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德两个字砸到如意头上,不但她自己有点儿晕乎,就连白老太太这等粗通诗词之人都愣住了。
自来诰命夫人有封号的不少,譬如前朝那些如外戚中的郑国夫人秦国夫人,再如因侍奉过帝王而获封的奉圣夫人朝圣夫人等,再再比如说与国祚百姓有大功者,如开国之初的武烈夫人。像如意这样才嫁了人,封了诰命已然是烈火烹油了,竟然还赐号?还郁德?
“这……这位公公,这孩子年纪尚小,实在是……嗐,如何能担此名号呢?”白老太太起身,神态端庄又不失老封君的架势,不复荣华轩的歇斯底里。
黄公公浸淫皇宫这么些年,早就看多了宫妃邀宠欲迎还拒的把戏,白老太太这点儿微末的道行,还真不放在他眼里。
只挑了下花白又疏淡的眉毛,“郁德夫人救治镇远大将军,有功于社稷,如何就不能担此名号?老封君这话,莫非是说皇上识人不明?”
白老太太顿时面色大变,声儿都颤了,“老身不敢,万万不敢哪!”
到底是国公府的老封君,黄公公也并不再没有打算再吓唬,只淡淡点道:“陛下圣明恩德,老太君只管安享便是。至于旁的,还请慎言。”
又高声命人将几个大箱子抬了上来,对越洹笑道:“昨日陛下和皇后娘娘淑妃娘娘与夫人的东西一并带了过来。另又有几位娘娘给夫人的,都造了册子。”
从怀中掏出一叠红纸恭敬交给如意,笑着告辞回去复命。
如意还沉浸在郁德夫人的震惊中,连黄公公是何时走的都没注意。
“相公!”一把抓住越洹的袖子,如意苦着脸道,“咱们进宫吧。这个什么郁德夫人,我可不想要!”
“为何?”越洹大感意外。同样是一品的诰命夫人,有封号和没封号差别可说天壤。
再说,以他对天子的了解,那若是看谁好,那便是恨不能要荣宠到天上去。哪怕登基几十年,依旧任性如此。兴冲冲地赐了封号,如意去辞了,恐怕也会惹得天子不喜。
如意眨了眨眼,“不怕的,有了这个封号以后才有的闹腾呢。”
十五岁的一品夫人,已经很是惹人注目了。再加封号……不是明晃晃给人当靶子射么?
越洹见她意坚,横竖都得进宫去谢恩,索性现下就去。也不管白老太太是否还在心塞,更不管三太太看着那几只硕大的红木箱子冒光的双眼,携了如意便进宫了。这一次,却是骑马去的。
按照大凤朝的律令,武将出行一律不许坐车。昨日尚在婚期内,是个例外。
越洹的坐骑乃是大宛名驹,通体墨色,日光下隐隐折射出紫色光芒。见到越洹,打了个响鼻,前蹄踢踏了几下,似在抱怨数日未见到他。
“此马名唤逐风。”越洹以手抚过马颈,安抚了一下后翻身上马,又对如意伸出手去,待她将小手放进掌心,只轻轻一提,便将人安置在了身前。双臂环绕过她,打马往皇宫去了。
一路进宫,并没有遇到阻拦。不过这次,没有在凤华宫,皇帝陛下正在御花园的一处亭子中赏春景,身边儿自然是他心爱的许贵妃,陪坐的另外还有两位年轻的妃嫔。从装扮上看,品级都不算高。
最突兀的是皇帝身边还有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女。这少女容貌秀美,眼神极为灵动,不过却没有穿宫装,反倒是一袭大红色劲装。腕子上缠着黑中泛金的鞭子,就连头发都是盘成了男式的发髻,只在发髻上戴了只小小的金冠。
想了一下,如意便知道,这大概就是皇帝最小的女儿,排行第五的安泰公主了。
磕头行礼谢恩之后,如意战战兢兢地请求皇帝不要为自己赐下封号。
“哦?”皇帝见惯了因自己的赏赐欣喜若狂的,一时倒是没弄明白如意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真心话,还是欲迎还拒?”
如意听着这话音儿不像是生气了,大着胆子抬起头,碰到皇帝审视的目光,赶紧又低下了头。小声道:“臣妇自然是真心的。”
许贵妃忙道:“说这话就该打!帝王隆恩,被你当做了什么!”
皇帝摆摆手,“别吓坏孩子。”
又问如意:“你倒是说说看,为何不想要封号?说得朕信服了,朕便收回封号。若是不然,定要重罚!”
如意绞了绞手指头,讷讷道,“臣妇就是觉得……郁德这两个字,着实是该有德的老前辈们才能得到啊。臣妇今年才十五,叫郁德,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几十,和相公一起,都不般配了呢。”
皇帝愕然,越洹亦是扶额。那两位年轻的妃嫔忍笑辛苦,穿了红色轻纱春衫的那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被许贵妃狠狠瞪了一眼,脸色立时发白,低下了头。
“就,因为这个?”皇帝觉得实在太不可思议了。竟然有人因为觉得封号显老,跑到皇宫里来了?这得是多傻呦……皇帝顿时便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大将军了,看向越洹的目光又是愧疚又是心疼。
越洹转过头去,天气渐暖,御花园里头奇花异草渐渐也恢复了生机,嗯,很是好看。
“要不……封号皇上先留着,等过五十年一百年的,您再赐给臣妇?”
如意小小声建议。
越洹唇角微勾,如玉的面容上笑意一闪而过,却叫满园春景都失了颜色。
年轻妃嫔本还偷偷看他,见此情形便觉自惭形秽,忙低下了头,不敢再抬头。
皇帝一怔之下方才明白过来。
他如今都快到了耳顺之年,都说万岁,谁又见哪个皇帝真的能万岁了?历朝历代,为何许多明君到了最后变昏君,宠信僧道求长生,甚至炼丹服药呢?不过是不想死罢了。
这小丫头说一百年后再把封号赐给她,可不就是在拐着弯儿地拍马奉承么?
有趣,真是有趣的很。
“你这丫头倒是有趣。”皇帝笑道,“不过,朕金口玉言,断没有朝令夕改的道理。”
“真不行吗?”如意忧郁极了。可以想象,她往后得叫多少人扎小人诅咒。
皇帝摇头,“不行。”
看着如意垮下去的小脸,心情顿时大好。
站起身,立时有内侍上前扶着,皇帝摆摆手,对越洹道:“子玉,你难得进宫一趟,陪朕走走。至于你……”
想到昨日荣泰公主与昭华郡主差点儿动手打起来的事情,皇帝收回了差点冲出口的话,转而吩咐如意;“皇后甚是喜欢你,你往凤华宫里去瞧瞧她吧。”
这倒也是正经,昨日皇后给了她那么多好东西,又几次帮着说话,如意觉得也该去谢谢皇后娘娘,屈膝就应了。
“父皇,这位姐姐我喜欢得很。我带她去见母后好不好?”一直站在一旁安静听着的安泰公主突然说道。
皇帝没在意,“去吧。不过,这姐姐妹妹的,可不能随便叫。”
安泰公主笑嘻嘻道:“女儿知道啦。”
走到如意面前,热络地抓起如意的手,“父皇不许我叫你姐姐,可倒是叫什么好呢?”
“见过殿下。”如意见安泰公主眉目清正,并不是那种装模作样的人,也便笑着说道,“公主叫我如意便好。”
“如意?真是好名字呢。”
两个花朵儿般的女孩儿挽着手往凤华宫去了。
皇帝一转头,越洹还看着如意的背影哪。摇摇头,这少年人哪,情窦初开,大约都是这样的吧?
“皇上!”许贵妃眼里闪过恼怒。昨天荣泰的作为叫皇帝不喜了,连带着她都吃了瓜落,晚上去请皇帝的时候,竟没能请来人。今天特意带着麟趾宫的两个贵人出来堵人,才坐下还没说几句话呢,越洹就来了,简直是可恨!
“朕与子玉有话要说。你先回去吧。”贵妃娘娘一向解语花似的,皇帝也没理会她,只示意越洹,“同朕到御书房去。”
这就是有政事要说了,许贵妃虽是不甘,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内侍们前呼后拥地簇着二人去了。
却说安泰公主带着如意,准备穿过御花园,往凤华宫去。这段路不算短,正值春日,处处青草成茵,嫩柳初成,春水粼粼生光。两个女孩儿都是爱说爱笑的,安泰公主几乎没有出过宫,对外边的事情十分好奇,便向如意打听。如意苦笑:“殿下这倒是难到了我。我长到了这么大,出府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这话倒不是敷衍。她身份实在是尴尬的很,又生成了这么一个模样,江老夫人担心许氏对她不利,索性就将她养在身边,轻易都不能出门去。
安泰公主大感奇怪,“这是为什么啊?我听进宫那些人家的小姐说,什么清明踏青,重阳登高,再有什么打醮许愿还原什么的,可是好玩的很呢。”
“我听着也很有趣。”如意叹道,“真是可惜了。不过,我倒是会编些有趣的小玩意儿,殿下要不要看看?”
安泰公主便拍手笑:“要看!”
如意一笑,对跟在后边不远处的几个侍女说道:“麻烦姐姐们帮我采些嫩柳鲜花可好?”
宫女们应声去了,不多时弄来一抱才爆了青冒芽儿的柳枝并鲜花来。
如意便坐在了太液池旁畔的一块儿湖石上,双手灵巧地编起了篮子,安泰公主在一旁看着,两眼里都是惊诧。
不多时,一只巴掌大的小篮子便成形了。如意选了一条细嫩的迎春花枝点缀在上递给安泰公主,“送给殿下。”
安泰公主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如意你的手真是巧!改日有空教教我……”
想到自己并不擅长这些,又连忙转话,“教教我那身边那几个呀。”
“宫中何等严正肃穆之处,竟有人敢私采花木,该当何罪呢?”
一道嚣张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就在离着如意不远处,正站着个满脸恨意的女孩儿,怨怒地看着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