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城里热闹了起来, 外头响起了叩门声, 然后是裴无寂的嗓音:“该起来用饭了。”
没喊“道主”, 毕竟出门在外。
沈独后半夜根本没睡, 闻声只将那披着的衣袍穿上,可要自己系腰间革带时,又怎么都系不好。
到底是从小被人伺候的。
他莫名地笑了一声,眼光闪了闪, 只向那门外喊道:“你进来。”
外面站着的裴无寂明显是愣了一下, 有些迟疑,因为在他话音落下后片刻, 他才推门进来。
沈独穿着那深紫的长袍,只是袖口袍角都不很整齐。
抬眸见他进来便将自己的双手展开了,自然地道:“凤箫不在,倒是让我穿衣都嫌累了,劳动裴左使。”
裴无寂年幼的时候, 乃是家中独子, 也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只是在间天崖上,昔日优渥的生活不再, 很多事情只能自己动手。
所以这些年来,他会做很多事。
包括练功习武, 端茶递水, 穿衣缝补, 甚至烧饭做菜。
在过去的很多时间里, 若有个什么事情,出门在外,总是他伺候着沈独的。
沈独也曾戏言,没了他他可能会饿死在荒野。
可这样的一句话,是他什么时候提到的?如今想起来,竟觉得没什么印象了。
裴无寂压抑着心内忽然泛起的那一层层捉摸不定的情绪,无言地走了过去,为他整理衣袍。因刻苦习武而长了粗茧的指腹,从领口袖口那几道褶皱上抚过。最后自然地半蹲了下来,为他扣上腰间那一条绣着紫黑色暗纹的革带。
这一刻,他像是拥着他。
双手从他腰侧穿过,几乎将这个人环在自己的怀中。
只是与以往任何一次一样,沈独是高高在上的,而他便半跪在他的面前,并不抬眸去看沈独此刻的神情。
一应细节,很快打理妥当。
裴无寂起身退开。
沈独还站在原地,随意地看了看自己那精致又宽大的袖袍,还有上面隐隐透着几分阴森的天魔图纹,然后才去看裴无寂。
他年轻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不满的情绪。
低垂着眉眼,也不看他一眼。
那一把他昔年交给他的无伤刀静静地佩在他腰间,殷红的铸纹如鲜血一般刻在刀刃的尖端。
“裴无寂。”
沈独忽然就开了口,而且连名带姓地喊他。
裴无寂忽然就觉察出了那一点不寻常的味道,眼帘微微闪烁间,已经抬起了头来,看向了他。
但直觉让他没有先开口接话。
只像是知道沈独后面还有话说一般,静候着。
沈独赞叹于他这一身与少年时截然不同的镇定与冷硬,唇角弯弯时,已轻轻地笑了一声,可轻描淡写从口中出来的问题,却不那么让人轻松了:“当初你敢反我,归根结底,是外头还有个东方戟吧?”
“……”
这一刹那,真是心内一股令人冰寒的战栗冲涌上来!
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裴无寂本以为他是没有察觉,也懒得过问的。可就在这毫不起眼的小城里,客栈中,如此毫不在意地问了出来!
于是他这一刻骤然紧绷的反应,已然将自己出卖。
无需他回答,沈独全明白了。
他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的波动,只是走上了前去,轻轻将他腰间那无伤刀拿起来看了一眼,又放了回去,道:“走吧。”
铸剑师黎炎的六十大寿,就在今日。
荆门城中早已经聚拢了八方的来客,剑庐大门口处,才一到了迎客的时辰,各方的贵客便已经到了不少。
黎炎也不在门口,只在中堂内谢客。
他今年已是六十高龄,年过花甲,两鬓斑白,但因为常年铸剑,身子骨还不错,显得精神矍铄。
下把上蓄了一把胡子,只是看上去很短。
原因无他,都是前两天在锻造新剑的时候一没留神,被炉火烧去了大半截胡子,只剩下这短短的一把罢了。
身上穿的是万寿图纹的绸袍,黎炎长满了皱纹的脸上难得都是笑容,与今日来为他贺寿的江湖人士们说笑着。
天水盟的少盟主池饮来得也早。
众人到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堂中左侧,端了一盏茶慢慢品着。
身为蜀中第一势力的少主人,池饮生得一副堂堂的好相貌,举手投足间亦是一股大家之气。
人往那椅子上一坐,浑然是大马金刀气。
便是那饮茶的动作,都透出一种并不将天下放在眼中的、天然的睥睨。
不少人悄悄侧过眼眸来打量他,但也不知是顾忌他身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周遭这么多人,竟也没有一个敢上去搭话。
角落里有人小声地议论。
“听说昨天天水盟来荆门城,半道上好像遇到了一点意外,被不知哪里来的拦路盗匪所截,有些折损,最终进城的才七个人。你们是没看见,那城门口通过去的大街上,马蹄印子都是红的……”
“谁胆子这么大,竟敢对他们动手啊?”
“你们说会不会是妖魔道?”
这“妖魔道”三个字话音刚落,剑庐大门口的方向,忽地一阵耸动,好像是见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吓人事,人人骇然色变。
中堂里的宾客也都察觉到了,朝那边望去。
黎炎正与东湖剑宗的宗主易天铭说着话,见此动静,也不由得停了下来,发白的眉皱了起来:“出什么事了?”
没有人应他。
从门口处到这中堂外,每一个看清楚了的人,面上都浮起来一层恐惧,更有甚者已经是面如土色,禁不住地颤抖起来。
当然也不乏正义之士,皱眉大怒。
“是裴无寂……”
“妖魔道疯了不成?来剑庐干什么?”
“姓裴的,今日是黎老六十大寿,你妖魔道也要来插上一脚,未免也欺人太甚了吧?!”
不错,这引起了一片震悚的意外来客,不是旁人,正是妖魔道间天崖左使裴无寂。
此刻他手持着名帖,正递给门口的管家。
闻得里头人喝骂之声,他掀了眼皮朝那方向看了一眼,自看到了一堆对他横眉竖目的正道人士。
若是换了一种情形,手底下再多得几个人,只怕等不到对方把这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说完,他早已经让对方永久的闭嘴躺在地上了。
只是今日毕竟不一样。
裴无寂冷硬的面容上略过了一分杀意,但很快又压了回去,只收回了目光,将名帖放在了那面目呆滞的剑庐管家的手中。
这些年来,剑庐在江湖上也算地位超然了。
身为剑庐的管家也算见过了不少世面,可此刻裴无寂面前这身材枯瘦的小老头依旧吓得满头冷汗。
“这,这是……”
“黎老今日六十大寿,怎么说昔日也蒙他老人家挑选,有铸刀之恩在。今日沈某冒昧登门,无意挑起任何争端,不过只是来为黎老贺寿罢了。”
一声轻笑忽然传来。
站得靠外的、距离门口近一些的人,几乎立刻就看见了说话的那人。
是从门外上的台阶。
那分明是一张好看极了的脸,让人一见之下心神摇荡;可仅仅在这念头生出来的刹那,此人眉目间那一股深重的凌厉凶杀之气,又如青锋寒芒,透出一股沉凝的威压,令人喘不过气来,顿生恐惧,不敢直视。
这天底下见过传说中的妖魔道道主沈独的人其实不多,一则因为见过他的人八成都死了,二则因为近些年来妖魔道上已经很少有事需要他自己出面了,更多时候都是裴无寂做。
可是刚才,他自称“沈某”。
妖魔道上有几个人姓沈,还拥有这般骇人的一身凶杀戾气?
所以几乎是在看见他模样,听见他说出这两字自称的瞬间,剑庐内外所有四面八方的来客便已经确定了他的身份!
一时如临大敌!
拔剑的拔剑,抽刀的抽刀,青天白日之下,顿时寒光四溢,一言不合就要动起手来。
黎炎那一张老脸顿时不大好看起来。
沈独却不在意,既不在意这庄子里朝着他举起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有胆子落下的刀剑,也不在意今日寿星公那难看的面色,只闲庭信步一般走了进来。
就这么在众人目光注视下,站到黎炎面前。
“黎老,晚辈来为您贺寿。”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沈独面上竟是带着几分笑意的。
若非那眉目间的戾气早已经深得好似刻在骨血中,若非这一身紫黑长袍上的十六天魔图纹太过狰狞,只怕旁人还要以为这是哪里来的翩翩公子呢。
他的态度是真和善,半点都没有作伪的虚假。
江湖上很多人并不知道这妖魔道道主沈独与黎炎之间有什么关系,只听说间天崖左使裴无寂现在用的那把无伤刀实则是昔年黎炎为沈独打造的,个中曾发生什么却不甚清楚。
当然也没人知道,这刀怎么到了裴无寂手中。
可黎炎自己是清楚的。
常年待在炉火旁的老人,面色有一种被晒伤似的枣红,被一条条皱纹压着的双眼,见多了这江湖上浮沉的世事,已经有了几分通达之感。
只是此刻看着沈独,依旧痛心难解。
谁还敢相信,他面前这个只需露个面便能令整个武林如临大敌、满手血腥的魔头,万人之上的妖魔道道主沈独,在许多许多年以前,只是个腼腆内向、怯懦善良的少年呢?
那时妖魔道还是他父母掌管。
黎炎记得很清楚,那小少年低眉垂眼地跟在另一个高出他半个头的少年后面,身上没半点妖魔道上的邪戾,清风朗月似的。
原本妖魔道来,是逼他为那一名名为东方戟的少年,也就是当时妖魔道道主的得意弟子,锻造一柄削铁如泥的神兵。
黎炎本不愿意。
可在见到沈独的一瞬间,他改变了主意,只觉得若这少年他日能执掌妖魔道,或是武林一件幸事。
于是他毫不畏惧地告诉他们,锻造神兵,可以,但这一柄神兵却不是要给那个什么东方戟,而是要给那个看人都有几分怯生生的少年……
是一把刀。
刀名,无伤。
可谁能想到,一晃十多年过去……
世事易变。
当年的怯懦少年,已是武林中凶名远布、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而当年那一把无伤刀,则佩在了另一人的腰间,夺去了这江湖上无数人的性命。
黎炎的目光,从沈独的身上,移到了裴无寂的身上,又在他腰间垂着的那刀上停留片刻,最终才移了回来。
眼前的沈独实在太陌生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只向周遭无数刀剑已出鞘的江湖同道道:“远来是客,沈道主肯赏光,也使剑庐蓬荜生辉。今日是老朽六十大寿,还望诸位都给个面子,有什么恩怨都待过了今日再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