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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念他们班的宿舍就在校园的西南角,操场边上。
那是三间大通堂青砖瓦房。
缺角少棱犬牙交错一样的墙角;长年被同学们尿的湿漉漉的西墙根;尿液干了挂着白碱像地图似的墙面;以及缝隙里长的遍是青叶黄草的黑灰色的瓦片,都让这个房子充满了历史的斑驳。
这是一座有年岁的老房子,还是仅存的一座建校时盖起的房子。
一早是给老师当办公室用的,后来学校盖起了新的办公楼,腾出来当学生宿舍了。
好在宿舍的地面重新打上了水泥,倒也显得干干净净平平整整。
床是用铁管子焊的上下铺,刷着绿色的油漆,看上去春意傲然,摸上去却冰冰凉。
床板是用竹劈子排开,钉在了几根横木上做成,捎带着说一声同学们抬水用的木棍都是从坏掉的铺板上抽下来的。
稀稀拉拉的竹劈子,闪着好大的缝隙。走在上面颤颤巍巍,吱吱扭扭,这边起那边翘,总有种可能会塌的感觉。
先铺上从自家扛来的草苫子,草苫子上面在铺张凉席子,然后才是老母亲亲手缝制的密密麻麻满是针脚的鞣子,在来床跟过父母不知多少年的棉被子……
这就是自己的安乐窝。
宿舍里的床靠着四面墙依次排开围了一个圈,两张两张地靠在一起,然后中间留出了一个狭窄的过道。
就这样刚开学的时候床铺还是不够用,有不少同学要三个人挤两张床,后来不断有辍学的同学,一个人一个铺也宽裕了,在后来辍学的多了,甚至出现了不少空铺。
铁床有个最大的毛病,上铺翻个身,连着下铺的床,吱吱作响,晃来晃去。竹劈子床板有个大缺点,上铺动作大点,下铺就起沙尘暴。
看下铺的同学又开始嘟囔起来:“还叫人睡觉包?”
上铺的同学自知理亏,一般都会注意一下,小心一点。
但也有急眼的时候。
“叫唤嘛,不就是翻个身吗?这么多的事哎!”上铺口气有点冲了,下铺总是小题大做,嘟嘟囔囔,没完没了的,两人一直就不对付。
“你说谁叫唤?”下铺明显是压着一肚子火,就等着上铺搭茬,这下可找到了发泄处。
“谁接我话把,就是谁!”上铺不甘示弱
“你能得不轻!你再动动试试!”下铺发出威胁
“我就动了!我就动了!你怎么着吧!”上铺说着,躺在被窝里抬起腿砸了几下床板。
被鞋底带上去,积攒在草苫子里面的细沙粒和尘土,经过竹板床缝窸窸窣窣落了下来。
下铺揉着眼,嘴里“噗呲噗呲”地往外吐。
下铺可真恼了,懒得口角,把头用被子一蒙抬起双腿,伸到铺板下,用力一蹬。
铺板一下悬空了,猛地在一放,在用力一蹬,在猛一放……
上铺嘴里喊着“哎咬咬,哎咬咬…”如坐过山车一般双手抓着床板上不敢动弹。
“我让你不老实!我让你不老实!”下铺咬着牙发狠。
眼看要闹得不可开交,临铺的同学们开始抱怨了:“恁俩不睡,还让别人睡呗!”
也有劝和的:“行了,行了,都别吱声了,赶紧睡觉吧,就这点小事也值当地?”
众怒难为,借坡下驴,于是这两同学脸上流露着不屑的表情,压低嗓门,自顾自地嘟囔两句消停下了。
那感觉要不是有人劝架我能饶了你?!
床,不仅仅是睡觉的地方。
学校没有餐厅,吃饭的地方就在宿舍,饭桌就是铺板。把被鞣掀起来,卷到床头,露出凉席子,就成了吃饭的桌子。
盆啊,缸啊,馒头啊,围着自己摆开,两人搭伙吃饭,你坐床头,我坐床尾,真有点小两口搭伙过日子的感觉。
像刚才那样上铺和下铺不太和谐的同学,那没好办法,只能各吃各的。
下铺用得意的白眼守护着自己的地盘:我的地盘我做主,你别想坐我床上吃饭!
上铺用倔强捍卫着自己的尊严,那眼神分明透着不屑:谁稀罕你那破地方,我就愿意天天爬!
上铺吃饭有各种姿势,蹲着吃,盘着腿吃,喇叭着腿吃,反正怎么得劲就怎么吃,腿不麻怎么吃都能凑合着。
就是爬上爬下的麻烦,接水刷缸的吃顿饭要爬上爬下的好几趟,还不敢大活动,不然轻则尘土飞扬,重则床漏连连,又是一场好戏上演。
每个同学的床头上通常放着个不大不小的纸箱子,纸箱里面铺着几张花花搭搭沾满菜水和油渍的几张白纸。
缸子菜盆在纸箱一角随意地堆放着,紧挨着的是几个瓶瓶罐罐。
一个罐头瓶子装着从家带来的新鲜炒菜,这个菜不能久放,带来就要尽快吃掉,冬天还好,要是大夏天一夜都不能过,不然就嗖了。
一个罐头瓶装着黢黑的咸菜,这菜需要吃上一个星期,所以这瓶菜要算计着吃,每顿吃多少,心里要有数,不然一星期还没到头,菜就没有了。
咸菜是下饭必备,干巴巴地瓜面煎饼嚼起来真是难以下咽,里面要是卷点咸菜那可大不一样了!
正是饿头上,腮帮子甩开,张大嘴狠狠地咬上一口,又咸,又辣,啧啧,唇齿生津,满嘴留香。就连那枯燥的学习生活,这一刻竟然变得有滋有味了,有声有色了。
那些年农村人家的院子少不了一个大缸,腌满了咸菜,那可是上学出工,老少皆宜必备之良菜。
偶尔还会有个小玻璃杯瓶子,里面通常装的是盐猴子。
所谓盐猴子就是面糊糊加上盐,或者添加一点葱花,用油在小菜锅里来回地翻炒,大面团,炒着炒着就变成无数个小面团了,到最后越炒越小,满锅都是焦黄的小面绺绺,像小猴子一样,又因为盐放的多些,所以就叫盐猴子。
其实说叫盐猴子,不如叫盐齁子更恰当,家长们为了不让孩子们当饭一顿吃掉,会把盐放的特别多,咸的齁人,也就借个盐味,这其实就是穷人的吃法吧。
个别同学的纸箱里会有几个烧饼,或两把馓子,这算是高级食品了,不会常有的。
不过纸箱里最占地方的当然是那个花花绿绿的棉布包袱,打开包袱里面包着的是像砖墙一样层层摞起来的煎饼。
这和咸菜一样要算计着吃,一样是要从星期一吃到星期六的。
如果正赶上家里烙煎饼,那刚带来的新煎饼还是软软乎乎的,撕咬起来真有点费牙口。
不过放上几天就变得又干又脆,咬上一口煎饼渣滓从嘴头上稀里哗啦往下掉。
所以吃煎饼是这样式的,一手抓着煎饼,一手在下巴下面托着,咬上几口,接上一把,一抬手,一张嘴,一把煎饼渣滓又进了肚,一点也不浪费。
星期天下午的这顿饭最热闹,也最丰盛,几乎每个人纸箱里都放着刚从家里带来的各种好吃的。
同学们会三五一群围在一块,你尝尝我的菜,我尝尝你的菜。
有嘴馋的同学,伸着脖子瞪着眼在宿舍里打转,谁的好吃就挨着谁吃口。
还有又馋又气人的那种,比如田壮会在课间休息的时候溜进寝室,偷吃别人的菜。
不过偷吃也要适可而止,打开纸箱,拧开瓶盖,拿起筷子,夹上两小口解解馋气,再撂下筷子,拧上盖子,合上纸箱,神不知鬼不觉的一般不会被人发现。
不过要是碰到可口的,田庄可管不住自己,忍不住会吃个小半瓶。
饭点的时候宿舍里就会有人骂街了:“谁偷吃我的菜了?那个不要脸的偷吃我的菜了?赶紧给我站出来……”
只是没有一个人搭茬。
虽然没有人说但其实大家都羡慕李镇长家的二公子李卫国。
他床头上摆着个结结实实方方正正的木头箱子。在满屋子的纸箱里面显得格外突出。
箱子外面刷着淡蓝色的油漆,一把只有在李卫国吃饭时才会打开的小巧精致的三环牌黄铜小锁时时刻刻挂在上面,充满了神秘。
直到有一天放学后,大家发现他的箱子不知道被谁砸开了,木板断了,白花花的木头茬子漏在外面分外显眼。
李卫国说箱子里的二十块钱不见了,几个苹果也被人拿走了。
于是谁偷的大家胡乱猜测了一通,然后不了了之。或许有人一时鬼迷心窍,或许是一场蓄谋。
不过李卫国也没太把这个事放心上,很快又换了个崭新的木箱子,上面依然挂着那把小巧精致闪闪发光的黄铜小锁。
每逢星期三的午饭会也会丰盛一点,家里的大人有心疼孩子的通常这天会送点好吃的来犒劳一下自己的孩子。
中午吃饭的时候三斤从身后的黑皮包里摸出一个罐头瓶神神秘秘地对刘念说;“看看这是什么?我娘送来的。”
拧开盖子,一股诱人的香气立刻散发出来,瓶子上层是明晃晃的油,油下面隐约看出是肉末样的颗粒。
“什么呀?什么呀?”刘念真没有见过。
“狗肉酱!我娘给我做的!”三斤得意的说道。
刘念,用筷子仔细地从瓶里挑出一小撮放到嘴里……
哎!怎么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呢?怎么就这么香呢?
从那以后刘念才知道有种叫狗肉酱的美食。
不过这狗肉酱毕竟是稀罕物,三斤娘就给送了这一次。
后来刘念才听说,三斤大爷家的狗不知道怎么就死了,他大爷分给了三斤家一点狗肉。三斤娘也不舍得吃,做成了肉酱送学校里了。
其实刘念和三斤吃的算是稍好点的,班里能顿顿吃上馒头打上菜的也就那几个人。刘念的父亲是公办老师,每月能拿个一二百块钱。三斤的父亲,也是老师,不过是民办的,一月能领个几十元钱工资,好在三斤母亲在家里做个豆腐走村串巷的能挣点零花钱。
大人们都省吃俭用,尽量努力地让孩子在学校不受到委屈。只是就那个条件,也就凑合着不饿着完了。
好在孩子们虽然吃的孬,却没人抱怨,还整天朝气蓬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