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月圆,洛川城中只有手执火把巡逻的武侯,百姓关门闭户,只祈求这一夜能平安度过。
成王府门前,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金戈铁甲整装待发的将士,成王端坐在正堂上,等卫邈前来与他会合,挥师北上,将那不忠不义之人拉下龙椅。
正门吱呀一声打开,八名身强力壮的侍卫拉开沉重的木门,走进来的却不是卫邈,而是穿着绿竹纹白色衣袍的谢池。
成王眉头一皱,招手唤来管家,不满道:“就算谢池归降,那正门也是他能走的?”
管家点头哈腰,抬起一侧袖子,擦擦额头上的汗,连声附和,却并未去阻止谢池。
“行舟,眼下你不便露面,先去后院凉亭歇会儿,用些瓜果,赏月吧。”成王下巴微微扬起,已显露出些许不耐。
谢池仿佛没听见一般,径直走入正堂中,坐在榻上,点点案几道:“上茶吧。”
管家腰弯得更低了,点头如捣蒜,忙转身去备,成王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谢池这主人家做派是从何而来?
“谢池!你有没有将本王放在眼中!”成王一掌重重拍在案上,声音又大了几分:“来人,给本王把他绑了再扔回大牢!”
门外侍卫一动不动,倒是端着茶的管家一溜小跑,青瓷茶盏放在谢池手边,脸上堆满谄媚:“请谢将军用茶,若是味道不合将军的意,老奴再去煎一盏来。”
成王指着谢池的手有些颤抖,许是过于震惊,好半晌才吐出一句完整话:“你是假降?”
“大王不问问卫邈吗?”谢池嘴角噙着一丝笑,反问道。
“难道……难道你已与卫邈联手?引我入瓮?”成王不住摇头,卫邈不能直接称帝,要想不被文人的笔杆戳着脊梁骨骂,便只能扶持傀儡皇帝,世子不过七岁,正好摆弄,遂站起身厉声道:“想不到卫邈诈死,竟还有你的功劳,你们休想得逞!我已经安排叶儿离开洛川,还有九公主作为人质,若本王有个好歹,她便会将你二人的行径公之于众!”
“哈哈哈哈哈哈……”谢池侧过脸笑得放肆,忍了又忍,正过身道:“大王的聪明来得总是不合时宜,你与卫邈书信来往半年,可见过他人?”
成王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犯了致命错误,因密函中卫邈对于前景的描画过于诱人,再加上皇帝的步步紧逼,他来不及仔细琢磨,竟中了圈套!浑身力气宛如被抽干,生生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主位上,摁着胸口直喘粗气。
“河阳郡主天资聪颖,写得一手好字,在我西南府中四年,每日临摹卫邈字迹,现下已大成,真假难辨,这不,连大王这做阿爹的也瞧不出纰漏。”语毕,谢池端起茶盏,冲立在一旁瑟瑟发抖的管家点点头,管家心领神会,上前接过青瓷杯,躬身退了出去。
“不会的,不会的,定是你威胁叶儿,逼她如此,她不会这么对我……”成王口称不信,眼神却不安躲闪,自打成王妃去世后,父女二人关系日益紧张,争执不断,可他不愿相信捧在手心仔细呵护的独女竟想弑父。
“抵达洛川的前一日,郡主主动提出要与本将军做个交易,她想亲眼看着你死。”谢池抚摸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催促道:“大王,上路吧。”
不等成王反应,谢池拍拍手,正堂前的侍卫都退了出去:“眼下这府中只有你、我、郡主三人,我不如你嗜杀成瘾,连我府中见过你们的仆役也不曾放过,四十七条性命,血流成河。”
“你……你都知道了?不对,你怎么知道的?行舟,你受奸人蒙蔽,谢兄夫妇是死在李弘煜的手上,我亲眼……”死到临头,成王还欲再辩解一番。
“对,我亲眼所见。”谢池没了耐心,站起身,面容平静得犹如在说旁人的事情:“阿娘将我藏在院中水缸里,那木盖子有一条缝隙,那年我六岁,看得一清二楚,大王,你说算不算亲眼所见?”
闻言,成王眼中最后一点亮也暗了,浑浊的眼珠子盯着谢池,眨也不眨。
谢池拽着他的胳膊,力气极大,强行令他起身,成王就这么被谢池拖进了二门,跪在后院花园之中。
有一股烧焦的气味传来,成王抬头张望,环顾四周,见王府四周竟燃起火来,竟真与十七年前谢府一样。
“本王若是不肯自行了断,你还能陪我在这里一起等着不成!”成王梗着脖子,眼下他才明白谢池为何不干脆一剑杀了他,都说文人迂腐循规蹈矩,谢池从军多年,哪怕是坐上了武将之首,也仍逃不出刻在骨子里的坚持,还惦记着“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谢池指着不远处的假山,沉声道:“大王可知那假山下头有一处密道,若实在不成,等你活活烧死,我再走也是来得及的。”
“密道?什么密道?何人所为?何时所造?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成王不信,可见到谢池胸有成竹的模样,也开始怀疑是否自己遗漏了什么。
“这宅子原是洛川一商贾人家的祖宅,大王瞧上此处,不由分说,将人家一家老小赶了出去,抢占此地,还扩建不少。”谢池想让他死个明白,解释得颇为详细:“那商贾之家有一独子,身患哑疾,被大王抄家时受到惊吓,落了病根,没两年便撒手人寰。此人有一好友,姓宋,精通机关暗器……”
谢池口中之人便是宋怀山,宋先生当年沉迷起死回生之术,无暇照顾幼子,便丢在此地,那商贾人家欠宋先生人情,自然精心照顾,与独子养在一处,二人自幼一起长大,家中密道宋怀山也十分清楚。
去岁,谢池初到洛川时,隔日就去了成王府中做客,带上宋怀山,明面上是燕字受伤,他懂手语,以便照顾李无眠,暗地里则是乘人不备,偷偷查探密道可还在,是否有损坏,幸好,虽年久失修,但仍能用,宋怀山也是来讨债的。
“……叶儿呢?她不是去码头了吗?”成王跪坐在地,知道自己今日无论如何逃不出,遂开口问道,谢池说李知叶仍在府中,他多少有些不安。
“郡主不见着你死是不会走的。”成王顺着谢池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知何时那密道已经打开,李知叶露出半个身子站在那里,神色冰冷,那目光不是看父亲的,而是看仇人的。
獨成王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叹了口气,倏地从谢池腰侧拔出剑,这剑极其锋利,血撒了满地,成王面朝下重重倒在地上,口中不断咳出鲜血,他努力转过头,看向李知叶,她的模样更像王妃,母女二人,一人诛了他的心,一人要了他的命。
空气中的热浪一波接一波袭来,火势越来越大,夜空被浓烈的烟雾遮盖,有些呛人。
谢池收起剑,快步往密道口走去,李知叶先进去,下头接应的是扶着梯子的宋怀山,谢池刚下了两个台阶,宋怀山眼角余光瞄到李知叶似乎点燃了什么东西,发出滋滋之声。
“危险!”宋怀山大叫一声,就朝李知叶扑过去,却扑了空。
爆炸声响前一刻,李知叶桀桀怪笑:“谢池,你也该下十八层地狱!”
李无眠一行人站在码头,惶惶不安,突然见到城内某处燃起大火,看方位似是成王府,李无眠心中打定主意,叫来玉竹,命其带她走一趟。
“公主,将军令属下必须带您安全离开。”玉竹不敢违背谢池的命令,可也忍不住朝起火处看去,心中自我安慰成王一事有十成十的把握,将军应是无碍。
一旁众人也劝李无眠速速上船,她手无缚鸡之力,留下来也帮不上忙,谢池吉人自有天相,可李无眠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见玉竹不动,她干脆从发髻上拔下步摇,尖利的发钗尾抵在脖子上,眼神坚决。
四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燕字说话声音有些发抖:“公主万万不可,您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想想腹中胎儿。快放下步摇,小心伤着自己!”
李无眠往马车处走,丝毫不顾众人劝阻,看样子若是玉竹不去,她自己驾车也要走这一趟。
玉竹无奈只得跟上去,又叫了几名身手不错的侍卫随同,燕字扶着李无眠上车,自己正要往上爬,却被李无眠制止,她不允许燕字一同去冒险。
二人正僵持不下,就见一辆马车飞驰而来,停在他们跟前,掀帘下车的正是李知叶。
“公主也才到?人齐了,我们出发吧。”李知叶作势要去扶李无眠。
李无眠见她孤身一人,观棋未跟在一旁,比划道:怎么只有你?
李知叶似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抬起袖子挡着嘴,说道:“观棋姑娘是蜃楼的高手,哪儿能一直跟我。”
李无眠不想再浪费时间,指着成王府方向,令玉竹快走。
“公主这是……”李知叶此时才瞧见李无眠手中之物,劝道:“谢池上天遁地无所不能,公主身怀六甲,还是多顾及些自己吧。”
李无眠并不理会,进了马车,玉竹驾车就要走,就听李知叶歇斯底里的声音传来:“谢池哪里值得你跑一趟!你可知他带你来洛川,就是为了让你死在此地!”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落进李无眠耳中,她身形顿了顿,探出手拍拍同样楞在当场的玉竹,手指却指向城内。
有些没想明白的事情突然就清晰了,不知怎地,李无眠脑海中浮现出二人成亲不久,谢池邀她同去洛川的画面,夫妻二人一|夜|欢爱,用早膳时她困乏不已,强忍哈欠,谢池眉眼都带着笑,轻声问她:“可要与臣同往?”
“见到将军没?”城内宵禁,路也好走,玉竹有谢池的令牌在身,一路上畅通无阻,一刻钟便到了成王府门前,里面熊熊大火,门前摆着水缸,士兵手中拿着水囊木桶等工具,成王府的火不能蔓延到其他地方。
守将摇摇头:“将军进去后,还没见着人。”
玉竹回头向戴着幂篱的李无眠解释:“成王府有暗道,将军是从暗道走的。”
李无眠坚持要去暗道处看看,玉竹也怕她一不小心真给脖子划出一道口子来,别说谢池,他连燕字那里都交代不了。
密道出口离此地不远,玉竹上前查探,脸色倏地一变:“不好,有火药的味道。”他忙和几名侍卫拉开石门,只见有一遍体鳞伤的男子躺在地上。
玉竹疾步上前,扶起男子,定睛一看,竟是宋怀山,宋怀山总算等来了人,强撑着一口气道:“将军……将军还没出来!”说完便昏死过去。
玉竹将宋怀山交给近前侍卫,叮嘱其尽快送到宋先生那边,他则带人清理爆炸后堵住王府入口位置的杂物。
李无眠一动不动,似是没回过神,宋怀山伤得如此严重,那谢池呢?若是他死了……现下好似有一只手紧紧握住心脏,令她不能呼吸,她不敢也不愿去想。
密道狭窄,容纳人数有限,玉竹与另外两名侍卫加快速度,刚清理出一尺宽的洞口,就被李无眠推到一边,她手脚并用,硬生生从那巴掌大的洞口爬了上去,玉竹他们身型高大,一时半会儿挤不上去,着急大喊:“快点!公主若有个好歹,将军就绝后了!”
李无眠用备好的湿帕子捂住口鼻,假山被热浪簇拥,表面热度上升,李无眠虚扶在其上,往前探,她先环视四周,没见到血淋淋的人,先松了口气,再抬头一瞧,呼吸顿时一窒。
谢池坐在两丈远的石阶上,白色的衣袍已被血侵染,额前几缕青丝,左手皮开肉绽,他低头垂目,似是在思索什么事情。
“谢池!”李无眠哭着喊道,自六岁以来她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嘶哑,发音不准,可对于谢池来说,这声音是将他扯回人间的救世主。
他抬起头望向她,为自己适才生出的赴死之心后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