来请安的。
倒是像来给什么人相看的。
相看……
相看……
林七许低低呢喃了几遍,脑中恍若一个晴天霹雳打过。
王妃那厢还一个劲儿地拉着张慧生的手,左瞧右瞧的,时不时地夸上几句,什么衣服很漂亮呀,髻梳得齐整呀。陈氏听了简直是满面红光,不停地附和着。
唯有张慧生的表情分外尴尬,却又不敢多说什么,紧紧抿着小嘴。
“这样好的姑娘。说亲了没?”王妃当着太妃的面夸了半天,颇有些口干舌燥,却没见太妃殷勤提起婚事,干脆主动地说了起来。
陈氏面色一黯。依旧微笑道:“还没有呢。”
怎么会有呢?张家门第不算低,张大人又在大理寺作寺卿,不可能和小门小户的人家作儿女亲家。偏偏托嫁出去的几位姑奶奶的福,张府的小姐们名声不太好,再添上个不靠谱的主母。压根没有门当户对的好人家愿意娶张府的庶女。
寻常官宦人家的庶女往往都是和庶子结亲,或者嫁去作填房。张大人原先为庶长女攀上了辅国公府的亲事,就是指望着她能在国公府站稳跟脚,为底下几个妹妹谋像样的亲事,万万没想到长女不靠谱到了这种地步,不但没能为家族出力,反而名声越传越臭,直接耽误了妹妹们的婚事。
“王妃您也明白,慧生托生在我的肚皮里,出生自然不比那些嫡出的千金们。”陈氏语气格外低声下气。句句话都在博同情。
林七许愈觉得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然后她不由自主地去瞧太妃的神色。
论起来,太妃对儿子的府内事基本从不插手,连昔日的选妃也多是摄政王夫妇俩相看的,顶多还有个太后插足多事,摄政王心底肯定不好受,连他的亲娘都没对他指手画脚的,太后为干涉他的婚事,可谓费尽周章……
退一万步说,太妃若是难得对儿子提出这么个要求。又不伤天害理,张慧生到底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模样标致,体态丰润。摄政王压根没立场拒绝。
至于王妃……
估摸着还要开心地张罗此事。
毕竟那么多莺莺燕燕都容忍下来了,多一个庶女做妾不算什么。
王妃素来精敏,陈氏的热情和讨好似乎出了她的预料,连太妃都在旁没说什么,可见一切都是默许的。
她漫不经心地瞟了眼林七许,却见对方望着张慧生的方向。目光稍有感慨之意,极为复杂。
王妃一时也懵住了,直到林七许回望过来报以一个温和的微笑。
“慧生,将你那绣好的荷包拿出来给王妃看看。”陈氏看王妃与林七许面面相觑,以为她们都猜到了些什么,手指头绞着帕子都快断了。
张慧生闻言十分不情愿地看了母亲一眼,却又被陈氏眼中的焦灼与迫切唬住,咬着唇从袖子里拿出了预先备好的香囊荷包等物。
王妃这时对母女俩的警惕性高了无数分,抛开了原先的轻松惬意之感,频频地察言观色起来,不动声色地接过了张慧生的荷包,淡笑道:“姑娘家小小年纪,绣得不错了。”
陈氏却见她压根没将视线停留在荷包上,继续舔着脸道:“我家慧生,性子虽然不够沉稳,但平常都很懂事,绝对不敢忤逆长辈的。”
换句话说,将来进了府和你共侍一夫,是万万不会与您争风头的。
但这话,陈氏真还没胆和王妃挑明。
“是呢,小姑娘家的,哪来的胆子忤逆,咱们玩笑几句就好了,传出去对慧生名声不好。”事情的诡异程度算是出了王妃的预料,她几乎将与谢家有关的所有适婚男子都想了一遍,可怎么想都弄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张慧生今天显然是来给她相看的!
意味着她基本可以决定这桩婚事的成败。
王妃脑袋愈糊涂了,对陈氏后面的恭维听得不那么上心,最多寥寥地迎合几句,屋内原本火热的气氛突然就冷了下来。
陈氏又是尴尬又是无措,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
林七许进屋开始除了和太妃说过几句,就一直在旁边当闷嘴葫芦,这时看陈氏进退两难,方上前一步拉过她笑道:“许久不见你了,怕过会还要一起去给长公主请安。”
陈氏感激地一笑:“对对对。上次进宫碰上长公主,她还与我提过你呢。”
这时一言不的荣太妃开了金口:“不必你俩特意过去,惠和今日也会进宫来的,等先去太后那儿点个卯,再过来。”
王妃对陈氏的心思猜不透。生怕吃什么亏,干脆懒得搭理她,细心又柔和地讨好起正经婆婆来,余光时而往张慧生身上转个一圈。可到底没盘算出什么来。
要说屋子里最静默不语的,不是林七许,自然是张慧生。
在场的人辈分各个比她高,且全部是已婚妇女,不像她一个大姑娘的。站在这边,话都不知道能说什么。
“七许,西厢房那边有几盒款式新颖的绢花,你带陈氏和慧生去挑两株吧。”太妃阖了阖眼,才口吻精炼地说道。
王妃心头一紧,太妃是要留她单独说话了。
这样也好,比什么都不清不楚地强。
陈氏神情忧愁不已,拉着慧生的手慢吞吞走了,林七许却见慧生大大地喘了个气,明显不适应面对太妃和王妃的场景。
西厢房确实放着几大盒款式别致的簪花、珠钗。还有些料子好、色泽鲜艳的锦缎,都是太妃给陈氏母女准备的东西。
张慧生到底年轻,又是个俏生生的姑娘家,对漂亮的衣饰珠宝没有不爱的。林七许有意让她开心些,和她搭了几句话,总算把这小姑娘逗笑了。
陈氏对林七许的态度比从前热情了许多,打探道:“妾身瞧着,王妃待妾室都是和颜悦色的,态度都极好。”不比她府里的主母,恨不得把她们都提脚卖了。
此话不假。王妃即便为难起人来,也是笑晏盈盈的。
“王妃她比较有容人之量,与王爷感情也不错。”林七许挑了些有用的话说,前半句是让陈氏放心。王妃不是特爱争风吃醋的正室夫人,为人比较贤惠大方;后半句算是给陈氏提的醒,省得这母女俩仗着太妃的势,在王府里王妃添堵,以为有婆婆撑腰能越过正房去。
这一句话都是为了她们好呐。
陈氏自然听懂了,神情更加舒心了。看着在不远处挑珠花的女儿,语气压低了几分,极为卑顺道:“侧妃瞧出来了?”
怪不得太妃老夸林侧妃聪慧,光这份胜过王妃的机敏劲,她回去就提点女儿千万莫要得罪了林氏。
林七许稍有恻隐之心,答道:“您做得有些过了,王妃只怕不舒服。”
本来王妃最多以为是帮着张蕴生牵线说媒,不过这说媒的对象太……那啥,竟然是自己的丈夫。
“那怎么办?”陈氏顿时慌了。
女儿还未进府难道就要把正室开罪了吗?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林七许立刻安抚道:“王妃每天面对那么多的妾室,心底多少是不太舒服的,这个很正常,没人会喜欢这些和自己抢男人,和自己的孩子抢父亲的妾室及他们的子女。”
“好在王妃心肠不恶毒,对听话的妾室都是大方的,否则王爷和太妃不会那么喜欢她。”林七许不轻不响地点出了听话二字。
陈氏这下是听明白了,进了王府做妾是一定要低眉顺眼,趾高气扬意图踩在正房脸上是绝对不行的。
她那单纯的女儿怎么斗得过厉害的王妃呢?
况且,王妃的家世多么稳如泰山,哪家千金比得上。
陈氏是连这种想法都没的。
“看得出来呢,侧妃您和王妃关系处得融洽,慧生日后进府,还望你多多提点些,千万莫让她做了些得罪人的事。”陈氏低声下气地哀求着。
林七许却没一口答应下来,反而问:“您同样是做小的,为何要让女儿走上一条和你一样的不归路,你吃过的苦怎么舍得女儿再吃一遍呢。”
话语问得刻薄了些,但林七许着实想不通陈氏吃够了做小的苦楚,为何还愿意让女儿再去走一遍她的老路,陈氏是疯了吗?
她的母亲姜氏,死前都还心心念念地希望她不要予人为妾。
可惜她不孝,应是辜负了生母的遗愿,为此愧疚至今。
陈氏万万没想到林七许回问到这上头,简直是悲从中来,刹那间红了眼眶。她的声音低沉喑哑,絮絮如织:“实在是逼不得已呐。我本是想寻个亲厚朴实的人家做亲,让慧生一辈子过得平安康泰些。不必再勾心斗角。确切而言,前些年,我四下走动,托了不知多少人。看中了几户人家,基本都是些书香门第。只是后来,张府小姐们的名声差劲了,最讲究体面的一户是世家大族的旁支便不太愿意了,另外几户也都有了更好的媳妇人选。说到底。慧生毕竟是庶出的,要是嫡出的,说起亲来会容易许多。”
林七许自己是庶出的,最懂这里头的苦楚。她笑意冷凝道:“所以你舍得你将来的外孙女继续走这条路吗?慧生进了王府,她的女儿不出意外也是庶女呐。”
命运的轮回都是无比残忍的,一代一代的下去,庶出的和庶出的在一起,生下的孩子能嫡到哪儿去,庶出的去给人做妾,更是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我何尝不晓得。但实不相瞒侧妃您,妾身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这些年几乎都卧病在床,靠汤药续命。若是慧生有您和王妃一半的聪颖,我即便豁出这张老脸,也会求着太妃寻个人家让她嫁去作正妻。以后也能弹压地住妾室,应付地了婆婆妯娌。可慧生她心眼不够呐……”陈氏说得几欲落泪,语气哽咽不已。
女子嫁人,可谓是后半辈子的一切。
不但要哄得住丈夫生的下儿子,还有一堆的三姑六婆、妾室通房要应对。没这种本事的女人,即使顶着个正妻的位份,但日子过得同样生不如死。
要是陈氏身体康健,或许还能为女儿精挑细选个两年。奈何慧生一年比一年大,陈氏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做母亲的心里的迫切,根本无法用言语表述。
“王妃能容人就好,慧生她没胆子也没本事和她作对的。若是有幸生下个一儿半女,慧生后半辈子有靠。凭着王府的身份,日子总归过得不差,起码是衣食无忧的。”哪怕看在太妃的面子上,摄政王总归会照拂几分,不至于落得下场凄惨。
陈氏思前想后几乎是把能考虑到的意外都想到了,越觉得摄政王府真的挺不错的,王妃贤名在外,家世显赫,又子女双全,慧生一个官宦人家的庶女,根本不可能有底气叫板,就冲着这点,陈氏觉得以王妃的手段,起码不会害了女儿。
顶多偶尔有些敲打和拿捏,只是以慧生的粗神经,能不能感受到还是两说。
可怜天下父母心……
不过,陈氏似乎忘了一件事。
“其他的我就不说了,慧生是你的女儿,想来你只有为她好的。”陈氏也不是那种卖女求荣,指望大富大贵的人。
林七许悄声道:“你莫忘了,皇帝已经亲政。”这时候将女儿嫁去王府,不怕女儿受株连吗?
陈氏对女儿的婚事兢兢业业,怎么会没料到这点。她温和道:“想到了。所以在等明年的选秀。太妃起初也是反对的,不过后来勉强同意了,说是会和王爷打招呼。”
摄政王盘踞朝野数载,势力根深蒂固,如果小皇帝不是起了绝对的铲除之心,极难在短时间内肃清其党羽。且陈氏私下问过太妃,太妃是跟她做过保证的,陈氏没什么不放心。
“这样就好,慧生知道了吗?”看张慧生不太情愿的神情,大抵是清楚了。
林七许看张慧生犹自欢喜、自顾自挑珠宝的样子,为这孩子的前途感到可悲。
又一个好端端的孩子要葬送在摄政王府了。
陈氏低声道:“今儿那么明显,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不过女儿的不情愿不是一天两天了,她身体不好,慧生根本不想离开母亲去嫁人,有时还会说:“娘你那么担心我的婚事干吗,了不起出家作姑子嘛。”
那时陈氏听了气得连药碗都砸了,憋着嗓子训她:“你以为娘舍得吗?可如果现在不给你安排好婚事,等娘去了,你怎么办?你是要我死都合不上眼吗?”
慧生特孝顺母亲,见她动了真怒立刻闭嘴不言。
可眼里的倔强和委屈瞒不过陈氏。
陈氏继续语重心长着:“若是你嫁得好,得了夫婿和婆家的欢心,万一娘在家里受欺负和委屈,你还能回来给娘撑腰。否则,你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去指责你的长辈和姐妹呢?”
陈氏能够捕捉到女儿猛然闪过精光的眼。
难得有了个能说服女儿嫁人的理由,陈氏添油加醋地给女儿灌输着嫁人后的种种好处。慧生在她日复一日‘念咒’般的劝说下。终于对嫁人不那么排斥了。
但对于做小这事,一时三刻想要释怀,无异于痴人说梦。
林七许把玩着手上温润生暖的玉如意,无声笑道:“希望你和慧生将来都不要后悔才好。”这条路是条不归路。注定了不会有什么其他的念想和期望。
陈氏沉吟许久,才问道:“那侧妃后悔了吗?”
前些年满京城对林氏进府的事传得沸沸扬扬的,直至今日也会有人看见她指指点点的,在背地里小心地说起昔日的往事,品头论足一番。
林七许没有回答‘是’的脸皮。
只是很轻很轻地答道:“自己选的路。是不一样的。但是你女儿要走的未来,不是她选的,是你为她选的。”
里面的差异或许要很多年后才能品味出来。
自己选的路,即便跪着都要走完。
可是别人替她选的路,怎么能心甘情愿地咬牙走下去?
陈氏显然没想到林氏会如此作答,到底是吃过做妾苦头的她,良久才叹气道:“确实,我是不敢肯定这条路是最好的,但是以目前的条件来说,对慧生是最好的了。我那女儿。天生缺一根筋,性格不敏感不多思,为此我不知道操碎了多少心,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就被别人生吞活剥了。”
林七许温吞一笑,敏感多思,说的不是她吗?
“若慧生真的是你说的这般性子,进王府或许真的会过得不错。”做妾在这个世道是一种合法的职业,仅管会被人唾弃,但不排斥多少人依旧向往着,追逐着。
陈氏颇为确信。道:“要是我连自己的女儿都不了解,如何舍得送她走上这条路。只是王妃的性子……”
这是希望林七许多说些王妃的真实性情如何。
林七许没有辜负一片慈母心,笑道:“王妃待下和蔼,赏罚分明。后院在她的管束下做事有条理,不存在克扣妾室的事情。至于妻妾相处的本质,无非是——”
她稍微一顿。
“是什么?”陈氏迫不及待地问。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井水不犯河水的事,不是东风压过西风,就是西风盖过东风,妻妾之间总要有一个坐大。一山不容二虎,而一个天上是不能有两个太阳的。”换句话说,要想后院安宁,最好是正妻能压制住所有妾室。
陈氏静默稍许,道:“我不贪求别的,慧生但凡能有个一儿半女,日子会好过很多。”一个人苦苦熬着日子,能守着个孩子慢慢长大,两者差别太大了。
话毕,陈氏又想起面前的林七许两年多还没有生养,而且曾经以一个非常痛苦的方式失去了孩子,面上瞬间带出了点不自然,讪讪一笑。
林七许扭头打量了慧生几眼,全然忽视了陈氏的尴尬,笑道:“我看你的女儿倒是个好生养的。”张慧生身材比较丰腴,不像她浑身上下没几两肉,瘦得一塌糊涂。
这样一想,林七许觉得张慧生在王府的日子或许真的会过得不错,摄政王对子嗣的重视使得这个男人对后院的女人较为雨露均沾,一个月里多少会去坐两次,慧生又有荣太妃的脸面,只要肚子争气,在王府站稳跟脚是没问题的。
陈氏同样笑道:“只盼慧生比我有福气。”
能一举得男才好呢。
林七许在心底替陈氏补充完了这句话。
“娘亲,我挑好了。”张慧生对林七许有些好奇,一双眼滴溜溜地转了几圈,不过她眼神澄澈,神情单纯,看着挺好相处的样子。
大概不到一年,林七许和这位张慧生就要天天在王府里相见了。
造化真是弄人呐。
她瞥了眼没什么动静的正殿,继续道:“喜欢的话再挑些去吧,都是太妃给你准备的。”尽是些小姑娘喜爱的玩意,林七许对这些没兴趣太妃是知道的。
张慧生抿了抿嘴,掩饰住内心的喜悦,却问道:“侧妃不选些嘛?”
“我对这些兴趣不大呢。”林七许淡笑着摇头。
“那侧妃喜欢什么?”慧生思维简单,好奇道。
林七许微微一笑,停顿片刻才道:“平常喜欢看书吧,或者走走看看,都挺好的。”话说得非常笼统,但细细回想来,她的确没有爱好这个东西,平时生活地很随意。
因为没有目标,偶尔会活得很茫然。
“侧妃念过很多书吗?”慧生问起来简直没完没了呀——
好在林七许涵养佳,淡笑道:“都是打时间看的。”在王府的漫漫长日,不想个法子怎么能挨过去呢。
“你呢?”为防一直处于被动地位,林七许干脆主动问慧生。
慧生撅着嘴,道:“母亲一直逼着我学绣花。”她还很有怨念地瞥了眼不自知的母亲,腮帮子气鼓鼓的,模样可爱极了。
绣花呀——
要林七许来看,这真是见无用到极致的事情。
既笼络不了男人,也无法使自己更有内涵。顶多落了个手巧贤惠的名声,可张慧生要去做小,擅长绣花是注定没什么用处,撑死绣些物件孝敬王妃和太妃,若是得宠也许可以做些鞋袜讨好摄政王。
不过林七许也不会多说什么,她笑着帮陈氏说了几句:“你母亲希望你绣花,不是指望你绣得有多好,只是想你静静心,不要那么跳脱。”尤其是做小,为人要低调谨慎,哪能事事爱出头呢。
慧生委屈地揉着几个被针戳破的指头,继续控诉道:“母亲她才不是这样想的,对我要求可严厉了。”
陈氏从前是太妃身边的针线宫女,在刺绣女红上的技艺很高,生了个笨手笨脚的女儿,有时教育起来别提多苦恼了。
陶姑姑还打趣过她:“没想到秋水你那么心灵手巧的,女儿却掉了个儿。”
陈氏闻言只得苦笑。
“你就知足吧,以后想要这样的严厉都不一定有了。”出嫁之后才会明白在娘家的日子是多么肆意开心的,林七许云淡风轻地笑笑。
这句话说得直白而粗俗,慧生哪怕不是九曲十八弯的女子,也听得很懂。
一时间,慧生默默无言,反而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母亲。
陈氏此时才兴致缺缺地翻看着布料和饰,虽说她的青春不在,甚至连时日都所剩无几,但慧生的人生刚刚开始,女孩子家家怎么能少得了衣饰装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