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来人!」
雄厚而慌张的叫声刹那划穿空气,自他倒下的一刻起,一切便乱调了。
病由怒起,病如山倒,凰别晕倒当夜便浑身燥热流汗,接连两日,高烧起了又退,退而复起,青娘、熊绪、聂观音、织芊、宗政非凡??甚至那些早就忘记的人和物如流光掠影一一闪现。
时而青娘哭着笑着把他抱住不放,时而看见熊绪教他写字时溢於脸上的疼宠,掉头时漂亮得像娃娃的织芊伸手递给他半个贡梨,画面骤转佛堂里聂观音拈花而笑,温婉慈祥。
虚浮失真的幻影最後通通汇聚成律刹罗的脸,对敌的冷酷、生气时的凶狠、刻薄的算计、还有一笑时的情深??栩栩如生的表情被同一双眸子贯串,最可怕的不是里面Y沉不定的情绪,而是幽深眼眸里的专注而与情深,像最锐利的狼牙狠狠刺穿他的血管,冷汗涔涔流遍四肢,噩梦中几经挣扎,终於丧失力气,手腕绵绵地软下去。
然而无论多少次醒过来,睁开眼见到的依旧是律刹罗,下人、萨满和医师在房间里进进出来,唯独他纹丝不动地坐定在床边,剑眉低垂,抿起的唇苍白乾燥。
「你??」恼怒陡生,但瞧见律刹罗紧绷的眉宇间飞闪而过的松弛,终是把骂人的话悉数咽下,律刹罗小心翼翼地托着他的头,递上水壶,壶嘴里流出的糖水穿过乾涩的喉头,浸过冷水扭乾的帕子放在前额,总究是把满腹浮躁冲淡了。
待反反覆覆的发热终於退去,再卧床休养十多天,千辛万苦等到医师宣布可以下床的那天,已经是秋狩回程的日子。
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凤别一手放在矮几上让医师把脉,另一手手肘支於椅柄手掌托头。
及膝的矮几一边放满已经凉掉的美食,凤别紧抿的双唇带着病後的苍白,眸子乌沉沉地看着马车门边的角落。
坐在主位的律刹罗手拿笔杆,在展开的地图上专心地点划,头顶却好像生有第三只眼,对他的举动了如指掌。
「不要看了。一早解释过她那天不是要杀你。」
兽首铜炉的青烟随着辚辚的车轮晃动摇曳起来,跪坐在车门的杏衫侍nV打开铜炉的盖子,添上一块新炭。
凤别双眼瞪直,一眨不眨地盯住她那双b寻常nV子宽大得多的双手。
「别小气了!难道看一看,你就能生吃她吗?」律刹罗带着叹息的声音再次响起,凤别眸底倏沉,落在侍nV身上的眼神反而更加凶狠,连侍nV都忍不住抬起头来,对他投以反击的一眼。
「主子,我能不能??」
「闭嘴!主子不问,侍从不得回话!」律刹罗用笔尖在地图上圈了一下,顺便打断她。「若不是那天你自作主张跳出来动刀,他也不会这样子!我说过了,别管他!」
侍nV於是又低下头去,专心地看顾着膝边的暖炉,殊不知听见他们对话的崇嵩已经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放在凤别腕脉上的手指头不受控地微微抖动。
「崇医师。」律刹罗一眼瞥来,锐利如刀,崇嵩强作镇定地x1口气,收起手指,低首,恭敬地禀报。
「翼王,中尉的病??不!辅国公这病算是好了。」话到半途,兀然瞧见律刹罗挑眉的小动作,立刻把称呼改正。
「崇医师可别敷衍我。」律刹罗冷冷道。「我瞧他JiNg神不济,半夜总是咳醒,吃的也少。」
「咳嗽只是余症,很快就会好转。」
「旁人也是这番话,没一点作用。」律刹罗放下笔抬起头来,双眉轻蹙,俊脸上露出少许不满。「他瘦了。每餐也没吃多少,路上却一直在反胃。」
不经意间透露出的亲近,令崇嵩更加不安,上下乾咽一下喉头,艰难地开口。
「辅国公??」
言犹未休,侧面便S来的削骨的寒气。
一等承恩辅国公——高於军侯,仅次於诸王以下的爵位,竟由尊兄王妃的养子所得。凤别袭爵的消息短时间内便震惊上下,甚至有荒诞的传言说他是兴奋太过,所以接旨後便高兴病了。
但崇嵩身为医师,由脉象便可得知凤别得病分明是积郁成疾,六气化火所致,这时候感到身侧传来的怒气,他迟疑一下,乾脆把称呼吞进肚子里去。
「病人往日少病,也少吃药,自然不习惯??加上赶路,肠胃不适,消瘦也正常。」
律刹罗指一指盘上的食物,问。「若说食疗,还是你们南方人最懂。你瞧膳房送来的食物还可以吗?」
「这个??」崇嵩扫过被推到旁边的托盘,上面除了羊r0U、N豆腐、面食,这些戒国饭桌上常见的食物外,还有几碗珍贵罕有的食材。
「猴头菌煮鹿筋、红烧果子狸、山药烩鱼肚、野山参J汤,确实都是大补的好东西,只不过??」
就在崇嵩酙酌着用词之际,凤别突然挥手,连矮几带食盘被他粗暴地推开半尺。
矮几的几条腿划过马车上的厚毛氊,上面的碗盘发出嘎喇铿啲的刺耳响声,马车内骤然寂静,就连外面一直未断中过的马蹄声和侍卫的笑语也彷佛在异响传出後突然轻细。
除了动手的凤别之外,马车上三双眼睛齐齐盯着漾出汤水汁Ye的食盘,坐在角落的侍nV眯起眼,眼底寒气迫人,崇嵩害怕得合上眼睛,又立刻紧张地瞪大,而律刹罗只看了一眼,便漫不在意地转移视线。
「崇医师说只不过,就是觉得有问题吧?」
崇嵩吁出一口气来,赶紧把未竟之语接下去。
「下官不敢!我瞧食谱没有问题,都是珍贵的好东西。只是病後口苦挑食并不为奇,这些补品味重r0U多,可添一些水果甜食,等开胃之後自然会多吃东西。」
「崇医师果真深知他意。甜食?他病多少天就灌多少天糖水!还甜食?」律刹罗语气并不特别严厉,只是有些不以为然,然S过来的视线却不知怎地叫崇嵩全身骤冷。
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甚麽,忙不迭告罪。「是下官疏失!下官也可开一剂开胃助消化的药方??」
耳边咣啷一声,是凤别将鎏金的护腕重重砸到手边的木柄上。
律刹罗猛然侧头。
「阿别!」声线严厉,目光森冷,显然已忍受不住他的无礼。
凤别瞧也没瞧他一眼,托着头望着反方向处,律刹罗盯着他的後脑勺多时,出乎意料没有再发作下去,反而耐着X子慢慢说话。
「医师叫吃药便吃药,哪有年纪轻轻就畏疾忌医的?」
隐忍T贴得叫人难以置信,崇嵩越发觉得不对劲,J皮疙瘩都从皮肤上冒出来了,指腹悄悄磨挲发冷的手臂。
凤别更是通身都写满抗拒,手掌挡住面向律刹罗的半边脸,迳自对崇嵩说。「甚麽药能开胃?你开给我之余,多开一帖给翼王,我瞧他也瘦多了!
皮笑r0U不笑的表情,配上久咳沙哑的嗓子,年轻俊秀的脸孔上顿然透出一GUY寒。
「两位??」崇嵩瞧着明显在斗气的两人,长长x1一下气,yu言又止,始终提不起进言的勇气,律刹罗自是毫不在乎,只朝着凤别朗然一笑。
「肯说话了?我还以你打算一辈子装哑。」
凤别立刻抿紧双唇,又是把崇嵩惊得不知把手脚放到哪里去才好。
律刹罗说。「我用他的药也不是不行,就怕几天後你要在山里G0u里找他的屍T。」唇角轻g,剑眉入鬓,用双GU金环束着的细辫如黑瀑垂於颊侧,益发显得轩昂俊逸,神采飞扬。
崇嵩却立刻骇然不已。
「翼王饶命!」
与转眼脸如土sE的崇嵩对望,凤别心中顿然有几分懊恼。律刹罗之前身受重伤,整个治疗过程,从开始就由神庙大巫一手包办,连医师院首席孙医师也没资格参予,区区一个敬陪末席的医师cHa手,岂不是说医术b医师院首席更好,甚至能与大巫相提并论?
这样的人,能活吗?
马车里鸦雀无声,还是律刹罗闲闲地拿起茶杯。「瞧!你每次和我斗气,就甚麽都不管,这坏习惯得改!」
说罢,也不管凤别是甚麽脸sE,提手拍一拍车厢。
「停车!」
马车缓缓停下来,侍nV推开窗子,晴空暖日,芳草依依,一众虎卫在外面按住马繮,整装以待。
「翼王!」呼声洪亮如雷,把崇嵩吓得一个激棱猛然往後退。
律刹罗问。「还有多久到溢林谷?」
附行的仲孙行立刻拍马上前回话。「回翼王,大约一个半时辰的路程,h昏前可过山谷。」
「皇上呢?」
「仪仗约差一里路,皇上的马车半里路。」仲孙行答得飞快,仔细得都不像平日的他了。凤别不由得深深看他一眼,见他回话时将头凑近马车,刻意挡去其他人的窥探。
而律刹罗听见他的话後,又开始看手上的地图了。
同一张地图由早上看到中午,若是被太yAn照着的花,都能开花了。
律刹罗点动着手指头,盘算片响,说。「我肩膀的伤口有点痛,请萨满过来帮我看看。」
仲孙行赶忙着人去了。
律刹罗又说。「这位是崇医师。」
随着他的手指转动,几十双眼空过正方形的窗口齐刷刷地对准崇嵩,看得他汗流狭背。
就连凤别也开始担心之际,律刹罗忽然皱眉扫过他面前的矮几。
「我听说昨天聂皇后因为不适应车马劳动,一直吃不下,还是南楚公主为她送去桂花粥和燕窝糕,才让她胃口大开。」
仲孙行听得有些糊涂,但不阻碍一口答应下来。「属下立刻找南楚人要!」
凤别假装整理衣袖,垂下的头顶掩去异sE,喃喃自语。「就不怕人家听见是你要的,下毒毒Si你?」
律刹罗莞尔,彷佛想反驳,嘴巴都张开了,却忽然表情一变,伸手拍一拍前额。
「我想起来了!你不喜欢桂花吧?嫌它有GU怪味!我怎麽就忘记了?」
要多熟悉一个人,多亲近的关系,才会hUaxIN思记住他Ai吃甚麽,不吃甚麽?意想不到的是,听见如此露骨情话的虎卫竟只是望天望地,左顾右盼,再没有露出更多的异样。
他们的事??根本没有人不知道吧?凤别SiSi攥住手心,腹中五味杂陈,既有愤怒难堪,又有忐忑羞涩。
红晕由耳根一直延向双颊,雪白的脸sE转眼像施胭博粉一样晶莹透亮,倒是添上几分近日少见的生气。律刹罗双眼微弯,嘴上却叹口气,将半条手臂伸出车窗,对仲孙行g一g手指头。
「就不要桂花粥了!直接把厨子讨过来吧!食材有不认得的,便叫崇医师看一看。我们的厨子做饭也确实粗糙了些,不b人家的JiNg致!国公爷这些天胃口不好,我得迁就他一下。」
仲孙行猛然将斗大的拳头砸在x甲上。「属下遵命!」
短短几句话,话里槽点满满,但无论里面有几多分调笑的意思,「国公爷」这三个字由此一搥定音。
手脚沉沉,好像被绳子绑住石头从湖心一直向下坠,再也无法挣脱,他和律刹罗的距离就好像??从车窗留下的缝隙观察外面各人的身影,看着一下车就被仲孙行单手拽住领子,像拎小J一样拎上马的崇嵩,他的眼神骤然Y暗。
他和律刹罗的距离,在别人眼中就是如此吧?
单手刷地关上车窗,他对律刹罗说。「你再拖延一下,与御驾的距离便不止半里路了。」
「拖延?我有吗?」律刹罗弯身拿起箸子,将他不屑一顾的吃食送进嘴里,一边吃,一边瞥视他脸上的怀疑不信。「就算我有,你猜猜为甚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