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然心里憋着气,走出帐篷后胡乱走了一通,最终来到个空旷安静的地方,随便找了块石头,便挨着坐下了。
州城的晚风很凉,她有些冷,便屈起腿抱紧膝盖,把半张脸埋进臂弯中,抽了抽鼻子。
她只是想出来冷静冷静,她这两天在队里过得说不上舒坦,因为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救援行动,所以她不明白这其中的很多门路,也不理解为什么自家队长总要同大医院的医疗队一起行动。
柳然知道,参与这种行动对评职称有很大的帮助,尤其是有功劳者,更是获益匪浅,跟着a院这样的精英医疗队一起工作,不论是在新闻报道还是其他各种方面,多少都是能沾点光的。
但究竟是揽功重要,还是救人重要?
柳然本来不想参与这些事情,但队长对于她这种独善其身的行为似乎越来越不满,已经不止一次跟她提起态度问题,可柳然也是真的不想顾及这些闲事。
那个江凛,她虽然原来听说过对方医术精湛,但那种高高在上睥睨他人的态度实在令她不舒服,彼此院方的差距感令她无法自在,尤其得知江凛与贺从泽关系匪浅后,她心里更添了芥蒂。
说不上来为什么讨厌江凛,如果真的要找个理由……柳然觉得,自己其实就是嫉妒她。
嫉妒她年纪轻轻就能进入a院,嫉妒她能轻松得到众人的肯定,嫉妒她认识那么多优秀的人。
柳然低下头去,用额头蹭了蹭手臂,上面的伤口虽然已经包扎处理好,但还是在隐隐作痛。
她阖上双眼,刚才本来就没吃几口饭,直接逞能跑了出来,这会儿饥肠辘辘吹冷风的感觉着实是不好受的很。
她更难受了,咬紧牙关,寻不到可以做的事情,她便伸出手开始拔地上的草,泄愤似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柳然隐约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是鞋底踏过草地的声响,窸窸窣窣的,在深夜中着实有些诡异。
都这个时候了,所有人都在帐篷里吃晚饭,谁会跑出来闲逛?
柳然身子紧绷,当即单手撑地,回首去看来人,然而却是撞见了一张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脸。
她呆呆的保持着原有的动作,手还支在草地上,神色震惊,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狼狈的滑稽感。
江凛不冷不热地扫了柳然一眼,没想到自己不过是抱着试试的心态随便逛逛,结果还真给遇上了。
柳然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是看见了谁,她被吓得手一松,竟然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歪了身子,险些摔倒,忙不迭向后退了退,谨慎地盯着江凛,将她上上下下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
好像是怕她趁着月黑风高,动手害人似的。
江凛对于柳然这种反应似乎是嗤之以鼻,她几步走上前去,随便扫了扫地上散落的小石块,然后单手将柳然给拎了回来,摁到石头边上,让她重新坐好。
柳然只觉得莫名其妙,她有些不安地盯着江凛,江凛面无表情,她一时也猜不出来她是想干什么,但应该不会是坏事。
“你过来干嘛,特意来看我出糗吗?”柳然没好气地开口道,忿忿地将自己缩成一团,后背紧靠着石头,“现在开心了?开心了就赶紧走吧,反正我估计也快走了,以后也不碍着你的眼……”
江凛听着这种无关痛痒的话,耳朵都快起茧,她蹙了蹙眉,淡声吐出几个字:“话这么多,不饿?”
她话音未落,柳然的脸便腾得开始发烫,恼羞成怒道:“关你什么事啊!我……”
话未说完,柳然便觉有什么东西落到自己怀中,还冒着隐隐的热气,她条件反射地接住,手中瞬间便有肉香溢出,勾得她肚子直打鼓。
柳然愣了愣,她将塑料袋打开,发现是两个肉包子,正是方才晚饭时江凛拿过来的。
为了证明自己刚正不阿的节操,柳然决定将包子给扔回去,但江凛却不声不响地在她身边席地而坐,目视前方,神色淡然。
柳然抽了抽鼻子,终于不肯为了那点儿面子去委屈自己,径直从塑料袋中摸出个包子,下嘴咬了口。
包子皮薄馅多,肉香而不腻,还带着温热,从咽喉滚下,连带着心底都卷上了暖意。
江凛侧目,见柳然吃得狼吞虎咽,这才淡声:“好吃?”
柳然因为正吃着东西,所以有些口齿不清,“好吃……”
江凛于是转过脑袋,继续盯着前方浓重的夜色,语气中不掺杂任何情感:“救援站的小姑娘送来的,刚出锅没多久。”
柳然的动作倏然顿住。
她突然觉得,自己再也吃不下去这包子,愧疚与羞耻充斥她胸腔,压迫得她近乎抬不起头来,也说不出话。
江凛也不理她,不知在看什么,脑中是否在想什么。
许久,柳然突然哽咽了一下,泪珠子就这么从眼眶滚落而出,噼里啪啦往下砸,她腾出一只手来擦眼泪,断断续续道:“对、对不起……我误会你了,还那样说你,对不起……”
江凛用沉默回应她。
柳然将所有情绪都释放了出来,她哭得抽噎不止:“我就是嫉妒你……你明明跟我差不多年纪,却站在普通人够不到的高度,还认识那么多贵人……”
“我不想跟着队长他们一起讨好接近你们,我、我觉得在你面前好自卑……呜呜……”
“呜呜……对你说了那样的话,对不起……”她哽了哽,“我好羡慕你……你说话不好听,性子直,也不主动围关系……他们却都喜欢你尊敬你……”
江凛就在旁边静静听着,见她鼻涕一把泪一把,禁不住犯了点儿轻微洁癖,蹙眉从兜中掏了掏,丢给她几张干净的卫生纸:“擦脸,太难看了。”
柳然接过纸巾,胡乱擦了擦眼泪,然后擤擤鼻子,情绪这才逐渐平息了下来。
江凛在此时偏头看她,“伤怎么弄的?”
柳然反应慢了半拍,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才支支吾吾道:“帮着救援人员拉人呢……不小心被划伤了,不要紧。”
江凛颔首了然,她不说废话,随后把柳然没吃完的包子推过去,惜字如金:“吃。”
柳然见包子还是温热的,便赶紧趁热开吃,吃着吃着,感动得眼眶又要发酸。
江凛这个人,话少、务实、缺少人情味儿,但她却让人觉得格外稳重可靠,好像不论再大的事砸下来,她也能稳如泰山。
对于这两天的事,江凛没说原谅,也不予评价,这却是对柳然最好的释然。
“这包子挺好吃的。”柳然道,嗓音有些沙哑:“我其实手艺也不错,等有空了,我去后厨给你们展示展示。”
江凛嗯了声,抱臂看风景,尽管州城遭遇天灾之后,已经没什么风景可看。
但柳然却觉得,自己从未吃过这么安心的一顿饭。
翌日,柳然仿佛转了性似的,和昨晚的态度全然不同,笑盈盈地围在江凛身边,跟她一起忙着救援站的事。
原因是江凛让她受了伤就收敛点,在救援站一样能帮忙。柳然经过了昨晚的事,对江凛的态度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简直像是换了个人,就差在脑门上贴上“江凛小迷妹”的标签。
苏楠觉得匪夷所思,偷偷拉过江凛询问:“昨晚你出去,是不是去找她了?”
“嗯,给她吃了个包子。”
“就这么简单?”
“说了点儿话。”
“……”苏楠知道江凛不愿意多说,便也干脆放弃了,无奈道:“算了,你这是又收获了个追随者,还挺好。”
江凛笑了笑,不置可否,也没把这句玩笑话当回事。
“行了,我今天还要去前线帮忙,就不跟你多聊了。”苏楠看了看时间,“先走了啊,再忙几天,咱们救援工作就能收尾了,加把劲。”
“今天天气不好,你要不找个男医生替你?”江凛却蹙眉拦住她,此时正下着小雨,虽然不大,但行动起来也不自如。
“没事,我经验足,这点小雨算什么。”苏楠摆摆手,“我会小心的,你也注意休息啊,背上还有伤呢。”
江凛虽然不放心,却还是颔首答应,目送苏楠离去。
不知怎的,心底总有种忐忑不安的感觉。
清晨时还是小雨,后来雨势渐大,到了傍晚才彻底停歇。
医生们陆陆续续的来吃饭,但苏楠却迟迟不见归来,江凛察觉不对,有意看了看其他队伍,果然不止苏楠一个人,其他区前线支援的医生,也没有回来。
就在此时,柳然稍显狼狈的走进帐篷,看见江凛后,她表情有些踌躇,似乎是在犹豫该不该说出口。
江凛一看她这表情就知道大事不妙,当即站起身迎过去,问:“怎么回事?”
柳然呃了声,“江凛,这事不太好说……”
江凛拧眉,正要开口继续问,便看到又走进一个人,仍是她熟悉的五官,此时却有些凝重。
贺从泽对柳然淡声道:“我跟她说吧。”
柳然迟疑地点点头,随即便不安地移开身子,走向了饭桌。
江凛看着贺从泽,心底愈发觉得不对劲,“贺从泽,到底怎么了?”
“大雨造成了山体滑坡,前线东区……”贺从泽咬牙,最终还是沉声:“……被埋了。”
那是苏楠去支援的区域。
她动了动唇,嗓子干涩:“那里的医护人员和救援人员呢?”
“在场的全部失踪,目前还在搜救。”
他闭口不提搜救情况如何,而这也是江凛最心凉的地方。
江凛由于后背还有伤未痊愈,所以被贺从泽摁着不让出去,他承诺一定会让人帮她找到苏楠,江凛虽然不安,但自己的情况她自己也清楚,便放弃逞能。
她蹙眉望着窗外的天空,阴云密布,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林天航很懵逼。
自己没被闹钟叫醒,一觉睡到了下午,这刚下车就发现州城在下雨,他赶时间想去找姐姐,就硬着头皮往停车场外走。
结果还没走几步路,突然一阵泥石相撞的声音,经过许久以前的血崩事件,林天航对这种声音甚为敏感,几乎是瞬间,他便拔腿往高地跑。
未知的恐惧感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他闻见空气中潮湿的泥腥味,惊觉这似乎是老师教过的泥石流,竟然就这么被自己碰上了。
林天航着实欲哭无泪,他腿短步子小,尽管已经拼命往上跑,但还是敌不过轰鸣声渐近。
呜呜呜他怎么这么倒霉,冰箱里的零食还没吃完呢!
呜呜呜以后再也料不到爸爸了,再也不能跟管家叔叔玩了!
呜呜呜姐姐和哥哥一定要好好的在一起呀!
就在林天航闭上眼,在心里默默为自己写了封遗书时,他发现,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咦?
林天航疑惑睁眼,往下一看,什么泥石流,根本连块泥巴都没有嘛……再探探头,往更低处的江边看,夭寿了,怎么全都被埋了!
林天航大惊失色,看来还真的是泥石流!
他吓得手足无措,慌乱之间爬下了高坡,小孩子的依赖性使得他重新钻回了轿车后备箱,又等了好一会儿,直到所有声音消失,他才敢探出脑袋。
雨停了,空气中那股泥土的味道却更浓了。
林天航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里面有几块巧克力,是他当时从家里带出来的,才吃了一块,余粮不少。
想到这里,林天航便视死如归的下了车,小心翼翼地来到山路上,想试着往上走走。
结果刚走了没几步,由于地上太滑,他一时没站稳,竟然就这么从坡上滚了下去。
滚了下去……
“啊啊啊!!”林天航惨叫出声,眼泪差点就下来了,想起姐姐说不论什么时候一定要保护头部,他便忙不迭伸手抱住脑袋。
身子摔在泥巴地上并不算多疼,也不知道滚了多少圈,林天航突然觉得身体一空,他掉落在地上,疼得哎呦一声。
不对啊,石板地?
林天航正茫然,却突然被人拎起了衣领,与此同时,头顶传来疑惑的女声:“咦,你这小孩怎么是从上面滚下来的?”
林天航身子紧绷,当即看向来人,发现是个女人,年纪大概二十八九,虽然她脸上和身上都是污泥,连五官都瞧不清楚,但看衣服不难看出,她是州城救援站的医护人员。
可以确认不是坏人,林天航故作镇定,问她:“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苏楠抽了抽嘴角,看着眼前浑身上下没一处干净地方的小男孩,一张白净的小脸此时脏兮兮的,她道:“这话该我问你吧。”
“你不说,我也不说。”
苏楠无奈叹息,还没遇到过这么较真的娃娃,“我是这的医护人员,刚才发生了山体滑坡,我逃到了这里。”
林天航便也乖乖道:“唔……我是来找我姐姐的。”
“找你姐姐?”苏楠看他的目光瞬间含了些许悲悯的意味,心想难不成是州城当地的孩子,和姐姐走散了?
这么想着,苏楠便出声安抚他:“我打算想办法回救援站,我带你一起过去。只要能见到我的朋友,让她帮帮忙,说不定能找到你姐姐呢。”
“真的吗?”林天航闻言,当即双眼亮起,凑上去道:“你的朋友这么厉害啊!”
“那是当然,她还是我们医疗队的副队长呢。”谈起江凛,苏楠便有种油然而生的自豪感:“她那个人啊,真的很优秀,你如果见到了她,肯定也会喜欢的。”
“才不会。”林天航撅嘴,一本正经地反驳道:“我最喜欢姐姐了,我姐姐也是名医生,她是这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你的姐姐也是医生?”苏楠看了看他,虽然有些惊讶,但还是忍不住道:“不不不,我朋友年少有为,她的医术十分精湛,性格也好,工作态度还很认真,我特别看重她。”
“我姐姐才是最认真的,她忙起工作来,能好多天不露面!”
“我朋友天天加班加点工作,熬夜都是日常,就算再晚,接到电话也会赶过来做手术。”
“我姐姐善良勇敢,人品特别好!”
“我朋友也是,唉,她那家伙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就是个好人……”
林天航越听越没话可说,怎么办,这个医生姐姐的朋友好像真的很优秀,但是他的姐姐才是最棒的呀。
他哼了声,倔犟道:“我不管,在我心里我姐姐才是最棒的!”
苏楠没想和小孩子争辩这种问题,抬手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本来想开口安慰他,却看到了小家伙脑袋上的泥巴,还是崭新的。
苏楠脸色僵了僵,随后她看了看自己满是污泥的手,默默背到身后,装没事人。
而陷入短暂自闭的林天航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自己此时完全就成了个泥人,倘若他照照镜子,怕是都认不出来是自己。
苏楠摸了摸腰间的无线电,她晃了晃,里面却只有嘈杂的电流声,应该是没摔坏,只是信号不好。
想着,苏楠皱眉,拿着无线电往洞口处走了走,想试试能不能联系到救援站那边,毕竟单凭自己还要带着个小孩子,想要返回的确不容易。
好在她还是幸运的,随手在洞口处换了个方向,无线电终于接收到了信号。
苏楠心下一喜,当即联系了总部,总部很快给予回应,确认大概位置后,称很快就会实施救援行动,让两个人好好待在洞穴中,不要乱动。
林天航和苏楠对视一眼,纷纷舒了口气。
林天航想起自己还有几块巧克力,便毫不吝啬地分给了苏楠一半:“喏,吃吧,补充补充体力。”
“你还有巧克力呢?谢谢啊。”苏楠很是惊喜,接过巧克力一看,嚯,这牌子真是眼熟的很。
巧克力中的爱马仕,看来这个小孩家里还挺有钱的。
林天航无时无刻不忘记吹捧:“我姐姐教我,要学会跟好人分享。”
“你姐姐教导有方啊。”苏楠吃着巧克力,随口问他:“那万一是坏人,你姐姐教你要怎么办了吗?”
林天航攥紧小拳头,正色道:“先装乖,等坏人放松的时候,就赶紧趁机把坏人坑掉,好东西都拿过来!”
苏楠:“……”
她怎么觉得这种耿直的话,特别像是从江凛嘴里说出来的呢?
刚才这个小朋友好像也说,他的姐姐是名很厉害的医生……
苏楠抚了抚胸口,暗道自己多想了,江凛分明是独生子女。随后她将手中巧克力吃完,算是勉强填饱了肚子。
过了没一会儿,便有搜救人员开直升机开洞口接应二人,苏楠先将林天航给托了上去,随后自己也上了直升机。
终于尘埃落定,她浑身的肌肉都开始酸痛,莫大的疲倦笼罩了自己。
林天航虽然没怎么耗费体力,但从山坡上滚下去实在是伤元气,他上了直升机后便躺在座位上,呆呆的似乎是在缓神。
呜呜,好想姐姐哦……
林天航可怜巴巴的抿了抿嘴,眼角就差一滴泪划过去了。
大概十几分钟后,直升机稳稳降落在距离救援站不远处的空旷平地上,扬起无数尘沙。
苏楠带着林天航落地,刚抬眼,就看见有个熟悉的身影朝这边走来。
定睛一看,正是江凛。
江凛听闻苏楠失踪的消息后,本来无比着急,但谁知没多久贺从泽便语气轻松地通知她,苏楠成功与总部取得联系,马上就能安全返回。
实在有惊无险,江凛这颗心终于能放了下来。
见直升机落下,她快步走上前去,却见走下来的是一大一小,大人肯定是苏楠没错了,可旁边那个小孩子……
怎么这么眼熟?
江凛神色愕然,突然有些怀疑自己是否产生了错觉,揉了揉眼睛。
然而对面的两个人在看见她后,各自表现出了欣喜么姿态,同时朝江凛迎了过去——
“姐姐!”
“江凛!”
林天航和苏楠异口同声,内容虽然不同,语气中的喜悦倒是类似。话一出口,两个人同时怔住,对视一眼,又同时开口——
“你的朋友是我姐姐?”
“你的姐姐是我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