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长岭醒来后,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四周昏暗,他被关在一间狭小阴冷的密室内,体内本就不多的灵力被禁锢,空空荡荡,四肢无力地铐在墙上,墙面阴湿。
他是……被魔修抓走了,还是……?
钟长岭的记忆,还停留在自己解下镣铐后的情形。
那时候,他体内有股力量从体内蹿升起,并莫名地产生了一股暴躁的破坏欲,想要……把所有人都杀死!
他成功了吗?
慢慢的,零碎记忆回笼,一幅幅画面在脑海里出现。
钟长岭一点点地瞪大眼睛,费力地扭头看向自己双臂,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穿透人胸膛那股潮热黏湿的触感。
他……杀了那么多人吗?他竟然还伤了长老和师兄他们。
还有,师父她受伤了!
脑海里记忆停留在素衣女子唇角流血的画面上,钟长岭情绪激动,手腕脚踝处锁链哗啦啦作响,立刻拴得更紧。
声音刚响起,眼前纯粹的黑暗忽然拉开条缝,光线透进来,钟长岭不适应地眯起眼睛,待他能看清后,眼前站着两名黑衣弟子,提着灯笼,面容冰冷,就连笑起来的唇角弧度也是冷的。
钟长岭认识这种服饰。白术同他说过,宗门内,唯有刑事堂弟子常年着黑衣。太虚门内刑事堂执法严苛到不近人情的地步,任何事情经刑事堂经手,判处结果都要重三分。审判、行刑一体,是宗门所有弟子最害怕的一个部门。
相传,他的师父也曾执掌过刑事堂。
钟长岭迷迷糊糊想。
“醒了,就和我们走一趟吧。”
两名黑衣弟子各取下半枚方印,合二为一后,化为一枚钥匙,其中一位解开了钟长岭身上的锁链,另一人见他动作慢了,用力一拽。
“莫要耽误时间,快走吧。”
钟长岭跌跌撞撞被带着往前走:“去哪儿?”
二人不答,沉默地押送着,行走在一条长长走廊内。少年边走边忍不住左右张望,黑暗中,就着灯光,窥见了一溜儿小小的门。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能闻见空气中传来的淡淡血腥味,仔细去嗅,那血腥味又不见了。他心里胡思乱想了一通,踏上传送阵法,骤然亮起的光芒让他又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一阵短暂的头晕目眩后,钟长岭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远处是一座恢宏巍峨的漆黑大殿,周遭一片漆黑,左右环视,空茫无际,似在一片混沌中。就连跟在他身前的两名刑事堂弟子也成了两道面目不清的黑影,押着他继续往前走。
看着不远,却走了很久,脚踝锁链声叮当响,除此外,寂静无声。
来到门院正中央。身后弟子抬脚重重一踢他膝窝,少年便被踢得跪了下去,仰起头,黑暗中,无数张人脸影影绰绰。最上首处没有人,只有一本巨大的书,同样漆黑的封皮,合上了立在上头。
“漆吴山天玑真人弟子钟长岭,道号善水,犯了什么错?”
奇怪的是,那声音竟是从书里传出来的。
身后押送他的两个弟子一人一句,张口应答。
“他重伤五名同门弟子,该罚。”
“他杀了两位长老,该罚。”
“他私自解开掌门封印,该罚。”
“他第一次出宗任务没有完成,该罚。”
“他是巫族,该杀。”
最后一句话杀气腾腾,令头越来越低的钟长岭一惊,张张口想辩解,又什么都不好说。
一句话同样引起在场众人轩然大波,窃窃私语,无数细微讨论声从大殿两侧传来。
钟长岭想起白术的告诫。
“为什么进刑事堂后的责罚都会加重?因为刑事堂内有一项规定,所有棘手无法判定的案子,都要交由三百匿者处理。”
三百匿者,即在宗门内随机抽出得空的三百长老与弟子加入决议,他们皆隐匿身形、姓名、身份,无人得知其参与这次审判,无人得知其做出各种决定,不必担心报复,也不必害怕责问。
事实证明,隐匿时,大多数人心中阴暗面都会激发。
白术告诉他,他也曾受邀审判过一桩案子。
宗门内一修士发觉自己道侣背叛,一怒之下偷走道侣一瓶自己赠予他的珍贵丹药,殊不知那瓶丹药是道侣给他那小情儿续命用。情人身死,二人大打出手,道侣因情人死去悲痛欲绝,被重伤,遂以偷盗、打伤同门、害死同门为由将那修士告上刑事堂。
白术并不赞同苛刑,可其余二百多人,皆判处那修士最重刑罚,杖责八百,流放荒岛四十年。
白术怜惜那修士,悄悄送了他一些事物,好叫他能在毒虫遍地的荒岛活下去。现在算算,那修士该回来了。
钟长岭听着那些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浑浑噩噩地想,我又会被判个什么处罚呢?
会死吗?
那些潜藏在黑暗里的面容看不清楚,讨论的声音也似乎隔了层什么,朦朦胧胧。顶头一束光打下,照在少年身上,钟长岭抬头看去,发现那是一面镜子。
据说那面镜子还是天玑真人亲手锻造的,可辨真伪。
“钟长岭,你可知你亲手杀了两位长老?”
钟长岭犹豫一下:“我,我当时不知道。”
镜子光芒并未暗下,他没有说谎。
“重伤同门呢?”
钟长岭闭了闭眼。
“我当时,神志不清了,我不知道……”
他终究还是可耻地选择了逃避,他不想死。
他想活着。
“你为什么私自解开封印?”
钟长岭:“当时魔修要杀我们,我想要救大家。”
“你可知自己解开封印后,会丧失神智?”
这个问题令他犹豫了。
“说啊?快回答!”
黑影后的声音兴奋起来,像是终于寻得野兽伤口的苍蝇,蠢蠢欲动。
“我……”
“快说!不能说谎!”
钟长岭声音沙哑,点点头:“我知道,我只是想赌一把。”
“那你就是在明知没有完全把握的情况下,依旧解开了封印,最终导致你杀了同门。”
黑暗中另一道声音响起,竟是帮他说话的:“非也,若他不解开封印,魔修必会对他们下手,到那时,死的可就不止两个长老了。”
“天玑真人一道同行,你是觉得天玑真人无法解决,还是秦长老和袁长老无法处理,要靠他一个入门不到一年的弟子发疯来救人吗?”
虞知微入魔一事在门内算是禁忌,没有人敢提她,哪怕处在匿者状态也不敢。掌门的眼睛可不是摆设。没有人敢说天玑真人此行失败是因为虞知微,有人便趁机攻讦起她来。
“天玑真人之徒伤人,未约束好弟子,她亦有过……”
“你胡说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师父她没有错!”
那人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钟长岭怒吼打断,“是我的错,和我师父有什么关系?”
笑声响起。
无数辨不清音色的笑在空茫茫一片的黑暗中回荡,似乎在嘲笑,又像是怜悯。钟长岭分不清有多少人在笑,又有多少人沉默,他抿紧了唇,忽然意识到了自己长久以来忽视的一个问题——宗门内,竟有这么多人对他师父有敌意吗?
他一直面对着笑脸,耳里听到的都是天玑真人如何受敬仰爱戴如何被弟子们濡慕的话,暗地里,竟有这么多人讨厌她吗?
那一张张看不清的脸,会是谁的?他们会不会是自己曾经见过的某个师兄师姐?会不会曾经也在一起夸赞过漆吴山?
钟长岭不得而知。
又是一阵闹哄哄的讨论,将他越说越邪恶,好似他进入宗门就是巫族最大的阴谋,他是巫族的探子云云。到最后,他们终于开始决定进行决议。
那本书哗啦啦作响,不断翻阅,金色字符从书中飘出,一行又一行,细数钟长岭犯下的罪过。
“日杖三百,共一月……”
“后押送冰霜谷内,风刑一个月……”
还未列举完,忽地,不知何处,传来轻轻三声叩门响。那本书顿住,昏暗大殿亦静默一瞬。
紧接着,身后开出一条光芒大道来,从大门口直通往跪坐在地的少年。后者抬手遮住眼前刺眼的光,扭头看去。
指缝里,大门口走来的女子,何其熟悉?
钟长岭喃喃道:“师父?”
万鹤笙缓缓步入正堂。
她也曾执掌过刑事堂,重回故地,并无半分不自在。刑事堂用于三百匿者的阵法在她眼中形同虚设。
因为,这阵法就是她重修的,这三百匿者之法,也是她提出的。
万鹤笙扫了一眼众人,对首座上哗啦啦翻书页的太虚门法规颔首:“叨扰了,本座接他回去,宗主亲自审判。”
“什么意思?天玑真人徒弟就可以围观了么?”
“不知真人何意?是要置太虚门门规于不顾?”
一片喧闹中,万鹤笙直直看向那册书。
太虚门建立初,开宗掌门立下门规,亲手书写,这么多年过去,早已诞生了书灵。
书灵沉默片刻,金色符文一条条收回,书页哗啦啦合上,算是默许。
“劳烦了。”万鹤笙浅笑,微一行礼,伸手按住地面呆愣少年的肩,消失在原地。
这是刑事堂建立以来,第一次有人在审判前带走了犯人。
钟长岭乘着云雾,犹在梦中,他想起对方身上的伤,急道:“师父?您身上的伤好了吗?”
万鹤笙沉默片刻:“尚可。”
她上上下下打量徒弟:“倒是你,刑事堂可有动用私刑?”
钟长岭摇摇头:“没有,师父我没事。”
他其实也很好奇,师父到底是怎么把自己弄出来的。换句话说,师父到底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能给自己脱罪?想问,又不知该怎么说,两手无意识地攥着衣摆,神色纠结。
万鹤笙并不点醒他。
自己已开启钟长岭身上的巫族血脉,太虚门内并不适合他的成长,但由刑事堂那帮疯子胡来,他很有可能会被处死。
她已经为钟长岭找到了一个绝佳的磨炼环境,再者……万鹤笙面上依旧微笑,望向前方不远处的妄空山。
也是时候把他是巫族混血的消息放出去了。
潜藏在人间的巫族,终将现世。
二人乘云缓缓下落。
钟长岭心中不安,他身上伤势还在,走不稳当,一急便差点跌倒,下意识抓住师父宽大的衣摆站住了身体,在后者投过来的眼神里讷讷不作声。
“算了。”师父似乎笑了一下,伸手牵住他的手腕,“留心脚下。”
“啊?哦哦……”钟长岭脑子里没有和女子相处时需要避讳的那根弦,他将师父当成至亲那般尊敬,虽有些不自在和对未知的恐慌,可更多的还是雀跃。
山巅大殿内,姜月明高居首座,双目紧闭,左右两侧,一众长老严阵以待。
他们都知道,万鹤笙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只为换徒弟一命。
本该处死,改为了流放。
作者有话要说:
要上学的小朋友们开学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