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其实是为一个人建的,他叫游惊梦……”
随着这一声叙事的开端,施安湳又再次陷入了回忆中。
那时候他才四岁,正在懵懂天真的年纪,虽然父不疼母不爱,小小的心灵很是难受,但有亲切的管家和母爱泛滥的保姆在身边,倒也过得开心快乐,那是一段颇为宁静美好的时光。
四岁半的时候,施翰英莫名其妙突然把一大家子人聚集到本家,并要求一定要带上孩子。
当天发生的具体事情施安湳已经记不清了,似乎是被问了几个问题,经过了几项测试,但就是从那天起,他被施翰英钦定成了继承人。
他并不懂继承人的真正含义,但看着叔伯婶婶以及哥哥们嫉妒羡慕的眼神,觉得似乎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对历来威严冷酷的爷爷也产生了一丝亲切感和依赖感。
他依依不舍的挥别了管家和保姆,带着几分欣喜的入住了本家。
因为几乎没和至亲之人住在一起过,他对施翰英是十分向往的,那时候他已经知道有家长在身边的孩子是多么幸福,很是期待以后的日子。
但是现实给了他沉重的一击,不怀好意的哥哥弟弟,阴阳怪气的胡阿姨,死气沉沉的佣人,喜怒无常的施翰英,都让他每天惶惶不安。
进入本家后,他天真烂漫的童年戛然而止,每天被山一样高的课业压得喘不过气来。
从基础的文化课,再到书法绘画骑马射箭,乱七八糟什么都有,甚至还让他唱过一段时间的戏曲,偏偏他别的还行,在戏曲这方面实在没天赋,被施翰英狠狠的责罚了一顿。
他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跪月台的情景,那时候已经入秋,夜晚降温很快,寒风迅速带走了他身上的温度,冰冷地板更是冻得他双腿发麻。
他很委屈,却不敢哭。因为只要一哭,哥哥弟弟会讽刺他这么软弱当什么继承人、胡阿姨会嘲笑他脑子笨,施翰英就会变本加厉的责罚他。
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原本好不容易收回去了,陡然听见了一道道若有似无的呻吟声,吓得他一个激灵。细听之下,像个女孩子痛苦压抑的声音,断断续续,在这空无一人的游园里,冰冷的夜风再一吹,他的眼泪立即吓得掉个不停。
他那时的处境就像电影里的鬼片一样,年纪尚幼的他心智还不健全,很容易就脑补各种乱神怪力的恐怖画面。
当下也顾不得被责罚了,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躲在了月台上方回廊的后面,悄悄的在院子里观望。
细听分辨之下,声音是从施翰英的卧室里传出来的。
虽然施翰英对他很苛刻,但是他还是很担心他的安危,毕竟那是他的爷爷。
给自己打气了半天后,脑子里想了无数可能,最终还是挪着步子,悄悄的走到了卧室外的雕花窗之下,透过窗棱的缝隙,他看见在那张雕花大床上,施翰英只穿了一件白色罩衫,领口大开,床上还有一个非常年轻貌美的女孩子。
施翰英脸上的表情实在过于凶恶,吓得他一阵害怕。
他力气很大,女孩子一根手指头死死咬在嘴里,声音断续破碎,很害怕的样子。
施安湳从未见过这么诡异的事情,只觉得施翰英的样子想魔鬼一样,正在折磨那个女孩子。
太可怕的……
他爷爷原来是个恶魔。
正当他精神恍惚,直打冷颤的时候,突然看见施翰英捞起女孩的脚,疯狂的啃舔个不停,像是在吃这世上最美味的珍馐,要啃进肚子里一样。
那一幕给他的震撼太深,以至于之后许多年都是心里不可磨灭的阴影。
他当时被吓到面无人色,说是魂飞魄散也不为过。好在也机灵,很快反应过来,趁着没被发现,悄悄的跑开了,当晚就发了高烧。
后面的事情就是,他没跪够时间,私自跑回房间,又被施翰英狠狠的惩罚的一顿。
自此,他对施翰英更加惧怕了。
等渐渐长大了些,通晓了男女之事,施安湳终于明白那些被悄悄送进施翰英房间里受折磨的少男少女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那不是在吃人,是在享乐呢。
施安湳只觉得恶心至极。
时常他因为被惩罚跪在院子里,耳边却充斥着男男女女若有似无的欢愉声。
起初施翰英还有所收敛,后来察觉到他似乎已经知道是什么回事后,就再也没有顾虑,肆无忌惮的放纵起来。
施安湳敢怒不敢言,只能这么无能为力的耗一天算一天。
也许是施翰英对他的教育太过残酷,过早的体验到了人性的丑陋,施安湳早熟得很快,十三岁的时候叛逆期就来了。
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施安湳开始和施翰英对着干,他虽然在如此高压的环境下学了不少手段,却哪里是施翰英这种老狐狸的对手,自然被收拾得很惨,但他似乎继承了施翰英的多数性格,偏执倨傲不服输,任是被收拾得再惨,也能挺起背反击回去。
直到他十四岁的时候,有一次施翰英出国办事,他突发奇想回了一次本家,在胡阿姨惊慌的表情下进了自己的房间,她背地里发泄不满,把施安湳房间弄得乱七八糟的行为暴露了。
也正是因为那天胡阿姨丑行暴露,很是慌乱害怕,晚上就躲在房间里没出来。
施安湳突然就产生了一种要去施翰英卧室看一看的想法。
游园有些不太正常的建筑特点,播放不停的《游园惊梦》,秘密送进来的美貌男女,还有施翰英阴晴不定的性格和夸张恶心的性癖。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施安湳很好奇施翰英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性格,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于是那个夜晚他很顺利的潜进了施翰英的房间。
以前只在月台的位置远远看过卧室里的摆设,是非常典型的民国时期的样式,木桌木椅,古画瓷瓶,跟电视剧里的布景一般无二,很是精致典雅。
进了屋子后,里面的东西也和想象中一般无二,被胡阿姨收拾得很干净整洁。
施安湳无法理解胡阿姨是用什么心情如此尽心尽力的收拾这间温柔乡般的屋子的,肯定一边打扫一边都能想象到施翰英与不同的男女在这间屋子的各个角落颠鸾倒凤吧。
这两个人也是奇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施安湳在屋子里寻找着,其实里面很简单,并没有藏什么东西的地方,唯独就是床边的一张檀木桌,下方有几张方格抽屉,个个都上了锁。
十几岁的男孩子正是喜欢偷鸡摸狗的年纪,好奇心也旺盛,当即就想要把锁弄开。
好在都是很寻常的铁锁,两根铁丝就弄开了。
翻开抽屉里的东西,他最开始还以为是施家产业的机密文件,或者某些重要的家族秘史,又或者是对施翰英特别特别重要的东西,毕竟全屋子只有这里上锁了。
可是里面的东西很简单,翻开最上面的两个长方形大抽屉,一个抽屉里放着一沓很有年代感的竖行手写的书信,而且被很用心的过了胶,另一个抽屉里用红丝绒铺底,搁放了几张黑白照片。
施安湳小心的一一拿出来看了,照片上全都是一个戏子的照片,前五张都是身穿女装戏服的模样,有站有坐有卧,神态各异,但风采流转,只是照片都能感受到此人的惊采绝艳。
看到最后一张的时候施安湳才知道这人是个男人,他穿着西装,只是身材过于纤细,有些撑不起,笑吟吟的站在戏园子里,这个戏园子竟与的游园有五六分相似。
翻过照片背后,一一注写了摄于某某年月,落款是施翰英。
施安湳反复的看了几张照片,视线终于落在这个戏子的脚上,有三张照片里,他身穿女性角色的戏服,妩媚的露出白生生的脚,那年代摄影摄像技术有限,又是黑白照片,只能看个大概。
偏偏这个大概也让他看出这双脚异常秀美漂亮。
再翻开那叠信,一切都真相大白,原来这个戏子叫游惊梦,施翰英很是痴迷于他。
信以年份顺序叠放,从落款上得知这些信都是出自游惊梦的手,从最开始的相识婉拒,到熟悉相知,再到相恋,时间长达三年。
施安湳用手机把这些全都拍了下来。他记性很好,又特意费神记了一遍照片和书信的叠放位置,看完后原封不动的放了回去。
再接着是下面靠右的三个小抽屉,也被他一一打开。
里面分别整齐的放着一套干净的黄绿色戏服,一件小巧精致的戏曲盔头,缀有珠花、绒球、丝绦等物,再有一层专门放置的是绢帕和香囊。
所有的一切都昭示着这个叫游惊梦的男人是施翰英心中的挚爱,以至于专门锁上。
施安湳不敢过多停留,将所有锁再锁上后,就快速离开了游园。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就开始着手于寻找这个叫游惊梦的男人。
他不敢求助于家里的长辈,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泄露给施翰英。只好自己一个人默默的查找起来。
他不得不回了几趟施家老家,找以前的老街坊询问,又按着照片上留下的相馆名称,海里捞针的找了起来。
就这么耽搁了两年还是毫无音讯,就在他要放弃的时候,终于在老家公园里遇到一个拉二胡的老人,听惯了《游园惊梦》曲调的他顿时就上前询问,结果还真的问了出来。
几十年前,施家在这个地方是有头有脸的望门,但是抗战时期以及后来的国内动荡,整个施家在大环境的摧残下中元气大伤,建国后,为了恢复往日辉煌,施家家主不得不要求长子施翰英迎娶伍家小姐,联姻合作。
据老人说,他当时在戏园子里讨生活,他们戏班子在当地非常普通,但是台柱子游惊梦却非常出名,唱戏水平不算特别好,可长得好看,性格又机灵讨喜,引得一群狂蜂浪蝶痴迷不已。
施翰英就是其中一员,他为了最求游惊梦闹得施家不得安宁,在戏园子里也经常因为吃醋和人争锋相对,很是惹了些麻烦。
戏班子老板是做生意的,施翰英虽然是富家公子,但又不是他的衣食父母,就不允许游惊梦和他见面。而施家也在这时候让他必须和伍家小姐结婚。
双方合力棒打鸳鸯之下,这对情人终于被迫分开。
再后来,戏班子很快落魄下去,游惊梦一夜之间不知所踪,施翰英几番寻找无果后,也终于和伍家小姐结婚。
施安湳说道这里的时候,满脸都是嘲讽之色:“我听那老人说,施翰英当时打死也不想结婚,结果全家人齐上阵,押着他进了礼堂。估计那时候就恨死了家里人吧,所以等他后来当上家主后,就立即打压施家的长辈,连一些刚刚掌权的小辈都不放过。这就是他为什么要把施家闹得鸡犬不宁的原因。”
“竟然是这样……”周炳文听他叙述着这些陈年秘事,也只有一声感叹,造化弄人:“那他也挺可怜……”
施安湳讽刺的笑了笑:“这还不是最可笑的事情,我因为这件事到处跑又耽搁了学业,被施翰英禁足两年,所以17岁才上的高一。不过我心里很多疑惑没有解开,那个拉二胡的老人曾经给我说,他以前和游惊梦关系比较好,说他和一个马夫关系很亲密,也许后来去投靠了那个马夫,我就问了那个马夫的信息,等16岁终于被放出来后,我第一时间就去那个马夫的老家找人。”
“我在那个老家找到了马夫和游惊梦!原来当年戏班子垮了后,游惊梦就和那个马夫连夜跑回了马夫的老家,然后一直定居在那里。游惊梦一直喜欢的都是那个马夫,因为施家家大业大,他不敢得罪施翰英,才不得不与他虚与委蛇。我见了他本人后,他亲口跟我说,当年施翰英太霸道,缠得他很烦,很多次施翰英找他约会想强迫他,他都让马夫偷偷通知施家人,所以才一直没让他得逞。”
“他告诉我施翰英很喜欢他的脚,达到了痴迷疯魔的程度,这让他很害怕很恶心。”
“……”周炳文听到这里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所以我知道这些后,每次见他都觉得可恨又可怜,也懒得再和他争了,开始好好学习。”
“于是你之后就来二中读书了吧?”
施安湳点头:“嗯,后来就遇到了你,本来打算安安分分读书的,结果施翰英疑心病又加重了,又想开始收拾家里的叔叔伯伯们,我因为和他们有一些利益上的牵扯,嗯……那段时间我妈威胁我想要一部分股份,被施翰英发现了,他就想对付我,后来……因为你的原因,我就出国了。”
周炳文沉思,原来当年发生的事是这样的。不过他很快又想起最关心的事:“你早上不是说要告诉我你恋手的原因吗?”
施安湳叹气,怅然的说:“那是我十五岁,被关禁闭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施安湳因为课业上完成得不好,被罚跪在月台。那段时间,施翰英很反常的特别宠幸一个女孩子,竟然将她留在了家里,施安湳本来不在意这些,偏偏那次被罚跪的时候,施翰英晚上在卧室发泄一通后突然因为一些事要离家,非常匆忙,那个女孩自然被留在了卧室里。
可能是女孩觉得屋子里很无聊,就跑出来看了看,突然发现院子里跪着一个人,很好奇的走了过来。
施安湳看见女孩的面貌大感震惊,因为这个女孩子模样竟然和游惊梦有七八分相似。那个女孩被施安湳如此直接的看着,顿时就红了脸,然后小声的问他是谁,为什么要跪在这里。
施安湳却并没有理她。
后来女孩因为很得宠,被胡阿姨恨得厉害,经常趁施翰英不在家的时候各种刁难,施安湳看不惯就帮了两次。
女孩很容易就对同龄人的施安湳产生了好感,经常偷偷看他,找借口和他说话,也不知怎么的喜欢上了施安湳,还要和施翰英结束关系。
后来有一次施安湳又被罚跪饿饭,女孩偷偷给他送吃的来,虽然他并没有接受,却被胡阿姨看见了,然后添油加醋的告诉给施翰英,女孩立刻就被暴怒的施翰英掐着脖子给拖回了房间,施安湳也换个地方关禁闭。
最后一次看见女孩的时候,施安湳是透过关禁闭房间的玻璃窗看到的,女孩子被抬在担架上,披头散发,双眼无神,像死了一样,身上只盖了件衣服,似乎是的,身上还有不少淤青。
她的手很漂亮,苍白无力的垂下了担架,随着抬架子人的步子,上下晃动。
当天下着雨,雨水顺着她的手指滴落,就像在流血一样。
又凄美又诡异。
这一幕深深的刻在了施安湳的脑子里,虽然对女孩并没有任何感情,但这个女孩因他而死,这种因果关系就像入了魔一样缠在他脑子里,无法摆脱,有时候午夜都会被惊醒。
“那她……真的死了?”周炳文心惊的问。
“死了……”施安湳低落的说:“我从本家出来后,就去查了这件事,那个女孩在医院躺了三个月,死了……”
“然后你就……”
“对,我就患上了恋手癖。”施安湳自嘲笑了一声。
“竟然是这样……”周炳文一时间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我身上不愧流着施翰英的血,同他做的事情也没什么分别,他恋足,我恋手,后来遇见你,我算是两者都占齐了,比他还变态……”
周炳文握住他的手,沉默了片刻后,安慰道:“你们不一样的……”
施安湳冷笑,很是清冷的看着他:“我和他一样,对自己喜欢的人不折手段,只是我比他幸运罢了,遇上了你。”
周炳文被他吓得眼皮跳了跳,手微微颤抖了两下。
施安湳蓦的捏紧他的手,眼神专注得有些异常:“你不准离开我,也不准背叛我,不然我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周炳文被他看得有点慌。
“我刚刚说的听到了吗?”
“你别这样……”
“我不管你是什么想法,你变成什么样子,我只知道,既然你现在已经同意和我在一起了,这辈子,都别想离开我。”
周炳文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你别说得这么恐怖……”
施安湳冷哼一声:“我放过你三次,以后这种事是绝对不会再发生的,再没有第二个六年了!”
“那你以后要是喜欢上别人……”
“我没工夫再去等一个人六年,有你就够了。”
“但是万一……出现另外的手和脚都比我漂亮……”
施安湳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笑了起来:“所以你这几天都在为这事烦恼?”
周炳文别开脸,表情全是被戳穿的难堪。
施安湳笑出声:“我还怕你嫌弃我呢,没想到你自己先嫌弃上自己了。”
周炳文被他促狭的笑容看得脸发烫,恼羞成怒的吼回去:“那又怎么样,谁知道你会和我在一起多久!”
施安湳却说:“你这样烦恼我就放心了。”他抚摸周炳文鬓边的发丝,开心的说:“这说明你想一辈子和我在一起,我真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