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近晌午时李无眠方才醒来,候在帷帐外的落雪听见动静,轻声问道:“公主可是醒了?”
李无眠掀开帷帐一角算是答复,落雪忙命成霜去准备沐浴之物,自己则捧着盏温水侍候榻上的娇儿饮下:“公主腹中可饿?可要用些汤粥果子垫垫?”见李无眠摇头,指着浴室方向,便将一侧备好的衣裳为她穿上。
落雪瞧见她身上斑斑点点的红痕,耳朵根儿都快烧起来了,想不到他们将军那般清冷不苟言笑之人,竟也如此孟浪。
“将军去军中处理公务,嘱咐婢子别吵醒您。”见李无眠往她身后处望,落雪心中有几分猜想,忙答道。
闻言,李无眠整个人才放松下来,泡了会子热水澡,身上的酸痛感缓解不少,午膳用得也比往常多些,待净了手,她便往燕字的屋子去,陪她说说话。
不想掀开帘子,瞧见榻上一男一女正在撕扯,李无眠惊得后退一步,动静大了些,榻上两人像似弹弓般,迅速分开,面红耳赤。
“公……公主莫要误会,属下见落雪成霜忙不过来,饿着燕字……耽搁,对,耽搁养伤。”玉竹一手端碗一手执勺,结结巴巴解释道:“将军说公主离了燕字姑娘多有不便,属下这也是听命行事。”
“玉竹公子,多谢你为婢子送饭,我现下已能下床,自己吃就行,不劳烦您喂我。”榻上燕字不满,瞪着玉竹,气呼呼说道。
“可你肩上有伤,来回折腾小心伤口撕裂。”玉竹也不服气,抬起头梗着脖子强辩。
燕字气极反笑,起身下榻,抬起自己的左臂抡了一个圆:“婢子另一只胳膊活动自如,玉竹公子难得休沐,怜惜两位妹妹辛劳,去看看她们那里有什么要帮忙的,我这里就不劳烦公子费心了。”
李无眠总算看明白这场戏究竟是哪一出,她学着谢池平日里的做派,好整以暇坐在桌边,倒了杯茶细品,一副“你们继续,别理我”的态度。
燕字此时才觉得自己一时气昏了头,适才话有不妥,好像她醋坛子打翻了一样:“公主莫要多想,婢子是觉得玉竹总归是外男,影响婢子清誉。”
“清誉?你抓着我的腰带死活不松手的时候怎么不说清誉,紧紧抱着我的时候……”玉竹话未说完,燕字一个箭步上前,紧紧捂住他的嘴,那恶狠狠的眼神像是警告他再提往事,就当场让他过世。
李无眠鼓了两下掌,见燕字转头望过来,她比划道:看来你和玉竹公子近段时间相处得十分融洽,身着里衣也能与他面对面吵架,我去与将军说,撮合撮合你们。
燕字“啊”的一声尖叫,三两步跑回床上,拉起被子盖得严严实实,许是动作大,扯到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原先单纯善良的九公主跟活阎王待得久了,也学会拿他人取乐了。
玉竹倒也不客气,反正他也没看懂李无眠适才说得是什么,多半是说燕字不懂事吧,他坐在榻边,舀了一勺粥递到燕字嘴边:“折腾半晌,粥都凉了,快喝吧。”
见他一副你不吃我就不走的模样,格外倔强,燕字只得认命地喝完粥,少顷,玉竹端着空碗,心满意足地向着李无眠行了一礼,方才离开。
李无眠坐在榻边,摸摸燕字的脸,一脸疼惜,问道:与玉竹可是情投意合?
燕字脸色有些难看,沉默了半晌,正当李无眠以为她不会回答,准备换个旁的事儿说说,只见燕字一手覆在自己眼上,艰难开口道:“玉竹是个好人,可婢子是贱籍。”
大渊律例中尤为看重“良贱”之别,贱籍出身的女子不得为正室,若是生子,则家主可去官府申告,将其贱籍除去,但即便如此,也不能为正室。高门贵族间更是流行互赠婢女、贱籍出身的侍妾等,李无眠的生母赵才人当年便是这么被送进宣王府中。
玉竹虽自小跟在谢池身边,可并非贱籍,他母亲早亡,父亲原是吏部中一小小文书,因做事认真,为人耿直,偶得谢沧秋肯定,后来不幸染病撒手人寰,留下幼子玉竹,谢沧秋将其接入谢府,与谢池一起读书学习,算得上谢家半个义子。
她若真与玉竹情投意合,到头也只能做侍妾,可妾也只是个玩意儿,任由主母磋磨。许是见多了世态炎凉以及赵才人的郁郁而终,自小燕字就告诉自己,终身不嫁,一是因不愿做妾,二则是若嫁于同样贱籍出身的奴才,诞下的子女还是贱籍,循环往复,不愿如此。
她曾对玉竹说就算与四平作对食,也绝看不上他。此话前半句千真万确,若是担心老无所依,她就干脆与四平搭伙过日子,回头四平再养个干儿子,也好有人送终,省得后宅院里的争斗,还能一直照顾李无眠。
听罢,李无眠心中酸涩难忍,哪怕她在宫中受了不少白眼,阿爹也想不起她,可她的苦难与燕字的苦难相比,同样是云泥之别。她拍拍燕字的手,比划道:你放心,我会想办法的。
燕字忙回握住她的手,神情紧张,态度严肃:“可是公主嫌弃婢子了?想把婢子快快给出去?”此话非她真心,只是想打消李无眠要为她奔波的想法,她们尚在摸石头过河,不淹死就万幸了,哪儿里还顾得上什么贱籍正室。
见李无眠摇头,燕字又开口道:“现下公主还是要将精力放在将军身上,画屏就是河阳郡主李知叶这件事,公主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因为不知所措,所以前些日子公主才不顾礼法,非要与婢子挤在一起?”
眼下正是个说话的好时机,李无眠便毫无保留将那日船上所遇之事和昨夜里谢池说的话,比比划划给燕字看。
燕字沉思半晌,她虽与落雪成霜不住在一屋,可这两日她俩常过来帮她换药喂水,攀谈两句,也知道些事情,她可以肯定的是,落雪成霜并不知道画屏就是李知叶,也不知她被谢池送去了成王府中,用她们俩的话来讲画屏虽也在将军后院中,可若无将军命令,画屏不得随意行走,还有两个老嬷嬷专门跟着她。
成霜性子虽比鱼书稳重,年纪却还是轻,经不过燕字套话,单独相处时,说得也多些,她刚到西南将军府中时也以为画屏是谢池的侍妾,毕竟那样貌美,举手投足也像是大家闺秀,身边更有嬷嬷伺候,后来待得久了才知另有蹊跷,成霜认为画屏更像是个不带枷锁的囚犯。
“李知叶好歹是个郡主,与将军也曾指腹为婚,将军却如此待她,其中种种缘由恐怕不简单。”知道得越多越不敢细想,谢池心思城府远比表面上看着深沉,世人都说武将直来直往,比不得文人腹中弯弯绕绕,可谢池在京中年幼就有神童之名,如今战神之称加身,怕是此行另有目的,李无眠急匆匆跟着来,未必是什么好事。
可李无眠眼神坚定,一再表示谢池是个足智多谋才德兼备的男子,几次三番救她于危难之中,况且李知叶若真如谢池所言,不是个善茬,那将其软禁于府中必有他的理由。
燕字噗嗤一声笑出声:“啧啧,公主果然是嫁了人,现下处处为夫君说话,听不得别人说他半字不好。”
李无眠装作懊恼的样子,站起身一跺脚,就要走,燕字忙讨饶:“婢子错了,婢子错了,我们公主火眼金睛,看人定是不错。”
她这才噘着嘴,不情不愿地坐下了。
“我们九娘心性善良,将军定会好好爱护公主的。”
翌日接近晌午,谢池才风尘仆仆地从军中赶回,饭也顾不得用,先去书房写了几封信,命人速往京中送去。洛川十万驻军,朝廷每人每月发放军饷,五年前是一贯又五百文,后提升为两贯,可洛川驻军五年来一直以一贯又五百文发放军饷。
以各种名目层层盘剥难以避免,大部分驻军都是如此,可怪就怪在,其他地方,钱的去处尚有可查,洛川那每人少出的五百文,竟如凭空消失了一般。
真正发放到士兵手中勉强一贯,日积月累,怨声载道,最后连调至此地三年有余的驻军将领也不堪忍受,洛川虽四季如春,兵器铠甲也总是一大笔开销,总不能临到上战场才发现处处都是问题,一封密函送到京中,算是告了兵部的状。
兵部尚书连夜被召入宫中,一口咬定从未克扣过洛川驻军的军饷,并命人找来账目一一核对,确实如尚书所言。
初始,皇帝以为这笔钱是出了京才被人动了手脚,可派了几波人一连查了数月皆是一无所获,方才下定决心,命谢池仍坐在辅国大将军之位,前往洛川调查此事。
“今夜成王府设宴招待我们二人,公主下午梳洗打扮一番,待申时三刻与臣同往。”好不容易歇下来,谢池干脆合衣躺在榻上,闭眼小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