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知时站在宋煜背后,一句话也说不出。
逢年过节,他也总跟着一起走亲戚,大家都很热情地关心他的生活和学习,从未听过这样尖锐刺耳的话。猛的一听,十分不习惯。
这么久了乐知时才知道,原来大家的和气都是装出来的,自己在他们心中只是个寄生虫。
被保护得太好,好到真的把自己当成是宋煜的亲弟弟,以至于全然忘记寄人篱下的事实。
“什么外人?”大伯母面带韫色,“你嫂子也是替你们着想。你这孩子,跟你爸真是一个德行,就喜欢替别人做嫁衣,给别人养孩子,这些钱难不成是大风刮来的?”
宋煜冷静回答:“这些钱是当年乐叔叔拿出所有积蓄让我爸搏一把,搏来的。”
说完,他看向这位大伯母,眼神锐利,“可能是我太小,不记事,我想问问,当初我爸创业,资金周转不过来的时候,伯父有帮过他吗?”
大伯母立刻语塞,脸上的表情也不好看了,最后只勉强说出一句,“那……那时候我们家条件也不好。”
“嗯。”宋煜仿佛一个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的审讯者,点了点头。
“既然没有参与,就与你无关。”
“你!”大伯母气得站了起来,新堂嫂给自家婆婆拍着后背替她顺气,颇为不满地看向宋煜,“堂弟,我们才是一家人,你这样太伤家人的……”
宋煜忽然笑了一声,对方似乎没料到这反应,话没说完,也说不下去。但当乐知时看向宋煜的时候,他脸上的神色更冷了。
“家人这个词从你们口里说出来,真廉价。”
这是乐知时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宋煜这么尖锐的一面。他的手腕被握住,整个人被牵着,带离这里。
这不符合乐知时的期待,他以为宋煜会像过去那样,自己自顾自往前走,让他在后面跟着。
或许是猜到他有些走不动,没法从这样难堪的场面抽身吧。
一路上他们没有说一句话,乐知时不太想说话。苹果没洗成,握在手里格外沉重。宋煜进门后就说出预先想好的借口,告诉爷爷外面洗手间也在维修,不能进去。
爷爷看漫画看得正起劲,本来就没有吃水果的心思,丝毫没有怀疑这个谎言的真实性。老花镜滑到鼻梁,他抬手把乐知时招到他身边,“快过来,跟我一起看,这个真有意思。”
乐知时点头,过去病床边坐着,后来又趴在病床边,陪着老爷子看漫画,如果是以往,他可以兴致勃勃地给爷爷介绍各个角色的性格和能力,但是他现在提不起太多兴趣,挤牙膏似的,问一句说一句。
十几分钟后,在外面坐够了的大伯母和新堂嫂也进来。两人像没事人似的,对着老爷子笑盈盈聊天,“小煜也来了,晚上跟我们一起吃饭呗,附近有个餐厅挺不错的。”
“你爸妈一会儿也来。”大伯母特意看了一眼乐知时,嘴角咧得很高,脸颊的肉堆了起来,“乐乐是吧,你也来吧。喜欢吃什么?火锅怎么样?”
乐知时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封住了,他望着大伯母的脸,睫毛轻微颤动。
“他不去。”宋煜语气果断,甚至显得有些冷漠,“他吃不了外面的东西。”
老爷子带过乐知时一阵子,知道他过敏的事,“对,乐乐吃东西要小心。”他摸了摸乐知时的头,“等爷爷胳膊好了,给你烧排骨,你以前不是特别爱吃我烧的排骨吗?”
“嗯。”乐知时仰起脸,对他笑了笑。
很多时候乐知时都理解不了成年人的世界。
就像此时此刻,他不明白,明明不久前她们私下的嘴脸刚被宋煜撕破,弄得那么难看,现在却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依旧是和和美美的亲戚关系,仿佛毫无芥蒂地畅谈。
他下巴抵在病床纯白的被子上,那双大而漂亮的眼睛望着那位聊得风生水起的大伯母,还有看起来十分恭顺温柔的新堂嫂。最后大概是眼睛酸了,稍闭了闭,再睁开的时候,正好对上宋煜的眼神。
乐知时形容不出那一刻宋煜的神情,皱着眉,好像带着一点难以分辨的难过,可又更复杂一点。他歪了下头,表情没变,看起来有点像是在对宋煜撒娇。
幸好宋煜在这里,像一副铠甲一样罩住了自己。
乐知时才可以理所当然地躲起来。
他一直都希望自己是勇敢的,像所有漫画的主角一样面对任何困难,但有时候,他也需要躲一躲。
“爷爷。”宋煜从沙发上站起来,“我带乐乐回家了。”
听见这个不是连名带姓的称呼,乐知时脑袋一抬,眼神里有些讶异。
“这么早就回去啊。”老爷子有点不开心,抬手去摸乐知时的发顶,“乐乐不多玩一会儿吗?”
“我……”
宋煜面不改色说了第二个谎,“他还有辅导班的课。”他又补充了一句,“要中考了。”
老爷子这才没有强行挽留,他嘱咐了几句,学习重要,身体也很要紧,并告诉他们没事儿多来陪陪他。
乐知时只点头,没说太多话。他不想在大伯母面前表现太过,仿佛刻意彰显自己鸠占鹊巢的成就感。
理所当然的,大伯母也说了许多像样的客套话,并送他们出去。一直到电梯口,她都演足了全套,没有表现出一丝刻薄。
离开医院,乐知时才想起,对方当时并不知道他在转角,也不知道他听到了一切。宋煜拦住他,不让他出去,原来是给他保留面子上最后的体面。
出租车上,宋煜也没有说话,他仿佛很不开心。
乐知时拥有一种其他人都没有的、奇妙的感知力,就是可以洞悉宋煜的心情。这很难,因为宋煜的表情起伏很少,话也不多,是情绪识别里的hard模式,但乐知时就是可以从微妙的感觉里发现。
大约是气氛。
早春,这座城市的春天格外青葱,宋煜的侧脸映在车窗外的一片绿意之中。他望着前方的挡风玻璃,想着的却是乐知时趴在病床前的样子,脸色苍白,眼睛里满是无措。
从小到大,乐知时没有遇到过太复杂的人和事。他有时候简单到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直接地发问、表达、展示情感,但这样一种“直接”又是无害的,像毛茸茸的火苗,光和热都柔软。
宋煜想说些什么。
总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
乐知时往宋煜那头挤了挤,胳膊贴着他的胳膊,手背也不小心擦过。
如果是平常,宋煜会说,挨我这么近干嘛,或者转过脸看他一眼,再或者是什么都不做,继续望着窗外。
但这次不一样,在乐知时眼里很生气的宋煜,用他的手包住了不小心蹭到的乐知时的手,没有说话,没有转头。
掌心的热度言明了一切。
忽然地,乐知时想到了棉花糖。
他后悔自己参加那个冬令营,他想亲眼看看宋煜捡到棉花糖的场景,是不是也是这样。什么都不说,握住了它的爪子。
然后棉花糖就跟他走了。
回去后,乐知时做作业复习,熬到晚上九点五十才做完,整个人累到无法分心。晚饭是他们俩自己在家解决的,乐知时没吃太多,这会儿又有点饿,想下楼去找点吃的,家里别的不一定有,吃的从来不缺。
走到厨房,乐知时开冰箱前看到林蓉贴上去的便利贴,上面写着[烤箱里有肉桂卷,吃前热一下]
于是他放弃冰箱,走到烤箱边,但他懒得热了,直接拉开门从里面拿出一枚无麸肉桂卷。
竟然是热的,哥哥热的?
肉桂卷上的糖霜很香,乐知时站在流理台边,慢条斯理地吃着,虽然是半开放式厨房,但他整个人嵌在角落,完全被冰箱遮住。
吃完一个,乐知时还没够,又拿出一个,刚咬了一口,就听见开门的声音,是林蓉和宋谨回家了。
他正想出来,可林蓉好像生了很大的气,“我真是憋了很久了我跟你讲。以后你要去你哥家你就去,我是不去了。这顿饭吃得我太窝火了。”
宋谨语气有些无奈,“消消气,看你脸都气红了。”
“那是腮红!”林蓉把包扔到沙发上,“爸都摔了,连好一点的医院都不去,还非要等到你打钱他们才签手术单,这是什么居心啊,难道爸出事他们一点都不心疼吗?那么大的年纪,摔一下怎么得了。真是气死我了。”
“还有嫂子,每次听她说话我都一肚子火,张口闭口就是钱,好像咱们欠她们几百万一样。”
宋谨给她捏肩,“她就是那样的脾气,别跟她计较。”
乐知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出去,可能是白天也经历了一次这样的事,他下意识就往冰箱后面缩。
“还有他们家新娶的那个媳妇,吃饭那会儿,说的都是什么话……”
宋煜听到动静,从楼上下来,看见自家妈妈十分恼火,没多问,没想到还是空降一口大锅,正正好好盖在自己头上。
“宋煜!”
听到妈妈叫自己名字,宋煜脚步停下,站在楼梯半中间看她。
“我跟你说,如果你给我找个这样的儿媳妇回来,我打断你的腿。”
宋煜对此难得的恶毒言论并没有发表什么感想,抬脚继续往下走。林蓉也继续说,“幸好他们没有当着乐乐的面说,不然我真的要当面发脾气了。”
乐知时心想,也差不多都听到啦。
她的声音又低下来,变得有些伤心,“我听见她们说乐乐,我心里特别不舒服。什么叫小心养出一个小白眼狼,这是人说的话吗?这么多年了,我早就把他当成我亲生儿子了,你想想,那么小一点点就跟着我,好不容易长到这么大。”
“可不是吗?”宋谨叹了口气,“每次他生病你都哭。”
“我今天真的太不舒服了。而且我听到她们说的,就想到万一有一天,乐乐长大了,离开我。想到那个画面我就难受。”说完林蓉又看向宋谨,“小时候他自己要叫我妈妈,我可开心了。”她打了几下宋谨,“都怪你,非不让他这么叫。”
宋谨笑着抓她的手,“便宜你了,白捡一个小宝贝,还非让人家叫你妈妈,有没有考虑你儿子和olivia的感受啊。”
路过的宋煜一副我不想参与进来的表情,准备找点水喝。棉花糖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缠住他的腿,蹦蹦跳跳的,像是要他抱。
林蓉叹口气,“真可惜,你说乐奕怎么不给我们生个女儿,要是乐乐是女孩儿就好了,又乖又漂亮,现在哪儿去找这么好的女孩儿,直接给我们家做媳妇好了,不比今天一起吃饭那个强几百倍吗。”开玩笑不带喘气的,林蓉朝着宋煜说,“是吧小煜。”
宋煜背对着他们,冷淡丢下一句,“你们开心就好。”
他懒散走到冰箱,拉开门,从里面拿出一瓶冰苏打水,再合上门,没成想竟然看到举着半个肉桂卷的乐知时,就缩在流理台的角落,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略带着点尴尬,冲他露出一个有些傻气的笑。
宋煜还没喝水呢,就狠狠呛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乐乐:你们开心就好是什么意思?
小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