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之下,两人静静地站在离院墙两三米的小路上。
宋阮阮目光轻移,落在江海反复捏紧又松开的拳头上,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前不久江海满身是血,还对着她笑的样子。
她先前为了入学而急切不已的一颗心,忽然就冷静下来了。
“江海,我很抱歉,先前我太着急了,非要让你帮我办入学,肯定让你很为难。”
这道歉,是真心实意的。
他看起来的确在镇上和公社很吃得开,但那也仅限于一些事业单位小职员,在这个人们都还没脱离官本位思想的年代,他身上没有半点公职,家里也没谁有背景,要去结识学校和政|府的高级公职人员,哪有那么容易。
从他为了她入学的事情,反反复复在外面连续奔忙了好几天,每次都天黑才回来就知道了。
他这么心高气傲的人,是不是也得为了她的事情去求人?
想到这些,她心里有些沉甸甸的,先前想说的那些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江海没想到她会先说这个,不在意地道:
“你道什么歉,本来就是我没做到答应你的事,你不生气我就谢天谢地了!”
“你没生气我也很高兴。”说完,宋阮阮就转身往院子里走。
江海见状不由得着急起来:
“你就是说这个,没别的要说了?”
“没了。”宋阮阮轻声回道。
“那学籍的事怎么办?要多等一年?”
宋阮阮道:
“不等,我会另想办法。”
江海想不到,除了找人结婚拿到户籍以外,哪里还有其他办法。
“想什么办法?”
宋阮阮已经改主意了,于是实话道:
“找个人和我假结婚。我给报酬,满一年就离婚。”
结婚能立刻拿到户籍的前提条件是,必须满了一年才能离婚,否则户籍会被收回。这大约也算是变相的观察期。
江海不懈地追问:
“找谁?”
宋阮阮道:
“还没想好。但这个人需要不在意自己变成二婚身份,并且信守承诺,一到时间就和我离婚,不能纠缠不休。”
她知道江海在期待什么,但她不想给他无谓的希望,于是故意道,“江海,你到时候陪我一起去办手续吧。那样对方也会有所忌惮,不敢不守信用。”
江海顿时脸色煞白。
先前他有多欢喜,多期待,如今心里就有多怒多痛。
宋阮阮以为,她的话应该说清楚了,事到如今,她欠他们家的人情也还过了。江海也应该明白他们两人之间的界限。
没想到,她刚走没几步,就被江海死死地抓住了手腕。
月光下,江海沉黑的眼眸浓得像墨一样化不开,她看不清他眼中翻滚的情绪,只觉得他的目光像是牢笼一般紧紧地束缚住了她。
他像是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握着她手腕的手,不断地发颤。
静寂在两人之间发酵蔓延,令人倍感压抑。
“江海……?”宋阮阮不安地打破了沉默。
“选别人,为什么不选我?”
江海咬牙切齿地质问,嗓音带着极度克制后的嘶哑。
宋阮阮是个对他人情绪很敏感的人。
她蓦然意识到,江海现在处在一个危险的界线上,她不确定再来一个否定的答案击碎这个界限会有什么后果。
她是个自私的人,在他人与自己之间,她永远会以自己为先。
哪怕她先前觉得不应该再在假结婚这件事上继续利用江海,以免他更加泥足深陷,但在面临对自己极度不利的情况,她还是会以自保为先。
她想平平安安地去上大学,而不是惹怒江海,和他势不两立。
“我说过了,我要选的那个人,需要不在意自己变成二婚。你是我的朋友,我不能让你为了帮我的忙,却承受这么大的损失。”
这也是她先前有所犹豫的原因。在这个时代的农村,不管男女,二婚总是一种瑕疵,不利于下一次婚姻。
她不能明知道这种后果,还毫不在意地利用江海。
“我不在意!”这句话几乎是低吼出来的,毫不犹豫。
宋阮阮补充道:
“满期一年就要立刻离婚,绝不纠缠,你能做到吗?”
宋阮阮感觉到手上的力道变得更紧了。
江海紧抿着唇,沉默了好久,却依然固执地不放手。
宋阮阮其实明白他的意思。
她需要户籍,但她不可能真的和江海结婚过一辈子。
那么,她势必要把江海的这份心意,安全地推回去。
“江海,我现在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不知道父母是谁,但我的直觉告诉我,在明年之前一定要拿到高中毕业证,这非常重要,所以我必须取得户籍。”
“你都不知道,经过上次刘二癞子那件事,我真的很害怕再和异性近距离接触,那种被强迫却无法反抗的绝望,我至今都经常做噩梦。我是不可能因为和谁领了结婚证就真的和他在一起的。”
说这话时候,宋阮阮的表情显得尤其脆弱。
当然,她的心理素质其实不至于这么脆弱,她只是想让江海知道,不管和谁扯证,都是假结婚,并且不能做强迫她的事。
果然这话一出,手腕上的力道明显放轻了许多。
宋阮阮眼波柔柔地望着他,充满依赖和信任。
“可是你不一样,你在我身边,我觉得很安全,因为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反而会保护我。”
感觉到手腕上的力道再次松弛,宋阮阮再接再厉:
“我说想找别人和我假结婚,让你陪我一起去,也是因为如此。我知道你最厉害了,有你在,肯定谁都不敢耍赖!”
江海彻底松开了她的手腕。
他从来不知道,刘二癞子那件事给宋阮阮带来了那么大的伤害,难怪她从那以后再也不单独出门。
她虽然没想和他结婚,但她也不想和任何人结婚,而且他在她心里和其他人是完全不一样的!
她那么信赖他,他不能让她失望。
“何必多找一个人那么麻烦,直接和我假结婚就好了!”
但他还是无法容忍她和别人扯结婚证。就算要假结婚,那也只能和他!
“你放心,你想离婚的时候我也会立刻配合你,绝对不会纠缠不休。”
宋阮阮知道,以江海的霸道暴躁,能这样已经是极限了,也只好退了一步,微微笑着用轻快的声音道:
“那好吧。只要你不觉得损失太大,我倒是无所谓的。”
说着,她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又补充道:
“是你非要帮我忙的啊,你爸妈那里,你要负责去说服他们,别让他们产生误会和埋怨。”
假结婚就是假结婚,她不希望在江海的家人误以为是真的,到时候产生各种不方便。
江海倒是没多想,痛快地答应:
“放心,我会和他们说清楚,没人会怪你。”
哪怕只是和宋阮阮假结婚,他也依然很高兴。
一回去就让宋阮阮先回避,跟家里人说了自己打算和宋阮阮假结婚,帮她拿到户籍的消息。
“这事家里人知道就行了,对外别说漏嘴!”
他特地严肃地叮嘱道。
江红国和周凤英夫妻二人,看着他叹了口气。
江红国发了话:
“这是你自己的事情,自己想清楚了就行。”
这小儿子历来主意大,他决定的事情他们没法反对。
而且,未必不能假戏真做,或许真到明年,两人就不离了也说不定。
即使是假结婚,江海依然很重视,特地去了趟县城,回来的时候递给宋阮阮一个牛皮纸包,状似随意地道。
“明天穿这套衣服去领结婚证。”
刘继红一看着袋子上的字,立刻咋咋呼呼地道:
“哟,这是县城百货大楼买的?这不得十多二十块一套了!快快快,阮阮,快拆开看看是啥样!”
时下的很多衣服顶多几块钱一套,十多二十块在县城那已经是天价,因为很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也仅仅十多二十块。
宋阮阮撕开纸袋,便见里面露出火红的一团,展开来一看,是一件红彤彤的衬衣和同色的西装长裙。
刘继红羡慕地道:
“哎哟,这也太漂亮了!我只在苏联电影里见过这种款式的!阮阮盘靓条顺,穿着肯定好看!快,快去试试看!”
宋阮阮来这里以后,来来回回就两套衣服,早就穿腻了,看这套衣服虽然颜色红了点,款式却难得还不错,也颇有兴致地进房间里试了试。
宋阮阮皮肤白,穿上一身红色,更是显得肤白如雪,明眸皓齿。她身材高挑,纤秾合度,这一穿上稍带一点贴身设计的衬衣和包臀长裙,顿时便显现出了凹凸有致的窈窕身段。
这一套衣服总体都有些仿苏联式,包臀裙很长,遮住了大半截小腿,后面却有一小段开叉,行走间刚好露出她又细又直的小腿,白皙莹润,像是玉做的藕节一样,若隐若现格外动人。
宋阮阮一出来,江海就看呆了。
刘继红也是大赞:
“这也太好看了!就跟以前看的苏联电影里面的演员走出来了一样!等我有钱了,我也去买一套!”
宋阮阮没地方照镜子,只能在家里唯一一个挂在墙上的镜子勉强看了看上半身,微微皱眉:
“颜色太艳了。”
刘继红连忙道:“结婚呢,就是要这样才喜庆!”
于是,宋阮阮勉强穿着这套衣服,和江海一起去大队长那里开结婚证明。
听说两人要结婚,大队长有些意外,不放心地道:
“宋同志,你是自愿和江海结婚的?”
听到这话,江海立刻嚷道:
“红兵叔,说什么呢,我难道是土匪恶霸?”
今天他心情好,倒也不翻脸,只是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宋阮阮笑了:
“放心吧红兵叔,是自愿的。”
对外自然是要做足样子的,所以她也随了江海叫大队长叔叔。
见宋阮阮这落落大方的神态,大队长放心了,不过还是提醒道:
“你可想好了啊,要是和咱们队里的同志结了婚,你以后就是农村户口了,很难转回去的。”
江海倒是从没想到过这一层,不由有些担忧地看向宋阮阮。
宋阮阮哪里在意什么农村城市户口,她现在只想有个户口和高中学历去参加明年底的高考。
“没关系,毛|主|席说过,农村是一片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她现在可都已经会背《毛|主|席语录》了。
这话让大队长连夸她觉悟高,痛快地就给两人开了证明。
拿到证明,江海一路喜气洋洋地载着宋阮阮去公社办结婚证。
去的时候还比较早,没遇到什么人。
两人顺利地办好了结婚证,并且将宋阮阮的户籍新增进了江家的户口本里。
办完了手续出来,江海拿着红彤彤的奖状似的结婚证看了又看,脸上的笑容难得有几分傻气:
“嘿,这结婚证还真他娘的好看!”
宋阮阮的气质实在是出众,今天又穿着格外显眼的红色,娇美明艳仿若一颗光芒四射的明珠。
此时公社已经聚集了许多来办事的人,也有那些过来耍的小青年们,几乎每个人都要多看他们几眼。
这样一来,就难免会遇到江海的几个熟人。
见宋阮阮坐的自行车是江海推着的,顿时吃惊不已,挤眉弄眼:
“海哥,这谁啊?”
江海一脸痞笑中透着得意:
“我媳妇儿,刚去扯了结婚证!”
说着,就拿出刚刚到手的结婚证给大家看。
众人看完结婚证,都是羡慕不已,对着宋阮阮喊嫂子说恭喜,江海一高兴,又去供销社买了一包糖散给众人,很是玩闹了好一通。
宋阮阮全程吉祥物似地挂着礼貌的微笑着打招呼,还算配合江海,内心却充满了隐忧。
明明都说好了是假结婚,江海还这么开心,一年后,他真的会信守承诺与她离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