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
施家后院。
这是施安湳从小生活成长的地方。
喜怒无常的施翰英,聒噪嚣张的八哥三更,缄默阴沉的仆人,时不时秘密送进来的美貌男女,还有那曲昆腔的《游园惊梦》……组成了施安湳童年的的所有记忆。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他甚至能将这段曲目给倒背出来。
施翰英闲来无事,总会在游园里放这首曲子,清醒的时候听,睡着了也听,喝茶喂鱼的时候听,连咒骂殴打他的时候也听。
这首曲子好似是他的命根子一样。
施安湳静静的站在月台上,清晨的游园格外的清冷,初冬时节,零星的灌木开始落叶,被晚风一卷,落入池塘中,平添了几分萧瑟感。
西厢房的门打开了,施翰英从里面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年,肢纤腰细,很是漂亮,更漂亮的是他的一双脚,如玉雕琢,正踩在屋内的地毯上。他双眼很是灵动,扒着门框朝外好奇的张望。
看到施安湳的时候充满了探究和打量。
施安湳朝他勾唇一笑。
那少年立刻警惕起来,眼神中满是敌意。
这一幕自然是落在了施翰英的眼睛里,他脸色一凛,对那靠在门框的少年怒叱一句:“滚进去,丢人现眼!”
那少年好似受了极大的惊吓,泪水瞬间蓄满了眼眶,几欲滴落下来,盈盈怜怜的看着施翰英,却被他满目的煞气给吓得连滚带爬跑了进去。
施翰英转头再面向施安湳的时候,脸色瞬间平缓下来,好似将才发生的一切不曾存在过。
施安湳站走下踏跺,来到中庭。
施翰英也从回廊里走了出来,一边理着袖扣说:“你也成年了,在外面玩玩我也不说你什么,但要记得分寸。”
施安湳知道他指的是他新交的“女朋友”。
施安湳一想到周炳文脸上就有了笑意,他说:“我很喜欢他。”
施翰英目光如炬,裹挟着不容忽视的威严:“哪家的女孩子?”
施安湳知道他心里已经在计较了,全看他“女朋友”的身价够不够他做出让步,毕竟也不是非米家不可,只要获得的利益够高,他也能舍弃米家这个盟友。
“还早呢,这件事留到以后再说,指不定到时候会是个大惊喜。”
施翰英冷冷的瞥他一眼,很是怀疑:“你这种白眼狼能喜欢上的人,我也很是好奇啊。”怕只怕这个所谓的“女朋友”是个抛出来诱导人的烟幕弹。
“我为什么不能有喜欢的人,至少我觉得我还挺专一的,并不喜欢枕边人像衣服一样换来换去。”
施翰英目色如刃,眉间悬针纹深如红痕,那怒意风雨欲来,好似个要发狂的魔头。
施安湳自顾自的说:“我把他撰在手心里,又听话又乖巧,绝不会做出任何忤逆我的事来,他头脑很简单,满心的只装得下我一个人,爷爷,你觉得这样的人好不好?”
爷爷这两个字,已经很多年没听他喊过了。施翰英的脸都在抽搐,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对着施安湳嘶吼了一声:“滚!给我滚!”
施安湳站在原地没有挪动分毫,甚至还轻笑了一声:“不是你叫我来的么,怎么又让我滚,你这是在嫉妒有人真心待我吗?”他和施翰英相处这么多年,最了解哪个地方是他的痛点。
施翰英抬头就是一个巴掌,施安湳没躲,硬生生受了下来。
他嘴角带着越发深意的笑,一字一句的说:“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你怎么就发这么大的怒,小心身体。”
施翰英捏着他的脖子,咬牙切齿的说:“再不规矩,我可以把你继承人的身份给撤了!”
施安湳任由他紧紧的捏着自己的脖子,神色镇定自如:“你可以试试啊,看他们同不同意。”施安湳将他的手慢慢扳开:“你太霸道了,把他们都快逼疯了,你猜,他们在我身上压了多大的赌注,嗯?”
施翰英额头和脖子上的青筋全都鼓胀起来,嘴唇开始发抖:“老子把你养这么大,你就这么对我?!好得很啊!”
“如果你说的是让我跪着长大,我并不觉得你养我跟养狗有什么区别。”施安湳偏头看向西厢房,雕花窗棱边躲着一张白生生的脸,正是刚才那个赤脚的少年在偷看。
施安湳哂笑:“你沉迷在你的温柔乡不好么,把位置让出来吧,他们一个个饿得像只剩皮包骨的僵尸,都仰着脖子想喝口热血,太可怜了。”
“所以你一直等着这天是吧,以为成年了就真的翅膀长硬了?可笑!”施翰英很是不屑的冷笑起来:“凭着你们这些小伎俩就想斗过我?做梦!”
“不敢不敢,毕竟我爸还是和您站在同一条战线的。”
“愚蠢,你以为他们对你又有几分真心,不过哄骗你,把你当棋子在耍罢了。”施翰英对他的嘲讽有着不加掩饰的轻蔑。
他这副嘴脸,施安湳最是印象深刻,他看不起任何人,稍微有一点点不顺心不如意的地方,就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用一种神看凡人的轻蔑神情,将你踩在泥坑里,还要碾上几脚。
大约谁在他眼里都是低下的、愚蠢的、再如何努力也无法反抗得了他。
施安湳小时候什么都不懂的年纪,被他当玩意儿一样随意揉捏,轻则罚跪,重则打骂。口口声声是在用心培养他,教他成器。
那时候他懵懂无知,稍有不对就会换来刺耳且无情的辱骂,使得他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蠢笨如猪狗。
好在上学后,名列前茅的成绩单和老师同学的夸赞做不得假,才让他稍微有了点信心,偏偏在施翰英这里得不到丁点好话,他再如何努力,换来的都只是他的蔑视和不屑。
施安湳以前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培养继承人,他问过别家孩子,除开严苛的教育之外,他们之间的生活环境简直天差地别。大家族的继承人大多被当做公主王子在教养,过着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奢华生活,对比最为强烈的要属米馨,在米家,她作为继承人犹如女王一样,说一不二,没有任何人敢造次。
反观他施安湳,低贱得像个狗一样。
不过他现在明白了。
施翰英就是喜欢玩弄人罢了,他的父亲,母亲,叔叔伯伯,一家子人都被他搞得像神经病一样,对他又敬又怕,全然被玩弄于股掌间。他享受这种掌控一切的快感,看这些人惶恐、不安,明明恨他恨得要死,却不得不为了钱财摇尾乞怜。
但是蝼蚁疯起来,也能要大象的命。
施翰英可能永远都不会懂这个道理。
施安湳看着他高傲的,不可一世的姿态,缓缓开口:“你不懂的,到底谁才是棋子。”
……
周炳文从米馨走后,脑子里就乱成一团。
有些事情不能说出来,也不能细想深究,让它躲在角落旮旯里,生霉也好,受潮也好,腐烂掉最好,就是不能摆出来。
周炳文坐在桌子前,面前是摊开的练习册,半个小时过去了,没翻过页,甚至一大半面积还是干干净净的。
连男女之情都不敢想的他,更别提男人与男人……
如果单独在他面前提到“同性恋”三个字,他简直是唯恐避之不及的,也并非是歧视,只是因为这东西太遥远,太模糊,太不真实,而且还有强烈的罪恶感。
但是一旦这个人换成施安湳……
能挑出施安湳有什么缺点吗?并没有,除开脾气古怪了些,他真的很完美。
如果从一个女生的角度出发,施安湳会是一个优秀得过分的男朋友。他有着出色的家世,优异的成绩,迷人的外表,没有一个女生不动心的。
想想米馨,多少男生心中的女神,不也折在施安湳的脚下吗?
那么施安湳呢?真的如他猜的,对他抱有那样的心思吗?
施安湳是他的好兄弟好哥们,对他帮助良多,如果他提出了这样的要求,他又该怎么办?
会觉得耻辱吗?不知道。但他会觉得害怕,他对这种感情陌生害怕。
施安湳对他的影响太深了,呼吸之间就能左右他的想法。
越是相处久了,越是拒绝不了这个人,他无法抑制的对他纵容忍让。
这种失控感令他惶恐。
……
施安湳发现周炳文在躲着他。
即便两人现在是同桌,抬头不见低头见,写作业的时候手肘和手肘都能不经意的挨在一起,但他明确的感受到了来自周炳文的疏离感。
学还是一起上一起下,晚上也还是会到他家去做功课,可言行间的亲昵感不见了。
这种情况持续两天后越演越烈,甚至开始找借口不和他一起吃饭了,连晚上回家补课的事也推辞掉了。
“我今天有点不舒服,想早点睡觉。”周炳文的手有些不安的摸着书包带子,他酝酿了许久才把这句话给说了出来,可还是怕施安湳生气。
施安湳问他:“哪里不舒服。”
周炳文越发紧张,五指将书包带子摩挲个不停:“头有点晕。”
“那我叫医生来给你看看。”
“不,不用的……”周炳文赶紧阻止他:“睡一觉就好了。”
“你这样我很担心。”施安湳抓住他无处安放的手:“你在紧张什么,很不舒服吗?”
“没,没有……”
“我叫医生。”施安湳拿出手机拨打电话,他有专门的家庭医生。
“不用了!真的不用!”周炳文去抓他的手机,却被他圈在怀里。
施安湳低头看了他一眼,将他的慌张害怕全都看得一清二楚。他把还未拨出去的电话挂掉,松开怀里的人:“说吧,为什么最近开始躲着我?”
周炳文别开脸,他不是个擅长说谎和隐藏情绪的人:“真的只是不舒服而已……”
“是发生了什么事,还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你别多想。”
“你这样子怎么能不让我多想?”施安湳拉过他的手臂让他正视自己:“还是你不想和我做朋友了,要和我绝交?”
周炳文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很快就垂下了头,声音微弱的说:“不是的,我没有这么想过。”他很慌,生怕说错了什么,又被他发现了什么。
“那你是什么意思?”施安湳没好气的说。
周炳文抽回自己的手,只能用沉默应对。他也不想这样,可他真的很害怕。
两人间的气氛顿时降到冰点。
过了许久,施安湳才无奈的说:“行吧,你回去吧。”
周炳文不知自己怎么了,听到他这句话本该松口气,现在反倒更难过了。
施安湳转身离开,朝着自家走去。
周炳文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说出口,只能扯着书包带子心神不宁的回了唐家。
接下来两天,情况变得越来越严重,现在已经不再是周炳文单方面的躲着施安湳,施安湳也没有再主动与他有多余的交谈。
吃饭,补课等约定俗成的事情,也在两人的沉默中取消了。
明明两人每天有将近14个小时的时间在一起,却如同陌路。
这对周炳文而言,分秒都是煎熬,可让他再与施安湳恢复以前的关系,他又惶惶不安。如果施安湳对他的感情如同他猜想的那样,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又忍不住安慰自己,万一施安湳对他只有单纯的兄弟情呢?要不要去问一问?可他又该如何开这个口。
日子又过去两天,周六来到,下午两节课上完后就是难得的假期。
两人的关系还是没有任何改善,周炳文忍不住泄气。天天和施安湳坐在一起,肢体上难免触碰,每一次他都心如擂鼓。有时候一些必不可少的话,比如施安湳要出去,对他说的“让一让”,这么简单的三个字,也能让他慌乱到不知所措。
最后一节课是物理,在周炳文有神无力的状态下终于缓慢的结束了。
他站起来默默让出位置,心想今天下午和明天就见不到施安湳了,说不清心里是松一口气还是更难过。
眼角余光偷偷瞄到施安湳收拾好了老师布置的作业,很快就从从里面走了出来。周炳文看着他头也不回的出了教室,心口闷得慌,才开始磨磨蹭蹭的收拾自己的书本和作业。
施安湳可能已经坐上车回家了吧……周炳文这么想着。
他把书包搭在肩膀上,叹了一口气,慢慢出了教室。
突然手中一空,书包被抓走了。周炳文心里想着事,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大跳,转头看去,竟然是施安湳站在教室门口等他。
“家里的地暖装好了,去看看吧。”施安湳如是说,嘴角还带着笑。
周炳文哪里还说得出拒绝的话,身体比脑袋还要先做出决定,直接点头同意了。
“走吧,赶快回家。”施安湳提着他的书包,迈着长腿朝前走去。
周炳文满脑子都是要跟他走,什么害怕慌张在他的主动邀请下全都成了渣渣,只要施安湳对他有所要求,他总是不能自己的就凑了过去,顺从他将就他。
等上了车后,他才稍微的冷静下来,想起这几天的所作所为,竟然生出了些许愧疚。
但是施安湳只字不提。
他正在兴致勃勃的对他安利自己的新卧室:“你去看了一定会喜欢的,很漂亮很舒服,说不定晚上都不想回去了。”
周炳文也跟着笑了起来,不得不承认,他喜欢和施安湳在一起,哪怕是说着没营养的对话。
得过且过吧,只要施安湳不说,他也不问,就这么蒙着眼闷着头走下去,赚一天算一天。
周炳文脸上笑着,心里却想哭。他想永远的和施安湳保持这种单纯的关系,是朋友,是兄弟!
……
二楼的房间装修了将近十天的样子,终于完工了。
施安湳领着周炳文上楼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又得意又神秘。
“什么啊,真的有这么好吗?”周炳文不觉得一个房间能装修出个什么花样来。
施安湳手放在门柄上,说:“你肯定惊喜的。”
房门慢慢打开,有光亮透了出来,周炳文不由得抻长了脖子往里面看。
里面真是完全的大变样,一眼望去是平整整的一大片,全都铺上了厚厚的地毯,没有床,也没有柜子,只有零星散落在角落里的抱枕和玩偶。
“怎么会……这样啊……”周炳文确实是没想到卧室会变成这样。
“进来,脱鞋洗脚换衣服。”施安湳这才打开门口侧面墙上的门,里面竟然是卫生间。
周炳文跟着进去,按着施安湳的要求洗脚,换上特意准备的居家服。
卫生间的尽头还有另一扇门,打开后直接是房间的另一侧。从这个角度才能看见房间里还是有衣柜和书桌的,原来都隐藏了起来。
“来,过来。”施安湳牵着他的手,领着他踩上了毛茸茸的地毯,然后来到了这间大屋子的中央。
脚踩着的地毯特别软,也特别暖和,让周炳文有一种踩在棉花上的感觉。
施安湳接着坐了下来,朝他招了招手说:“你也坐下来。”
周炳文坐下后,说:“这可以直接当床睡了,还可以在上面打滚……所以你是因为这样才安地暖的?”
“你只猜对了一半。”施安湳说着就在地毯上躺了下来。
周炳文赶紧爬了过去,凑到他旁边问:“还有一半呢,是什么?”
施安湳笑着对他说:“你猜。”
“我怎么猜得着,你做事总是那么神神秘秘的。”周炳文趴了下来,感受着地毯的柔软和温暖:“哎……真的好舒服啊。”
施安湳用手肘撑着头看他:“想不想就这么睡一觉?”
“这个可以有!”周炳文去抓了一个靠枕抱在怀里,用脸在上面蹭了蹭,觉得幸福极了。他这两天因为冷战的事都没睡好,现在又是下午,躺在这么软绵绵的地方,睡意很快就涌了上来。
“那就睡吧,睡醒了我们去外面吃好吃的。”
“好啊好啊。”周炳文满心欢喜的答应了。
施安湳起身去关掉大灯,只留下个昏黄的壁灯,整个屋子顿时变得很温馨。
周炳文入睡得很快,他睡眠一向很好。
施安湳坐在他旁边,看着他入眠的样子,视线缓慢的游移。
这套居家服,他选的是一条七分裤,能露出小腿肚,自然也将脚踝展露无遗。
周炳文睡觉爱平躺,脚也伸得很直。
“周炳文?”施安湳喊了一声。
房间里只有周炳文均匀的呼吸声。
施安湳朝前跪走了两步,抬起他的左脚,停顿了片刻,见他没有反应,将脚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纹身的伤口几乎痊愈了,连白色的死皮也不再掉落。在昏暗的壁灯下,他要凑得更近些才能看得清上面的花纹,那妖娆的线条,攀缠在脚踝之上,是他名字的缩写,漂亮得一塌糊涂,全然都是诱惑之意。
他自然是抵不住这种诱惑的,一想到以后的日子里,周炳文会赤脚在这房间里行走,爬动,打滚,睡觉……他的呼吸就急促得有了热度。
嘴唇贴上那小小的纹身,舌尖滑动舔舐,啮齿啃咬,仿佛那是世上最甜美的珍馐,没有必要忍耐,他等这一刻太久了。从有了安地暖想法的那一刻,他就备受煎熬的等着这一天。
他的拇指将他的五根脚趾一一揉过,唇齿紧贴着他脚背上的经络骨骼,将这一切全都给吞噬掉。
陡然间他所有的动作停顿住。
周炳文不知道什么时候清醒过来,正用手肘撑着身子,瞪大了眼睛与他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