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第二日,李无眠装傻充愣,死活不承认夜里曾闹过谢池,后来甚至恼了,又推又扯,将谢池推出门外,说什么看见会喘气的他,她就气不顺了。
于是呼吸正常的谢大将军灰溜溜地回到府中,这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如今他倒是有几分像她养在隔壁的外室,只能夜深人静时一亲芳泽。
眼见除夕已至,谢池身为皇帝近臣,这日傍晚前就要赶到宫中,与皇帝守岁开宴,且大年初一贺元日乃一年一度的大朝会,京中文武百官皆要上朝共贺新春,地方官员也要派人进京贺朝,极其隆重,只要还能走路,便不能不去。
李无眠因临盆在即,天气寒冷,帝后特准许她不必入宫贺岁,好生安胎,平平稳稳诞下谢家长子抑或长女,她乐得自在,可谢池这一去,要到翌日夜里才能回府。
他临走前,先翻墙去了趟公主府,叮嘱秦嬷嬷她们今夜不必特意守岁,用了晚膳早些休息。李无眠则垂着眼侧卧在榻上,温柔抚摸着腹部,不由得想起去年他们在洛川过年,甚是热闹,又是驱傩游行,又是烧帚埋鞋……
“想什么呢?这般用心。”谢池坐上榻,也想摸摸肚子,却被李无眠一掌拍开。
“想名字呢,叫李什么好呢……”李无眠故意拿市井间的谣言揶揄谢池。
“李什么都好,只要是你起的。”谢池语气正经,神色也毫无玩笑之意,大渊曾也出过几位公主,所诞之子不随驸马姓,而是姓了“李”的,倒也不算太出格。
谢池以为自己如此放低姿态,李无眠必是感动,少不了说两句好听的话,可万万没想到,李无眠先是一愣,而后眼泪如断线珠子般大颗大颗地往下落,哽咽道:“外面传言不假,你果然是要与我和离了,好狠的心,不要我就罢了,连亲生骨肉都不要了。”
谢池连忙解释:“……我这不是顺着你么,那孩子还是姓谢,名字我已经拟了一些,待明日回来后,呈给公主一看,还请公主指点一二。”
“哦,原来是要孩子,不要我,去母留子是吧。那媒婆送来的画像你相中哪一个了?我……我这就给她腾位置……”李无眠哭得更大声了,一屋子婢女嬷嬷惊讶不已,怎么向来稳重懂事、知书达理的李无眠,一面对谢池,就变得无理取闹撒泼打滚。
谢池也不恼,温言细语地哄着李无眠,直到时辰实在耽搁不了了,才颇不情愿地往宫中去。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在为难将军?”李无眠擦干眼泪,就着燕字的手喝了两盏温水,哭了半晌,嗓子都哑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燕字先答道:“是有那么一点点,不过宋先生都说了,您快生了,脾气难免烦躁些,且将军也不是不能担待之人。”
“依老奴看,公主可是将军心尖尖上的人,将军可从未对过其他人这般有耐心,就方才那一会儿说的话,比平日里七八日说得都多。”秦嬷嬷脸上带着笑,身为过来人,哪里不明白夫妻间的乐趣,不就是你哄哄我,我哄哄你么。
“秦嬷嬷说得对,婢子与成霜在西南六年,将军就是笑脸也难见,可在公主面前好似换了一人,生动许多。”落雪也补充道。
李无眠心中好受不少,她明白谢池所言是什么,可就是忍不住往歪里扭曲,挑刺找茬,不知是在试探他对她包容的底线,还是在验证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真的爱她。
谢池虽从未开口说过,可行为举止除了爱,再找不到其他理由,她不信他是演出来的,眼神骗不了人,可她不愿直截了当地去问他,什么时候就与他较上劲儿了呢?想来心烦,不如不想。
用过晚膳,李无眠连同隔壁将军府的一众仆役都发了赏钱,吉祥话听了一箩筐,心情大好,又吃了两盏樱桃糕,才上榻准备睡觉,窗外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不断,她也不觉得吵,嘴角带笑,只盼腹中孩儿平安落地。
睡得正香,她只觉得下身潮湿,迷迷糊糊的还有些不好意思,以为自己没憋住小解,可没想到那水流丝毫不受控制,李无眠慌张了,想起宋先生曾讲过的破水一水,她强忍住惊恐,叫道:“燕字,快去叫稳婆,我……我可能要生了。”
金碧辉煌的大殿前,光滑如镜的地砖上铺着朱红色的地衣,年轻的少女们似是不怕冷,赤脚踩在上面,舞姿摇曳,勾人心魄。
站在最前头的舞姬皆忍不住去瞧那一身墨紫衣袍、头戴莲花玉冠的男子,骠骑大将军果真如传言所言,面如冠玉,目如星辰,称得上是翩翩浊世佳公子,丝毫没有习武之人的粗鲁之感。
谢池端坐在榻上,偶尔举杯向皇帝敬酒,皇后所生的晋王李琢,和先英贵妃所生的昌王李珀,在东宫之位的竞争上已达到白热化,越来越多的朝臣开始站队,立储的奏折隔三差五就要摆到皇帝案头,可皇帝却迟迟不表态。
“行舟在洛川驻军军饷一案上的表现,可谓精彩,胆识过人,智勇双全,阿爹让我多向你讨教学习。”晋王道。
“日后本王定要去府上叨扰,还请九妹夫莫要拒绝。”昌王紧随其后。
谢池道了几声不敢,只说二位大王抬爱,他状似无意地摸了摸拇指上的扳指,不远处蜀王身后的侍从躬身低语道:“主上请大王叙话。”
蜀王端着酒盏,老老实实地起身,走到谢池面前,先向二位兄长行过礼,又对谢池道:“行舟,洛川的地理志本王绘制时有一两处不太清楚,想与你请教一二。”
“八郎,今日是除夕,莫谈公务。”晋王掉下脸,呵斥了句,若不是白日里听皇后说蜀王已主动向皇帝奏请,待过完年便去就藩,他真要以为蜀王欲拉拢谢池,也想争一争东宫之位。真是读书读痴了,分不清场合。
“三哥,离开洛川越久,怕记忆越模糊,还是趁早确定了好。”蜀王不得不再次出声。
“大王莫怪,蜀王殿下所言极是,夜宴还久,不着急着一时半会。”谢池说着就已起身,随蜀王往供人休息的偏殿而去。
“……本王……我已经同阿爹说了,二月初一便往莱阳去。”蜀王说得小心翼翼,似仍不放心,与谢池确认道:“你要求的事情我都照做了,千万别杀我。”谢池不声不响地就处理掉了久居洛川的成王,这本事压得他再不敢肖想其他,活着比什么都强,哪怕阿娘一哭二闹三上吊,他也非要远离长安不可。
谢池拍拍他的肩膀:“只要大王莫再另生是非,本将军言出必行。”莱阳是谢池起势的地方,就算数年后蜀王心思又活络了,他也有的是办法帮蜀王灭灭火。
谢池侧倚在凭几上闭眼假寐,就听见门外一阵踏踏的脚步声,伴随着玉竹急切询问:“大将军可是在此处?”
顷刻,殿门被推开,玉竹气喘吁吁道:“将军,公主要生了。”
谢池一路快马加鞭,待到了公主府,李无眠已进了早就备下的产房,门口守着两个嬷嬷,不许他进去,女子一朝分娩凶险万分,规矩不能不遵守。
宋先生坐在外间的椅子上,安慰道:“将军莫急,公主这一胎胎位正,再加上她底子好,养得也好,不会出什么大事。”
好好一番宽慰的话,落在谢池耳朵里就变成了“不会出大事,但是仍有小事”,李无眠的忧思现下传染给了他。
他坐不住,站在门前听里面的动静,李无眠时不时高喊两声,应是痛得难以忍受,其中一个稳婆不住提醒她:“公主,深深吸气……对……慢慢呼气……”
门外听力极佳的谢池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又随着稳婆的口令,再缓缓出气,动静有些大,一旁玉竹看得目瞪口呆,将军这也是要生了?
经历过谢池害喜一事的宋先生十分淡定,眼下你若提醒他不必如此,反而让他惶恐不安心烦意乱,不如随他去,减少几分忧虑。
从除夕的夜色正浓,到元日的旭日东升,伴随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之音,谢池终于松了口气,掀开帘子进到产房中。
屋中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几个稳婆婢女正在收拾,李无眠脸色苍白,嘴唇都没了颜色,虚弱地躺在床榻上,专注地看着身旁的小人儿。
“恭喜大将军,贺喜大将军,是位小公子。”秦嬷嬷忙上前行礼,一屋子贺喜之声不断,谢池脚下都有些踉跄,他与李无眠已为人父母,幼小的生命将二人紧紧相系。
他坐在榻边,声音有些不稳:“你可好?”见她额前的头发濡湿,这样折腾一夜早已没了力气。
李无眠似是看不够眼前的婴儿,都说刚生下来的孩子都皱皱巴巴的有些丑,可她只觉得哪儿哪儿都可爱。
“年年,小名就叫年年吧。”李无眠点点头柔声道,年年皆胜意,岁岁常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