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的小孩努力绷住表情,可偏偏年纪太小,即便努力隐藏,也总在不经意间露出端倪。
顾朝朝看着他比同龄人更显小的脸蛋,挑了挑眉问:“怎么,觉得我不配?”
“……不是,”沈暮深声音干巴巴的,“我就是觉得……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我这个岁数别说做你娘,就是做你奶奶恐怕也是绰绰有余的。”顾朝朝抱臂。古代人结婚都早,四十几岁做奶奶的大有人在,她这么说可一点也不夸张。
沈暮深勉强笑了笑:“娘娘说得是。”
“行了,我就是随便说说,往日没认你做干儿子,如今你戴罪之身,我就更不可能认了,”顾朝朝斜了他一眼,“不过看在你模样讨人喜欢的份上,救你一次也无妨,正好我这辰时宫缺可信的奴才,你日后就跟着李公公做事吧。”
沈暮深虽然年纪小,但一听她这话就知道只是托辞,虽然还是不懂她为何救自己,但他心里是感激的,于是一脸郑重地朝她跪下,恭敬一拜:“多谢娘娘救命之恩。”
“不过举手之劳。”顾朝朝勾唇。
沈暮深额头贴地:“娘娘救我乃是欺君,是杀头重罪,怎会只是举手之劳,虽不知娘娘为何救我,但日后只要不牵扯沈家,我愿为娘娘做任何事。”
“你倒是聪明,这种时候还不忘沈家。”顾朝朝服用了鞭壶,这会儿肠胃已经开始不舒服了,说话都有些心不在焉。
沈暮深闻言愧疚抬头:“娘娘……”
“行了,时候不早了,你回去歇息吧,”顾朝朝笑了一声,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肚子,“把你的心装进肚子里,我还不至于利用你一个小娃娃做什么,我救你……当真只是因为你合眼缘,况且我这儿遍布各宫眼线,除了李公公也确实无人可用,你若真想报答,那日后就忠心些就是。”
沈暮深定定盯着她看了许久,最后再次深深俯身叩首:“是。”
说罢,这才起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他忍不住回头,看到顾朝朝已经躺下后,又赶紧将视线落到地上,“娘娘,鞭壶或许会引起轻微腹痛,若是不舒服了,喝些热水可以缓解。”
顾朝朝揉肚子的手一停:“知道了。”
等沈暮深走后,她便叫人送了壶热水来,连喝两杯后,不舒服顿时减轻许多,再看镜子里的自己,此刻脸色苍白嘴唇无色,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不愧是男主啊,各科知识都这么丰富。
顾朝朝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伸个懒腰回床上睡了。
卯时,伺候的宫人又来叫她起床了。
顾朝朝躺在床上轻哼一声:“本宫今日身子不适,你替本宫去向皇后娘娘告个罪,就说本宫今日不能去了。”
“可、可是,嫔妃每日向皇后请安是先皇定下的规矩……”宫人话没说完,就看到了她惨白惨白的脸色,顿时惊讶地闭了嘴。
顾朝朝幽幽看向她:“本宫知道先皇定的规矩,无事不得更改,可本宫如今身子不适,若是贸然前往过了病气给皇后娘娘,谁担得起这份责任,你吗?”
宫人急忙跪下:“奴婢不敢。”
“不敢还不快去告罪?”顾朝朝说着,便捂嘴咳嗽起来。
宫人连连答应,起身便往外跑去。顾朝朝目送她离开,顿时舒畅地伸了伸懒腰,翻个身继续睡。
这一觉一口气睡到了日上三竿,直到宫人再次来到床边唤她,她才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怎么了?”
“娘娘,皇后娘娘派了太医来为您诊治。”宫人小心翼翼道。
这个皇后好没出息,竟然跟她猜得一模一样。顾朝朝嘴角抽了抽,抬头看向门外时,不仅看到了太医,还看到了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的沈暮深。
沈暮深时不时往远处看,似乎在等什么人,不多久,李公公便来了,他顿时垂下眼眸静站,旁人看来同之前没什么区别,顾朝朝却一眼就看出他放松了许多。
这俩人密谋什么呢?
顾朝朝心生疑惑时,沈暮深若有所觉地抬头,和她对视后顿了顿,用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
他这是……在安慰她?顾朝朝起初还不确定,对视片刻后就没有疑问了。
一想到自己现在四十几岁,却还要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孩用眼神安抚,顾朝朝就忍不住想笑,只是唇角还没翘起来,沈暮深就冲着她皱眉头了。
……嗯,不能笑,哪有生病还笑出声的。顾朝朝咳了一声,一秒变虚弱:“那就请太医进来吧。”
“是。”宫人应了一声,便将外面等候许久的太医请进来了。
太医进门时,沈暮深也跟了进来,只走到香炉附近时便停下了。
顾朝朝看了他一眼,这才同太医说话。
简单问诊之后,太医拿出锦帕为顾朝朝号脉。
虽然沈暮深说过脉象不会被看出来,但顾朝朝还是有点紧张,等太医号脉的功夫后背出了一层薄汗。
许久,太医皱着眉头起身。
“如何?”顾朝朝立刻问。
太医恭敬地低着头:“娘娘脉象虚弱像是邪风入体,但并无大碍,只需吃些丸药,闭门不出休养些时日就好。”
“闭门不出?”顾朝朝惊呼一声,随即意识到自己太过做作,又赶紧收了戏瘾,“那怎么能行,本宫还想每日向皇后娘娘请安呢。”
门口的沈暮深闻言默默低头,才没让自己笑出来。
“冬日寒凉,早晚尤是,为了娘娘的身子考虑,这些时日还是莫要出门了。”太医继续客套劝说。
顾朝朝一脸忧愁,叹了声气后惋惜道:“那也只能这样了,皇后娘娘宅心仁厚,想来也不会同我计较这几日的功夫,有劳太医了。”
“娘娘客气了。”太医收拾好药箱,转身便往外走,只是经过香炉时突然停下,一脸疑惑地朝香炉看去。
顾朝朝心跳一停:“怎么了?”
“娘娘这儿的引蝶香,似乎比一般香料要淡。”太医眉头再次皱了起来。
沈暮深一顿,手心顿时出汗。
顾朝朝默默咽了下口水:“本宫不喜浓香,这味道正好。”
“可微臣记得这味香料不该如此清淡才是,”太医话说到一半,突然想到了什么,“娘娘,微臣可否借香炉一看?”
“……你看香炉做什么?”顾朝朝故作不解。
太医试探地看着她:“微臣怀疑娘娘身子不适,是因为被人下了剧毒。”
沈暮深下意识看向顾朝朝,心底愈发紧张。
那玩意儿若是剧毒,她昨天晚上就死了。顾朝朝明知道这太医在胡说八道,可对上他的视线时,还是要表现得一脸惊恐:“当真?”
没办法啊,太医既然提出要看香炉了,摆明就是猜到了鞭壶的事,如果她一味拦着或者面露惊慌,他必然会猜出她在装病。皇后派来的,自然是她的心腹,恐怕这人前脚知道,皇后后脚便会听到风声。
顾朝朝面上滴水不漏,内心慌得一批,毕竟谁也不知道皇后那个小心眼的,知道她装病后会怎么整她。
正不知要如何让太医打消念头时,顾朝朝一抬头,突然对上了沈暮深的视线,她如滚水沸腾般的心境瞬间平和,静了静后缓缓开口:“香炉还燃着,为免伤了太医的手,先让奴才将火灭了吧。”
说罢,她看向沈暮深。
沈暮深低低应了一声,便侧过身去灭香。
不同于太医站在视觉死角,顾朝朝在床上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他在灭香的同时,飞速往香炉里放了什么,然后直接用手指伸进去搅了搅。
那可是刚灭了火的香料,即便已经没有火星,温度恐怕也不会低,顾朝朝顿时皱起眉头。
“太医请。”沈暮深拿着香炉上前。
太医看到他的脸后顿了顿:“你是沈家那个小儿子?”
沈暮深没想到他会认出自己,抿了抿唇答应:“是。”
“怎么,太医与沈家有旧交?”顾朝朝似笑非笑。
太医本就是随口一问,问完才意识到自己多嘴,此刻听到顾朝朝的问题连忙表清白:“微臣与沈家一向没有往来,方才只是无意之言,还望娘娘恕罪。”
沈暮深垂着眼眸,听到沈家被太医当成瘟疫一般避之不及的存在,两只手渐渐攥拳。
顾朝朝假装没看到沈暮深的反应:“本宫也只是随口一问,太医还是尽快查看香料吧。”
太医连连答应,接过香炉看了一眼,却看到香料里的鞭壶并未缺少,他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东西俱全,味道怎会如此之淡?”
“约莫是内务府见我无宠,便给了些不那么好的吧。”顾朝朝淡淡开口。
一听她这么说了,太医忙行礼:“娘娘莫要多想,即便是同一盒香料,味道也有浅有重,兴许只是……”
说完,他便看到香料里有一些碎料,明显是较次的香料。太医瞬间明白香料的味道为何淡了,竟然真如顾朝朝所言,给了她劣等的香。
事实是这么个事实,可说却是不能说的,太医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兴许只是凑巧舀了些没那么香的粉。”
“嗯,你说得有道理,”顾朝朝说完,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所以香料没事?”
太医连忙回答:“香炉一切正常,是微臣多心了,还望娘娘恕罪。”
顾朝朝笑笑:“太医也是心系本宫安危,何罪之有?”
太医感激一笑,两人客套好一会儿,太医才急匆匆离开。
他从辰时宫出来后,没有先回太医院,而是先去了一趟皇后所在的凤禧宫,将顾朝朝的病情禀报给皇后。
“竟然真的病了。”皇后挑眉。
太医低着头:“辰妃娘娘的病情不轻,病气极易过人,所以微臣请她闭门休养,免得传染给旁人。”
“那便让她在辰时宫待着吧,没好全之前不得外出。”皇后淡淡道。
太医应了一声便要离开,只是突然想起沈暮深在辰时宫的事,于是将这事儿也禀告了。
皇后闻言嗤了一声:“她将沈家小儿子弄进辰时宫的事,皇宫上下谁不知晓?平日看着与世无争,可心思比谁都阴毒,如今终于忍不住,将昔日仇家的儿子叫到身边折磨了?只可怜沈家那小子,怕是没几日活头了。”
太医闻言沉默一瞬,想起方才见到的沈暮深唇红齿白、利落干净,似乎不像是被折磨的样子,不过再一想沈暮深刚净身不到一个月,只怕是伤口还没长全就开始干活儿了,想来人后也确实受了不少折磨。
另一边,辰时宫。
太医离开后,顾朝朝先是遣退了其余宫人,再让沈暮深将门关上,等到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才猛地松一口气。
沈暮深也松快许多,默默将手心里的汗都擦在衣服上。
“你方才跟李公公鬼鬼祟祟的,便是在商议拿新香料?”顾朝朝懒懒地看向桌边小孩。
沈暮深扬了扬唇:“方才听说太医来了,我突然想起昨日的香料挑完鞭壶后没有更换,今日再用必然会使味道淡上许多,我怕太医会发现,便请李公公去仓库的香料里再找些鞭壶出来,想着万一被太医发现,就想法子加进去。”
“但加了足量的鞭壶,味道便不该这么淡。”顾朝朝勾唇。
沈暮深谦逊回答:“所以除了鞭壶,也加了些劣质香料。”
“果然聪明。”顾朝朝毫不遮掩对他的欣赏。
只是受了些皮肉伤、还没有经历阉刑和欺辱的沈暮深,心性与入宫前没有太大区别,听到顾朝朝的夸奖脸热了一瞬:“不聪明,若足够聪明,就该事前做好万全准备,而非事后补救。”
“你年纪轻轻,能做到如此地步已属不易,不要强求,”顾朝朝说完,闲闲地看着他,“这些都不要紧,你眼下最要紧的事,是赶紧回去涂药。”
“涂药?”沈暮深不解。
“手指,都烫泡了吧?”顾朝朝无奈,“放香炉的桌上明明有小勺,用那个搅一搅就是,何必要用手指。”
“……为免太医发现,只能尽快搅拌。”沈暮深没想到她还惦记着自己的手指,心情有些微妙。
顾朝朝笑了笑:“赶紧下去吧,记得涂药。”
“是。”沈暮深应了一声,便急匆匆离开了。
他回到房间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出没用完的药膏,仔细涂在指尖明晃晃的水泡上。
这一日后,沈暮深便换上了次等太监的灰蓝色衣裳,开始跟着李公公学规矩,面对顾朝朝时也不再自称‘我’,而是‘奴才’。顾朝朝听到后心情有些复杂,想跟他说不必这样,但想到宫里规矩这么多,挑刺的人也多,他早点适应太监的身份也好。
‘闭门养病’的这段日子,顾朝朝借口生病心烦,将屋里服侍的那些宫人都撵到了院外服侍,平日只留下沈暮深陪着解闷,其余事都交给李公公打理。
她做这些,是为了避免各宫安插在她这里的眼线看出她在装病,可落到外人眼里,就是她故意折磨沈暮深了。于是宫里流言渐起,都说辰妃娘娘看似宅心仁厚与世无争,可内里却是个难缠的,竟然因为旧年恩怨,连一个十几岁的孩童都不放过。
流言很快传到了顾朝朝耳朵里,她立刻叫李公公去探各宫娘娘和皇上的态度,结果发现根本没人在乎无宠嫔妃折磨小太监的故事,顶多当个笑话闲聊两句,她就顿时放心了。
然而这件事到底对沈暮深造成了不好的影响。
宫里人惯会踩地捧高,即便是门庭冷落、奴才和主子一样不得宠的辰时宫也不例外。那些宫人见沈暮深每天进出主寝,便以为顾朝朝在刻意刁难他,于是也跟着一起刁难他。
然而沈暮深是大少爷出身,即便现在虎落平阳也是有自己脾气的,看到那些人故意招惹自己,他半步都不让,更不接受帮他们洗衣服打饭这种无理要求,为此被刁难欺辱多次。
某日深夜,他睡得正熟,房门突然发出吱呀一声响,他倏然惊醒,还没反应过来,一条被子突然蒙住了他。
沈暮深立刻挣扎,然而被子被死死压住,只十三岁的他根本反抗不能。
“小王八羔子,还真当自己是以前的尚书公子啊,爷几个今儿就叫你知道知道,奴才不是这么好当的!”
“让你犟!有能耐出来啊!”
雨点似的拳头砸在身上,还没好全的伤口顿时被打裂,钻心的疼痛由皮肤到心脏。他恼红了眼,咬着牙死命挣扎,却只换来更重的拳脚。
许久,他身上的被子被扯开,一堆脏衣服直接砸在了他身上。
“明日给爷洗了,否则叫你知道什么叫吃不了兜着走。”几个太监冷笑着离开。
沈暮深胸口气血翻涌,嘴唇和双拳不住颤抖,他身上白色的亵衣,已被裂开的伤口染出斑驳的血痕,带着尿骚味的脏衣服将他整个人都包围,他却连抬手扔掉的力气都没有。
许久,他深吸一口气,拿着脏衣服一瘸一拐地朝院中走去。
翌日清晨,又是好天气。
几个太监说说笑笑走到院子里,刚要开始干活儿,便看到墙角一堆熟悉的东西,几人上前一看,不由得惊叫出声——
是他们昨晚送到沈暮深房中的衣服!
“哎呦!全烂了全烂了!”
衣服撕烂后泡水,已经彻底不能要了,几个人大呼小叫,引来李公公一顿呵斥,最后只能咬着牙咽下愤怒。
主寝中,顾朝朝起床后先是悄悄抹了一层粉,确保自己的脸色和之前一样苍白,这才叫人送早膳进来。
送饭的人鱼贯而入,顾朝朝在床边看向队伍最后,却没有看到熟悉的小身板。她顿了顿,待众人摆好盘要离开时询问:“沈暮深呢?怎么还没来伺候?”
话音刚落,沈暮深就来了。
顾朝朝克制地扬了一下唇角,等其他人都离开后,才立刻叫他坐下:“今日有桂花粥,你前些日子不是还说想喝了?快坐下吃一些吧。”
这段时间,一直是沈暮深陪她吃饭。
沈暮深已经习惯和她同桌而食,闻言道了声谢便坐下了。
顾朝朝扫了他一眼,不由得叹气:“明明好吃好喝地养着,怎就一点没见胖?”
不仅没胖,还没长高,他不会最后长不高吧?顾朝朝刚生出一点担忧,就想起他在原文里有一米八六左右,这才略微放心。
今天的沈暮深格外沉默,顾朝朝又闲聊两句,接着注意到他拿勺子的手在微微颤抖。
顾朝朝脸色一变:“你怎么了?”
沈暮深一停:“回娘娘的话,奴才没事。”
“什么没事,让我看看。”顾朝朝说完,不由分说地拉开他的袖子,当看到他胳膊上的淤青与伤痕后顿时表情难看,“谁做的?”
“没谁。”沈暮深低着头回答。
“你还不说实话?”顾朝朝的声音顿时高了起来。
沈暮深眼圈一瞬间红了,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娘娘……”
刚叫了她一声,便有些说不出话来,静了静后才继续道,“这是奴才的私事,可否让奴才自己解决?”
“你一个孩子,能解决什么,”顾朝朝皱眉,“辰时宫总共就这么多人,你应该都认识,究竟是谁做的,你将名字告诉我,我来处置他。”
“还请娘娘让奴才自己解决。”沈暮深说着,直接对她跪了下来。
他一脸执着,顾朝朝不由头疼,僵持许久后才叹了声气:“你将衣服脱了,叫我看看伤势是否严重。”
沈暮深一顿:“奴才没事。”
“连这点事也要违抗我?”顾朝朝不悦。
沈暮深闻言,只能默默解开衣裳,露出身上斑驳的青紫、和裂开后露出红肉的伤口。
顾朝朝深吸一口气,许久才缓缓开口:“可是因为外头传言我苛待你,所以他们才敢如此欺辱你?”
“不关娘娘的事。”沈暮深跪得笔直。
顾朝朝皱眉:“是我的疏忽。”
“真的不关娘娘的事,”沈暮深逐渐冷静,“奴才初来乍到,不论娘娘宠信与否,他们会找我麻烦。”
昔日他还是尚书之子时,便亲眼见过下人们是如何内斗的,当时他便知道,越是困苦,便越喜欢为难困苦之人,这是人的劣根性,是改不了的本能。
顾朝朝一脸复杂地看着他,许久才开口:“即便他们因为流言为难你,我也不能解释流言,更不能当着他们的面对你太好。”
“奴才懂的,当初李公公为奴才‘净身’,遣退了蚕室所有人,若娘娘对奴才太好,他们会怀疑当初净身的事有假。”十三岁的少年还未变声,声音清脆悦耳,说出的话却十分沉稳。
顾朝朝见他都懂,便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又说一句:“我虽不能明面上偏袒你,但有的是法子整治他们。”
“这些人都是各宫眼线,娘娘不可轻举妄动。”沈暮深又劝。
顾朝朝抿唇不语。
沈暮深只好再求,顾朝朝不忍他一身伤还要跪拜,只好妥协答应,只是当天晚上,她没叫他离开。
“在外间睡吧,别回去了。”别再回去搞一身伤。
沈暮深笑了笑:“可奴才总不能一直不回去。”
“你若是想,我可以让你一直不回去。”顾朝朝斜了他一眼。
沈暮深好奇:“娘娘究竟为何对我这么好?”
“这个问题,你已经问了许多遍了,”顾朝朝好笑,“你就当是缘分吧,我从第一眼瞧见你,便觉得喜欢,所以想对你好点。”
“我知道,娘娘之前说过,想认我当干儿子,”沈暮深说完顿了顿,“但现在不行了,奴才不配。”
“不论是皇帝还是乞丐,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没什么配与不配,你且记住,不论何时都不要自轻自贱,这样旁人才能尊重你。”顾朝朝缓缓说道。
沈暮深愣了愣,许久低喃一声:“奴才知道了。”
“你嘴上可以自称奴才,但是这儿,”顾朝朝说着,手指点在了他的心口,“切记不能真将自己当奴才,你得往上走,才对得起如今受的所有苦。”
沈暮深定定看着她,好半天才问:“奴才还能往上走吗?”
“自然,只要你愿意,没什么不可以的,当然了,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先解决那几个欺负你的人,”顾朝朝提到这件事就忍不住叹息,“所以你究竟要怎么做,好歹跟我说一声,别总叫我提心吊胆的行不行?”
沈暮深抿了抿唇:“其实奴才也不知道。”至少现在没想到。
顾朝朝:“……”
“但奴才觉得,我可以解决,”沈暮深抬头看向她,烛光在他侧脸跳跃,“娘娘已经帮了我太多,奴才不想再劳烦娘娘,更何况能劳烦一时,总不能劳烦一世,奴才总有一日要自己面对这些事。”
顾朝朝想说她愿意被劳烦一世,但转念一想,现在的自己还真是没那个能耐,除了能帮他解决几个奴才,别的什么都帮不了。
思及此,她不免有些挫败,又一次暗恨自己穿错了人。
虽然沈暮深坚持要回去,但顾朝朝还是留了他三晚,等他伤口凝固才放人。
“如果你敢再受伤,我肯定要出手的。”沈暮深走之前,她提前警告。
沈暮深笑笑,表示自己已经想清楚该如何做了。
从主寝离开后,他没有直接回偏房,而是找了李公公一趟,将顾朝朝这段时间赏他的东西都送了过去。
“你小子倒是会来事。”李公公扫了他一眼,唇角挂着满意的笑。
沈暮深客气开口:“公公保全奴才,奴才孝敬公公是应该的。”
“别说这些没用的,说正事,找我做什么?”李公公轻嗤一声。
沈暮深笑了笑,与他说了几句话。
李公公眼底闪过一丝意外,盯着他打量许久后还是答应了。
沈暮深松了口气,当即跟着他去了一趟内务府。
看着眼前薄薄几页纸,李公公扬眉:“你确定有用?”
“不试试怎么知道。”沈暮深没有将话说死。
李公公轻嗤一声:“试试?说得倒容易。”
沈暮深谦卑地低着头,没有回应他这句话。
二人从内务府出来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走到辰时宫门前时,沈暮深想到什么顿时面露犹豫:“公公……”
“知道,不会跟娘娘说的。”李公公打断他。
沈暮深这才放心,当着他的面回屋了。
许久,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趁着夜色来到沈暮深房中,轻车熟路地拿着被子扑向床铺。
然而却扑了个空。
察觉到床上没人后,几人面面相觑。
“不是回来了吗?”一个人压低声音问。
另一人道:“难不成又被娘娘叫走了?不对啊,娘娘屋里今天好像没人伺候,我问过守门那俩人了。”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害我冬天没衣裳穿,老子早晚弄死他。”
几人骂骂咧咧离开了,又因为不死心,在院子里找了一圈,却依然没见到沈暮深,这下彻底确定他在顾朝朝房里了,只能暂时放弃。
因为辰时宫奴才少,所以房屋足够用,加上每个屋子都有两三道隔断,所以等于一人有一间小屋子。此刻几人离开后,便各自回房睡觉,其中带头的那个,回去之后直接倒在床上休息,迷迷糊糊间脖子处一片凉意,他倏然惊醒,睁开眼就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眸。
“啊!”
“闭嘴!”沈暮深面无表情。
太监瞬间闭嘴,半晌又觉得他下不了手,于是低声呵斥:“你你你想做什么?”
“想试试这刀利不利。”沈暮深说着,匕首直接往里压。
太监疼得脸都扭曲了,接着清楚地感觉到血往外流。意识到眼前这小孩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彻底慌了:“你你你冷静点,你要是杀了我,你也会死!”
“你说得对,我不能杀你。”沈暮深说完,直接将刀收走。
就……这样?太监有些愣神,反应过来后直接跳了起来:“好你个王八羔子,老子现在就打……”
“你动我一下,你京郊的儿子便会少一根手指。”沈暮深淡淡开口。
太监直接愣住:“你、你什么意思?”
“你是十七岁进宫,进宫前便有一子,对吗?”沈暮深看向他。
他的眼睛比黑夜还黑,在寂静的晚上透着一股寒意。
太监打了个激灵,脸色都白了:“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不过是沈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我愿意,杀个人还是……”
“你不能动他!”太监眼都红了。
沈暮深抬眸看向他:“那就看你如何做了。”
太监愣了愣,随即面露怀疑:“你当真有这么大势力?别不是只打听了我的家事吧?”
沈暮深面无表情:“那我们便验证一下。”
说罢,他朝太监走去,太监比他高出一头,却被他的气势逼得连连后退,直到后脚跟磕到墙根,再无路可避,他的眼底才闪过一丝恐惧。
“你儿子十四了吧,比我大一岁,今年正在说亲,”沈暮深眯起长眸,“听说他已有心仪之人,若是就这么杀了他,的确太过可惜,不如弄进宫里,与你父子团聚。”
“你、你想做什么?你到底想做什么!”太监声音哆嗦。
沈暮深神情淡漠:“那要看你想做什么。”
太监扑通跪下,哆哆嗦嗦地求饶。沈暮深看着前几日还趾高气昂的人,这一刻下跪颤抖,心里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这是一种将人踩在脚下的愉悦感,是他如今的年纪无法准确描述、却食髓知味的痛快。不过是借用一点从前的威势,便能如此愉快,若是实权在手,又该是怎样的一种畅快?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顾朝朝说的那些话,叫他别把自己当奴才、要往上走的那些话。
沈暮深静站许久,才转身离开。
夜凉如水,辰时宫披上月光,好像披了一层白霜。沈暮深一只脚踏出门槛,便看到李公公站在院中。
他顿了顿走上前去,对着李公公郑重一拜:“多谢公公。”
“我不过是带你去内务府查了些档案,旁的都没做,要谢该谢你自己。”李公公抬眸看向他。
沈暮深态度谦卑:“若是没有公公,奴才只怕还会被他们欺负。”
“就这么顺利?”李公公先前听过他的计划,当时并不看好,所以这会儿才在院中等待,避免事情闹大。
结果他竟然全须全尾地出来了。
“是。”沈暮深低着头道。
李公公盯着他看了许久,懂了:“若你是寻常人家出来的,即便你说破天,他也不会信你半个字,可你是昔日尚书之子,他便不敢不信。”
“公公英明。”沈暮深没有否认。
李公公轻嗤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好半天才说一句:“我突然不知道娘娘当初救你,究竟是对是错了。”
沈暮深顿了顿,头低得更深了。
“你的确是个聪明人,但愿你这些心眼儿,将来不要用在娘娘身上。”
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沈暮深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才淡淡笑了一声:“你真是多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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