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烧得说着胡话,是真的胡话,我虽通晓胡语,但也只听得出她是在说西凉话,可是在说什么,却听不清。
太子哪里有耐心看顾病人,也不过略坐一坐,便起身打算离去。
我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替他掀起帐篷的帘幕,公主兀自呢哝说胡话,忽然含糊唤了一声:“顾小五……”
我大惊失色,转过脸去看公主,她仍旧病得人事不知,躺在那里昏昏沉沉。
只是这三个字仿佛有魔力一般,太子也不由得脚步一滞,仿佛踉跄了一下,他转过身来看着公主。
公主仍旧昏沉,又漫无神识地唤了一声,这一声吐字更轻,但仍清清楚楚听得是中原官话,乃是“顾小五”。
太子面上不知是何神情,忽然用手捂住心口,倒似是突然了悟一般,我心里一惊,瞬间转过好些念头。
若是他都想起来了,这局面该如何收拾。
太子终于躬身走出了帐篷,我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外面雪已经停了,一弯泠泠的新月,照着大漠荒原。
近处是连绵的大军行帐,传柝了,遥遥传来两三声。
太子终于放下手,说:“许是舞剑器使岔了力,适才忽地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心口生疼。”
我说道:“要不要传医士来看看?”
太子摇了摇头,说:“无碍。”忽然又说,“没想到这西凉公主,还有个心心念念的中原情郎。”
我不好说什么。
他又叹了口气,说道:“她真也是个可怜人。”
护送太子返回中军帐,我仍旧不放心,折返回公主帐中,结果甫进帐篷便发现两个侍女倒在地上,明显被人敲昏了。我心一沉,悄无声息地拔剑,小心地潜入帐内。
昏黄跳跃的油灯光亮下,却是那个蜂女正揽着公主,一口一口喂她羊乳。公主病得昏沉,吞咽不下,喂一口倒溢出来大半,那蜂女十分细心,用银匙撬开公主双唇,喂一匙,用布巾拭去溢出的羊乳,缓一刻便再喂。
那蜂女警惕非常,不待我走近,似是觉察到什么,忽然拔出金错刀,惕然而立。我垂下剑锋,她看是我,也缓缓放下刀。
我看她喂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将那盏羊乳喂完,公主仍未醒来,但呼吸更重了一些。那蜂女似是十分欣慰,从怀中取出一株药草,嚼碎了一点一点喂给公主服食,这么一折腾,大半个时辰又过去了。
月至中天,我站在缓坡下,看那蜂女轻手轻脚退出帐篷,没等我迎上去,她又一次拔出金错刀。
我用剑挡住她的刀,我们飞快地在月下连过数招,月色映出刀剑锋刃相交迸出的火花。
最后我收剑住手,我知道杀不掉这个蜂女。
她也收住刀,仍旧如小兽般警惕地看着我。
我说:“你可以留在公主身边,但从此之后,你要视她为你的主人,并守口如瓶,不得告诉公主关于揭硕的任何事,尤其从前之事,你不得泄露半点,若是泄露了,我即刻便杀了你,再取公主性命。”
月光照在她脸上,她清楚地露出一个淡淡微笑,我忽然想起,她是没有舌头的。
她自然不会泄露给公主知道。
见我了然,她缓缓点了点头,仍旧是答允。
揭硕人重诺,蜂女尤其忠诚,她既答应视公主为主人,自然绝不背弃。
蜂女不知道从哪里寻到一些药材,在她精心照料之下,公主的病情终于缓了过来,渐渐恢复神识,能认得人。
公主十分感激我留下蜂女,等她病疾渐愈,能下榻走动之后,还特意向我道谢。
我说道:“是太子殿下命我照拂公主,公主若是谢,便去谢殿下吧。”
公主倒是很认真,想去拜谢太子,不过吃了闭门羹。
太子似乎比从前更讨厌她。
“一个西凉蛮女。”他说,“长得丑,竟然还有情郎,阿照……”
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只好微笑着看着他。
他噎了噎,说道:“再说了,我有赵家十二娘了。”
赵家十二娘,那是另一个隐忧,但此时此刻,我只得说道:“西凉公主年纪尚幼,未必懂得什么情意。殿下不必为此事挂怀。”
太子似也并不十分在意。
反正在所有人眼里,这公主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等到公主真正被册为太子妃的时候,赵家十二娘也入东宫,被册为良娣。
春去秋来,日子竟然一天天就那样过去了。
太子对太子妃淡淡的,自然称不上好,偶尔还因为赵良娣的缘故,与太子妃争吵。
东宫内帏不睦,给了皇后无数借口,插手东宫的事。
殿下心里自然是有数的,但东宫本身就漏得像筛子似的,他与太子妃的那一段前缘在这世上已经几近无人知晓,连太子殿下自己,连太子妃,都将从前的事忘得干干净净,唯我心底有隐忧。
幸得殿下仍有大志,而太子妃是一个无拘无束的人,在那样肃森的宫廷中,她竟然每日逗花养鱼,过得十分逍遥。
忘川之水,可以忘情。
或许,这般也甚好。
太子妃仍旧是一团孩子气,有时候遇见也会笑嘻嘻地称呼我为“裴将军”。
我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
在他们二人纵身跃下忘川之后,我领着大军,急急下山,不惜绕行百里,终于寻到山谷入口,抱着万一的希冀,试图去忘川搜寻二人。
那个幽深曲坳的峡谷里,大军已经搜寻了许多时日。
绝壁千仞,岩叠危崖,大雨如瀑布一般,浇得人人面色如土。再过得片刻,雨点又飞成了雪花。
大雪茫茫地落下来。
一匹马失蹄滑落,好几个人奋力想要去拉住缰绳,马鼻都被拉出血来,但终究脱力松手,战马悲鸣一声坠入激流之中,滔滔碧波翻涌而起,很快就吞噬了这匹马,只余下旋涡中泛起一团白沫。
有人喃喃地道:“这是什么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