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池以驸马不入仕途为由三次请辞大将军之职,皇帝不肯点头,直至第四次,他跪在勤政殿前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列举了历史上那些有名的驸马忤逆案,他深感惶恐……虽然他真正害怕的其实是李无眠,权势地位对他来说已无甚重要,如今重要的是在李无眠心中的地位。
皇帝无法,退而求其次,只要他能让京中的几位已过弱冠之年的皇子心甘情愿就藩,他便能坐回到驸马都尉的位置上。
就当满朝文武大臣都以为太子要从三皇子晋王和四皇子昌王中出一个时,没想到皇帝竟然择了年仅十四岁的十七皇子,十七皇子的母亲不过是位正四品美人,为人虽板正无趣,但书香门第出身,饱读诗书,加上十七皇子本就聪颖,耳濡目染之下年幼时就已能出口成章,博学多才,深得崇文馆少傅们的喜欢。
一月后,晋王、昌王、怀王的书房案头,不知被什么人摆上了个黑色匣子,外观虽相同,内容却因人而异,有私下卖官的、欺男霸女的、侵占良田的、豢养私军的、筹谋暗杀的……甚至还有贩卖私盐的证据,另有一张字条,内容言简意赅,要么滚,要么这些东西会原封不动地送到死对头手上。
昌王是头一个走的,而晋王和怀王则因为皇后三天两头地一哭二闹三上吊,晚了一个月才动身。十三娘入宫劝慰母亲,不要再想着太子之位,将来十七郎继位,也要尊她为太后,况且十七弟胸怀宽广,宽厚善义,只要别逾矩,他必会善待众人。总而言之,不要闹得太过,以免得不偿失,毕竟太子后头还有个生母。
皇后哪里听得进去,她甚至想到了谢池,十三娘与李无眠向来要好,说不定谢池有法子让皇帝改变主意,留不下怀王就算了,务必要让晋王留在长安,徐徐图之。
十三娘见皇后仍未想清楚关键,只得把话说得更直白一些,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开始走下坡路的猛虎也要担忧日渐强壮的幼崽,若想让哥哥们好好活着,眼下离开京城就是最好的选择。
晋王、怀王离京那日,皇后一夜好似老了十岁,她以后也只有这个后位了。
事情已了结,皇帝召谢池入宫,他望着面前这个年轻人,不由得想起他的父亲,那个一丝不苟,眼里容不下半点沙子的谢尚书。
当年他原本有机会救下他们夫妻二人,可是一想到自己登上帝位后,被这样耿直的人在身边拘着,也不比做皇子快活到哪里去,况且自己并未主动加害,那些刺客围过来,保命也算不等过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略微晚了一刻钟通知侍卫,权当他吓破胆了吧。
“行舟,你用了什么法子,他们三人竟都未来朕跟前闹。”皇帝面容和蔼,这件事是他安排给谢池的,他认为其必得花费一段时间,可做得太快太好,不由得令他心惊胆战。
谢池躬身行礼,从袖中取出一沓纸,递给一旁的大太监,大太监将这一沓纸逐一展开,平铺在皇帝面前的桌案上。
“臣为三位大王写了劝藩赋,想来大王们有感其中所言,也是明白陛下的苦心,臣不过是搭个桥罢了。”谢池话说得天衣无缝,且几篇赋写得的确感人肺腑,挑不出问题来,不愧曾是骆祭酒的得意门生。
若不是他们走得好似避难,皇帝此刻也就信了谢池所言,可有件事皇帝不明白,他这样的聪明人为何要故意露出马脚。
“行舟,你当真想远离朝堂?”皇帝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他。
谢池未行礼,而是站得笔直,墨紫色的朝服衬得他威严庄重:“臣自认已为大渊做了所有力所能及之事,如今天下太平,陛下圣明。臣往后也想过属于自己的日子。”
当世人感慨“飞鸟尽、良弓藏”时,前任骠骑大将军一心只想过小日子的谢池正忙着在府中荷花池中建一座凉亭,根据他的想法,亭子四周要挂上白色细纱,层层叠叠朦朦胧胧,待来年夏日微风吹过时如波浪翻滚,而他要与李无眠在亭中探讨诗词歌赋人生哲学……
“我看他不是想探讨人生,是想探讨生人!”李无眠气得锤墙,谢池柜中那些深色衣裳全都放入箱中束之高阁,如今衣袍一水的白色、碧草色、竹青色甚至粉色,前天她还瞧见王孟拿了匹浅桃红色布料与谢池商量,就差在头上别朵牡丹招摇过市了。
别说什么大将军,如今他连个驸马都尉都不像,更像是她养在院中的面首!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不少民间话本子里影射二人,将她写成倾国倾城的一代妖姬,勾得正直无私的战神做了裙下之臣,心中再无天下苍生,只有那档子事……着实冤枉,看看他们府中的亭子、浴室、书房就明白了,人模人样的战神将军可以去做闺房小册子作者了。
这日用晚膳时,一岁九个月的年年抱着个小碗,吃得狼吞虎咽,乳母除了帮他擦嘴,什么忙都帮不上,甚是好侍候,他吃完后还不满足,盯着一旁父亲碗碟,留着口水道:“爹爹,肉肉,爹爹,肉肉。”
“宋先生说你现在饭量已经顶三个同龄的幼儿,不能再吃了。”谢池夹起那块肉,放进了自己嘴中。
谢年年嘴一撇,眼泪珠子瞬间就落了下来,李无眠一边哄着怀中二郎吃奶,一边劝长子道:“年年不哭,晚上吃多了不消化要生病的,乳母带大郎君回房吧。”省得在饭桌上只能看不能吃。
“又把年年惹哭了,你还好意思吃!”听见关门声,李无眠沉声道。
“日月可鉴,我只吃了小半碗饭,他已经吃完了一整碗……”谢池原想继续辩驳,可见李无眠眉头紧锁,颇有种再多说半个字也滚出去的意味,改口道:“那我也少吃点。”
因六月初六出生,二郎乳名唤作六六,眉眼与谢池极像,虽不如年年身强体壮活泼好动,却性子沉稳,四岁那年让被谢年年所伤的骆祭酒眼前一亮,重拾希望,破例早早进了国子监启蒙读书。
谢池从李无眠手中接过吃饱喝足的六六,抱在怀中哄睡,李无眠才得空吃饭,因亲喂,她衣裳领子有些松散,谢池就一直在她身后走动,只因某个角度正好可一窥莹白。
待李无眠用完膳,撤了食案,净手漱口后,六六已不在屋中,她四下张望:“二郎呢?”
“乳母抱回屋睡了,咱们也早些睡吧。”谢池已经脱了外袍,候在床榻旁,做了请的手势。
“这才什么时辰?你乏的话早些睡吧,我去外头转转,消消食。”李无眠扶额叹息,手刚拉到门边,整个人就落入身后人的怀抱中。
“消食何必去外头,榻上也可。苦短,时候不早了。”
……
门外四平心道:都说有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年底燕字姐姐成婚,估摸着玉竹也是这急色模样。
三年后,骆祭酒口中那不成器的孙子骆林悦,终于觅得良人,大婚当日,夫妻二人领着两个儿子上门喝喜酒。
新娘子来自武将之家,据说是骆林悦写了一首诗打动了她,不知是谁安排的环节,拜完天地,竟有人在一众宾客面前,念起了这首定情之诗,声音甚是洪亮。
在场之人无不夸赞骆林悦好文采,只有李无眠这一桌气氛微妙,谢池低头垂目,往年年手中塞瓜子花生,好似旁边如炬目光看的是旁人。
“爹爹,阿娘叫你。”在二人中间坐着的六六看不下去了,扯了扯谢池的袖子,低声道:“阿爹若不想当众出丑,最好现下就解释清楚。”不满四岁的二郎,整日操心着阿爹不被阿娘揍,心也是有些累。
谢池将剥好的花生一股脑放在两个儿子的手心,拍拍年年的大脑袋:“带二郎去那边玩。”遂往李无眠跟前凑近了些,眼角眉梢挂着谄媚的笑:“先听我解释,诗虽是我作的,但是好多年前的了,骆林悦以前不是爱去平康坊么,若是没有几首诗,入不得都知娘子们的眼,故而求我……”
话未说完,就被李无眠揪住耳朵,她怒极反笑:“哦,你连都知娘子们喜欢什么都知道,怎么不去请她们来府中做客,也在你那湖心亭坐坐。”
“公主息怒,那亭子只能你坐我坐,我们二人坐,赏月观星,探讨生人,不,人生……轻点轻点。”夫妻二人动静不免大了些,引来众人侧目,见是九公主与驸马,目光又都收了回去,全长安谁人不知,九公主御夫有术,将一代战神……不,将前任大将军治得服服帖帖。
不远处,张家小小姐也揪着谢年年的耳朵,恐吓道:“你若是不分我一半花生,我就告诉大家我亲过你!”五岁的谢年年忍辱负重,张开手掌心,万般不舍分了几颗给她。
后来十岁的谢年年终于有了妹妹,当母亲告诉他,妹妹的乳名叫做花生时,谢年年往后退了好几步。
芙蓉池畔,春夜正浓,是你我彼此救赎的开端,也是冥冥之中自有的天意。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