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钟豫,很多人只闻其名。
知道有这么个人,知道他很厉害。但具体有多厉害,倒也没有个直观的概念。
这人的形象就像他出现在公共场合里展示出来的那样——永远是个黑色剪影,代表着沉默,拒绝,没有和外界交流的意愿。
就连危燕区本地人,对他也只有本能的崇拜和敬畏。
想象中,他就像旧时影视剧里的冷酷杀手一样,冷漠无情,冰冻三尺,非必要时宛如一个哑巴,到了关键时刻说出“你的死期到了”、“issioe”、“安息吧”之类的台词……
现场观众风中凌乱。怎么想的跟现实不太一样呢!?
邱秋倒没有这种落差,还显得挺开心的。
他接到对接申请,选了同意,下一刻,钟豫的虚影就在他的大玩具里刷了出来,和本人一模一样。
“让开。”钟豫比划了一下,大步走进驾驶台。他看到光屏上放大的新手操作指南,嘴角抽了抽。
邱秋十分谦让地挪了个位置。
“钟豫哥哥。”邱秋贴着他坐,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的手。
“嗯。”钟豫看他一眼,忽然笑了一下:“好玩吗?”
“一般吧。”邱秋说。
“确实。”钟豫赞同,一边操作战舰以奇诡的角度冲出去,淡淡道:“一对一很无聊,一打多还有点意思。带你玩会儿。”
接下来的五分钟,竞技场内鸦雀无声。
那位大言不惭的管理员,进来放了一炮,和危燕天才联手搞死一个,就在大家以为马上就要赢的时候,他竟然弃了舰。
然而骚操作没有停止,他大概是接手了那位“好饿”的驾驶位,摧枯拉朽的用一架半残的战舰横扫了战场。
战斗结束,礼花在半空绽开。
大区的观众们都被这魔幻场面搞得糟心不已,纷纷退场,走到一半,还差十秒就会被刷回备战室的红色战舰突然“咳咳”地清了清嗓子。
脚步慢了点的观众不由停下。
“这就没了?”便听钟豫战后总结道:“说好的五大区管理员呢,怎么一个都不来啊,没意思。”
观众们:“………………”
靠!为什么刚刚不走快点儿!!!
成片的观众们原地下线,倒计时结束,场中所有战舰从虚空中消失。
唯有角落中还坐着两人。
疤痕脸大叔抱着臂,全程一动不动,似乎在思索什么。
他不动,坐在他旁边坐着的庞赢老师也不敢动,他现在心里也乱得很,冷汗一阵一阵的冒。
“你那个徒弟,去了第二十六军校?”半晌,杀戮者问道。
“啊,是!”庞赢老师猛然回过神。
“危燕。”杀戮者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而后起身。
老师缓缓松了口气,跟着站起来,庆幸前辈被那个天才吸引了注意力,没发现他故意改设置的事……刚走了两步,便听杀戮者又丢下一句。
“不要有下次。”
“什么?”老师惊得心脏狂跳。
杀戮者向斜后方瞥了一眼,冷道:“太难看了。给你的俱乐部丢脸。”
“……”
老师登时张口忘言,如坠冰窟。
——
杀戮者,真名余颂远,当天回去看了一晚对战录像,向军区高层询问了一些信息。第二天便乘坐星舰飞往危燕区。
出了星港,从高处向下看,便见绿意盎然。
中心河在秋日艳阳下闪着光,以灯塔为中心延伸出去,河道并不十分平直,时宽时窄,时而弯曲,反而有种朴实的轻松感。
余颂远没有多少欣赏景色的心思,只匆匆看了一眼,便顺着人流出了星港,坐上公共交通,往西区的“热量乐园”去。
西区相对繁华,这间卖西式快餐的店客流很大,闹哄哄的,还有很多小孩子在叫闹。
余颂远并不很习惯这样的环境。
他点了一份套餐,找了处空位,像座山一般坐下,沉默地等着来人。
可乐杯壁上水汽渐渐凝结,摩擦力撑不住重力,忽然溜下去。这一刻,门口忽然响起有客来的铃铛声,余颂远第无数次抬起头。
进来的是个成年男人,帽檐压得很低,右手插在工装裤兜里,露出一小截缠着绷带的手腕。他背着光,裤腰上挂着的链子和车卡被室外阳光映亮。
这幅打扮让余颂远微微迷茫,这一犹豫,便错过了起身的时机。
男人进门后抬了下帽檐,左右看看,径直向余颂远走来,而后在他对面重重一坐。
“老余,”钟豫把帽子拿掉,不怎么正经地笑了笑:“稀客啊。怎么想起来找我?不带你的幼儿园啦?”
余颂远看着钟豫外套里的卡通T恤,心中莫名震撼。
他和钟豫是旧识。准确的说,大钟豫几岁,当年也算是半个前辈。
不过混到现在,时间跨度被拉长,这点资历已经不算什么,放在别处,他应该叫钟豫长官的。
“……问你点事。”余颂远目光从那个卡通图案上移开,多年来养成的严肃习惯,让他迅速进入正题。
“问嘛。”钟豫对随手拿起习惯戳进可乐杯里,不客气的拿过来喝了一口,语气莫名宠溺:“除了告白,老子什么事不能答应你呢。”
“……”余颂远眼角疯狂抽搐,脸上的狰狞的伤疤都隐隐作痛起来,甚至忘了要说什么。
好半天他才回过神,在跟这位耍贫嘴和不管怎么样说正事的选项中选了后者。
“我想接触你们区那位神秘高手。”余颂远严肃道。
“那不行。”钟豫一秒变脸:“那是我养的。”
“……”余颂远表情差点崩开,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向上级签过保密协议,才来找你的。”
钟豫惊讶:“怎么,那就不是我养的了吗?”
“……?”余颂远茫然。
“吃我的,住我的,半夜还要爬我床。”钟豫摇头感叹:“不仅粘人,还粘手呢,养他不容易啊……”
余颂远表情冰冻,几乎宕机,机械地说:“不找你,我请他帮忙。”
“他的战斗意识很好,”余颂远说起这些,语速不由快了些:“而且思维习惯与人类不同。仅仅几场对战,已经充分展示出他学习能力。那不是单纯的模仿,而是他遇到问题后,通过本能形成的行为模式……”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光屏的数据图给钟豫看。
说了接近五分钟,才收尾,认真地看着对面:“你能懂的,对吧。”
钟豫早已放下可乐,单手撑着下巴,眼神中有些说不出的感慨:“老余啊,你真是……”
“嗯?”
“他不喜欢当陪练,我已经替你问过了。”钟豫淡淡道:“所以你可以放弃了。”
余颂远愣了愣,一时有些无法接受,他冷肃地皱起眉:“再问问呢?好好劝劝他,做做他的思想工作……”
话说到一半,余颂远忽然停住了。
钟豫在对面看着他,表情平静。
没有厌烦,也没有生气,更没有怨怼。
余颂远想起,他和钟豫很多很多年没见了。
那时候钟豫伤还没好,就已经决定去危燕区当管理员。时间安排得挺紧的,余颂远请了假才匆匆赶过去。
一进实验基地,就闻到冲鼻的血腥味。
钟豫正百无聊赖地靠墙等检验报告,见到他时笑了笑。
“老余。”他脸色很不好,笑容却挺平静的。因为一只手还没长出来,只能用仅剩的那只在终端上玩复古小游戏连连看。
实验基地挑顶很高,游戏里的音效在空间里不断反射出回响,显得世界愈发空旷。
余颂远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但那一刻,他忍不住把眼前的人和记忆里还是开朗少年的钟豫做了对比。
就像一棵瘦长的树,被抽掉了全部的生命力,只能颓然歪倒在一侧的高墙上,撑着那点苟延残喘。
当时他说了什么?
余颂远回忆。
“多少关了。”他似乎是这么问的。
钟豫笑了笑,给他让了个位子:“八百六十三。你玩吗?”
于是他在旁边坐下,也和他一起玩起了连连看,就那么玩了一个下午,都没有听钟豫再说过一句话。
而现在,看着对面平静的沉默,余颂远惊觉,也许钟豫是变了,却也有没变的地方。
“小怪物挺讨喜的,特别会笼络人心。”钟豫忽然打破沉默,捏了捏可乐杯:“我们全办公室的人都中招了。”
余颂远愣了愣,而后凝神听起来。
“我一个下属听说他喜欢吃煎饼,隔三差五就要给他做。还有个女孩儿,给他买糕点买零食的,其他人网购什么好吃的,现在都要给我一份带回去。”
钟豫啧了声:“还有那破卡通片,听说他喜欢,现在家里全是球球人周边。我翻件自己的衣服半天没翻到,就抽了件新的。”
余颂远看向他的内搭T恤,心说我看你穿得挺来劲。
“邱秋有名字,有想法,也有生命。”钟豫顿了顿:“当初他刚过来,答应的请求只有发生虫灾时出力。”
“我从北辰基地那儿接到的任务,是看着他。”钟豫说。
“不是教育他。”
“更不是使用他。”
余颂远心里一紧,想阻止他,最后也没开口打断。
“……需要为联盟和人类未来负责任的,所谓英雄,有我一个就够了。”
余颂远:“……”
钟豫说完,又笑了笑:“你去教育邱秋,苦口婆心一通说,他说不定会觉得你好可怜然后同意。但我不同意。要么你们换掉我这个监护人。”
“……不至于。”半晌,余颂远叹了口气:“别这么说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确实不是大事。
余颂远只是惜才,有意引进一种新的训练方式,提高学生们的能力罢了。
这点战力上的提升,和钟豫或者邱秋的个人能力比,都是蚂蚁和象的量级区别,犯不着为了这个让他们不愉快。
余颂远想明白,放弃了自己的目的,看看钟豫的T恤,忍不住又问:“所以,他为什么睡你的床?”
“……”钟豫笑容一滞,遂强行嘲讽:“老余你堕落了,都开始打听别人床上的事了?”
余颂远:“……?”
余颂远想想不对劲,又操心起来:“他这么粘人,不是更耽误你找对象?本来就很不好找了……”
钟豫面无表情:“管好你自己。”
余颂远听罢,凶残的刀疤脸缓缓有了表情,停在一个可以被称为羞涩的奇妙角度,效果十分惊悚。
钟豫眼皮跳了跳,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嫂子上个月答应了我的求婚,”余颂远低着头:“我们打算明年年底结婚……要来参加我的婚礼啊,小豫。”
钟豫:“……”
钟豫起身就走,余颂远却沉声叫住他:“还有件事。”
“嗯?”听他态度严肃,钟豫不爽地坐回来。
余颂远看他这样,忽然又有点联想起他最活泼招人的那个时期了,不过怀念只是一瞬,他很快回到正题。
“这件事我没和任何人说过。”余颂远严肃道:“你是第一个。”
钟豫坐正了些。
“前年,我在伊甸上指导过一个学生。那个学生年纪不大,家里条件也不好,没有加入任何一个俱乐部,只在伊甸上自己练习。”余颂远声音低沉:“我见他有天赋,时常指点他。”
这是余颂远会做的事,这位幼儿园保姆最爱多管闲事。
“去年秋天,他要上大学了。我推荐他来危燕,你们大区的学校成绩好有补贴,第二十六军校也在内,我特地查过。”
钟豫蹙眉,点点头。
“他很快考上了,说很顺利,给我发过邮件。但那之后很久,我都没在伊甸再见过他。”余颂远说着,脸色也沉下来:“我以为他是学业繁忙,并没有在意,我自己也有很多学生需要忙。”
“直到上个月,”余颂远深深叹了口气:“我清理邮件时想起他,发了条消息过去,没有音讯。”
“失踪了?”钟豫问:“家人呢。”
余颂远摇头:“发现他消息不回,我才联系伊甸娱乐找到他的真实资料。他是个孤儿,没有家人,去年有来危燕区的行程记录,但我查询第二十六军校的学生名单,里面没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