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
七十年代出生,在九十年代成熟这一代人,并非九零后的新生儿,对社会的认知停留在肤浅的感官上。
改革开放已然初见成效,随着市场经济走上了高速发展的道路,整个社会处于加速转变当中。人们传统朴实的思想观念正不可抗拒地受到域外经济和文化的冲击,从满足于基本民生的需求,渐渐滋长出对物质文化生活的无限渴望。
而在这一刻,发展就意味着机遇,奋斗就伴随着挑战,能抓得住这稍瞬即逝的关键期,敢闯敢拼,你也许就能成为这个巨变时代的领航者。
酒字巷,巷口转角处有一家小店,面积不大,商品倒是种类繁多、琳琅满目。
这里多半销售些小件日用百货和副食产品,小到火柴牙签大到锅碗瓢盆。这样的形式基本都是延续过去遍布城市的糖烟酒门市部或是小卖部的架构,给整个巷区的居民提供着生活上的便利。
虽说超市在现如今也不是个啥稀罕物了,可像这般薄利多销的店铺依旧是街坊邻里的钟爱。毕竟存在了很多年,多多少少都有些感情,能在这里买的,就绝不去什么商场,讲究个互依共存的关系。因此日常里也是人进人出,生意算是红火。
程江海上班的路上,想进店给曹旺权弄点茶叶孝敬,却发现店门口聚集了一堆的人,连门都堵住了。人虽多却都沉默不语,眼神凝重地看着店主摆在货架上的电视机,里面正播报着一则新闻。
“《关于切实做好国有企业下岗职工基本生活保障和再就业工作的通知》,争取用五年左右的时间,初步建立起适应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要求的社会保障体系和就业机制……”
程江海紧蹙眉头,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心里陡然有点不安。这两天一些负面的小道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搅得人心惶惶,早已成了人们最关注的要点。
其实前些年一些国有企业的下岗风潮就已经开始了,只是还未波及像甘泉这般偏远的地区。
九十年代后期,国有企业经营机制深层次的矛盾凸显了出来,究其根源,还是在于以往计划经济时期实行统包统配的就业制度过于滞后。劳动力长期供大于求,企业的职工大多满编超编,各个又是人浮于事,捧着铁饭碗吃大锅饭,生产积极性差到没边。
更有甚者占着茅坑不拉屎,致使企业效率低下,三角债频发,很多企业连正常的工资都发不下来。这样一来,减员增效,饭碗由铁变瓷,跟随市场变化重组改革也就成为了必然,相应地掀开了重组后企业大量裁员的风潮。
那个时候,“下岗”才作为一个正式概念提出了,数千万人失去饭碗的人,有了一个在特殊时期的特殊称谓。
下岗职工!
虽说甘泉是个以农业为主的城市,一向以自给自足为主,国有企业少得可怜,可偏偏酒厂就算其中的一个。
潮汐已显,大浪必至。
只是不知道这噬人的巨浪翻涌过后淹死的是谁,苟延残喘的又会有几个,这无疑又是一个让人忐忑不安的分水岭。
程江海一时间意兴阑珊、愁肠百结,索性东西也不想买了。耷拉着脑袋进厂上班。
可走到厂大门,就看着乌泱泱的人群簇拥在门口的通知栏前议论纷纷。程江海心里咯噔一下,惶惶地走上前,挤进人堆里巴望着,只听着一个职工正大声念叨着布告栏里的内容。
“为了做好企业重组,提高生产效率,确保实现我厂三年改革与脱困目标的实现,现将全厂各岗位拟下岗分配计划公布如下,生产科1人,技术科8人,供销科1人……”
还没念完,周围的群众便骚动起来,一个个吹胡子瞪眼地群情激奋着。
“操蛋玩意,怎么会这么多人啊,这怎么能行呢!”
“可不是嘛,这下岗了该咋办,吃啥喝啥啊?”
“哎,你们看新闻了吗?说是上面下了精神,能保障好下岗职工的基本生活保障和再就业呢。”
“那管球用啊,再好能有现在的铁饭碗好?”
“这事啊,摊到谁头上谁倒霉!”
“可不就是嘛,要让我下岗,我才不干呢!”
职工们如同被捅了一杆子的马蜂窝,义愤填膺地讨论着,那架势像是被刨了祖坟,瞬时引发一阵纷乱和恐慌。程江海努力又向前挤了挤,当看清电工组下岗名额时,心头不由地一揪,随即便是满脸愁云密布。他惆怅地从人群里退了出来,回头却发现站在外围的郝春菊正蹙额愁眉着,脸色难看至极。
程江海走上前,关心地问道:“春菊,你也在这啊,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郝春菊冷冷地努了努嘴,郁郁寡欢地道:“你不也都看到了么!”
程江海心弦一紧:“你是说你也……”
郝春菊紧锁着眉头,满脸写着一个大大的愁字,长吁短叹间又有些忿忿不平:“厂子效益这么差,正经一线的工人都得下岗,更何况我这个搞妇联的。我知道的,他们准会把我列为头一批下岗名单!”
程江海苦下脸来,他能不知道郝春菊所面临的窘境么?一来她这工作确实和关键的生产岗位挂不上边。既然是减员增效,那些属于虚头巴脑、可有可无的岗位,首当其冲地排在下岗名单的前列。其次就她那个性子,早就把厂里的领导一锅端地得罪了一个遍,这时候想找个说情的,恐怕谁都会像躲瘟疫一样躲着她。
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个合适的安慰理由,程江海只能悻悻地道:“这不是还没具体公布名单嘛!”
郝春菊撇着嘴,自嘲地哼哼道:“还用公布么,我心里难道还没个数?”
看着郝春菊愁眉苦眼,想想自己也好不到哪去,程江海闷闷地叹口气道:“哎,我看到了,我们电工组也被分配了一个名额。”
“且!”
郝春菊翻了翻白眼,心底泛起一股莫名的酸水,冷嘲热讽地道:“你担心什么,就算下岗也轮不到你头上啊!你现在可是我们厂的技术骨干外加优秀职工,就算只有一个下岗指标,那也是给我老舅留着的。”
这话说得有些尖酸刻薄了,不过涉及到了生死攸关的个人私利,人性的劣根往往就会暴露无遗。
见钱眼开,见利忘义,不患寡而患不均,大抵如此。
往往在这种生死攸关的岔路口,那些往日里你好我好的情感就像一根脆弱的牙签,轻轻一折就断了。
牙尖嘴利的郝春菊能说出这番让人难以接受的话来,也是个人的私心作祟,属于一种本能反应吧。
可这话让程江海听起来相当的刺耳,不由地眉头攥得更紧了,急急辩解道:“春菊,你这是说什么呢,我可没想过让师傅下岗啊。”
“算了,江海,就别说场面话啦。”
郝春菊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凄凄冷笑道:“人到这份上,哪个不是为了自己啊,呵呵,这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说完郝春菊冷着脸,郁郁寡欢地扭头离去,程江海望着她消失的背影,心头也是苦涩难当。
电工组现在就两人,一个自己,一个师傅曹旺权。走谁留谁,这是一个让人头痛不已的问题。要知道,包晓琪可是没工作的,自己下了岗,那就相当于全家断了粮。难道二十啷当、迎风尿十丈的七尺男儿,还要靠着程家安的退休工资啃老?
自己留,那就得师傅走。
可曹旺权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一辈子就待在一个厂里从一而终,出了厂门连往哪走都不知道,下了岗又该怎么活?
哎,想想脑袋都能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