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心南请假后没有立刻回家，她在麦田跟汇诚签协议时，就在网上搜了不少稍高档的小区，并且已经在心里规划好了心仪的小区。今天拿到钱后，她直奔目的地，迅速找中介去定了一间家具齐全，只要拎包入住的两居室。定好房后，夏心南在麦田生鲜买了大批菜，还顺手买了一瓶白酒，她要喝酒壮胆，把埋藏在心里的话通通讲出来。
讲出来后，不管妈妈做什么决定，她都可以坦然面对。
家里，妈妈还是把自己关在卧室。夏心南钻进厨房，用了两个小时做好一大桌子好菜，之后去敲妈妈的房门。程芝南开门走出来，坐到餐椅上。
夏心南倒了杯白酒一饮而尽，给自己壮胆。
“妈，我有话要跟你说。”
“哦。”程芝南没有做过多的打扰，她愿意倾听。
夏心南反倒踌躇了，她满腔的话已经在脑海排演了数年，可是临到要说出口，她却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说起。但她需要跟妈妈和解，跟从前和解。她需要卸下包袱做个正常人，她需要好好去谈一场恋爱。
夏心南把想说的话快速在心里捋了遍：“妈，爸爸去逝之前告诉我，一定要好好疼您，好好照顾您，因为您有精神病。”她一边说一边观察妈妈的反应。妈妈出乎意料，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认真地倾听着。
夏心南想起死去的爸爸，眼里慢慢涌上泪：“妈，我并不是要控诉您。这么多年来，您替人洗盘子，卖水果，当小贩，甚至去扛水泥。您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养大我。您没有喊过一声苦，可是我知道您过得很辛苦。因为您一直都想随爸爸去死。可是妈，我舍不得……”
“我很多次躺在床上，您都会摸进我的房间，跟我说很多很多话。我知道您一直爱着我，所以不管您怎么打骂，甚至是要掐死我，我都不怪您。我原以为，我可以跟您就这么两两相瞒过下去。可是，妈，我有喜欢的人了。我想跟您过正常母女的生活，我想要认真谈一场恋爱……我想告诉他，我愿意试着跟他交往……”
“你怎么知道，你喜欢的人不会嫌弃妈的精神病。”程芝南没有太大反应，她情绪很稳定，但言语间有失落、有故作的淡漠，有压抑不住的难过，“一旦对方知道你有个不正常的妈，不愿意跟你在一起，你要怎么办？要选择吗？夏心南，精神病或许从来都不是我们母女间的阻碍，但我有精神病，绝对会是你跟别人的阻碍。”
“他不在乎。”
“以后呢？现在不在乎，以后呢？你能保证他一辈子不在乎？”
“我能保证。”
“你拿什么保证？”
“妈，这卡里有六位数的钱。”夏心南急迫地掏出银行卡塞到母亲手心，“以后，我会挣更多的钱。钱能做这个担保。”夏心南哽咽，“我保证，我不允许将来的另一半嫌弃您。我保证会让您过更好的日子。妈，我们忘掉过去，重新再来，行不行？”
程芝南看着手心的银行卡，没说话。
夏心南急切地保证：“我还租了一间两居室，我希望明天您能跟我一起搬过去住。妈，您答应我行不行？”
程芝南始终没有回应，只是一个劲地在心里想，我还是你的负担。这个念头就像钢丝，层层绕绕地缠着她，箍得她喘不过气。
妈妈伤心的表情骗不了人。
夏心南突然扑通跪在母亲面前，哭着哀求：“妈，就让我们试一试行不行……没有尝试过，您怎么知道我们会没有未来？”
忘掉过去……跟过去和解……
不行，程芝南办不到。她站起来，脚步疾快地跑回房间。
夏心南痛苦朝房间喊：“妈，妈……”
门外女儿在喊自己。
程芝南把门反锁，用凳子抵住门。
她惊吓地坐到床上，抱住自己，满脸的无助。
忘掉过去……程芝南跳下床，跑到衣柜，翻出自己小心翼翼珍藏的三张纸。她紧张地把纸一张一张铺开。
老公的死亡证明、她的精神疾病诊断证明、还有最重要的结婚证。
都在，还好都在。
程芝南翻开结婚证，看着结婚证人笑容依旧的老公，咧嘴一笑，眼泪却扑扑掉下。
忘掉过去，重新开始。
程芝南哽咽着摇头：“不行，我不行……我不能忘记你……”她像个孩子一样坐在床上，抱着自己嘤嘤哭泣，“我忘不掉……”
可是那晚，她分明答应了女儿永远不离开；可是最近，她一直在尝试着跟女儿重新开始。
但是，为什么真正等到要抛掉过往的这一刻，她很害怕，很恐惧面对未来的人生。
程芝南号啕大哭，像是要否定那晚的自己，又像要告别这纠结的人生：“我不要忘记……不要重新开始……心南……心南……妈妈对不起你……”
最后，她念着女儿的名字，说了很久很久的对不起，也哭了很久很久。
夜色慢慢降临，屋里的夏心南忘记自己跪了多久，直到双腿已经完全失去知觉，她才勉强撑着身体站起来，挪到自己房间睡下。也许是太累了，她刚沾上床就带着疲惫沉沉地睡过去。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那一轮半挂的明月卷着星光，卷起了程芝南所有记忆。她一整晚都坐在床上，抱着自己，回忆过往。她用了一整晚时间来跟过去告别，同时，也用了一整晚的时间来说服自己放下一切。
启明星出现的时候，黑夜碎了满地。
程芝南冷静地看着面前依旧摆着的三张纸，突然拿起，一张一张亲手撕碎。她一边撕一边忍着眼泪，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忘掉过去，你可以的。
是的，她可以重新开始，就像黑夜能盼来启明星，就像满地月光能让黑夜支离破碎。
她一定可以忘掉过去，重新接纳女儿，开始新的生活。
她一定可以在撕碎这些回忆后，带着崭新的自己重新开始。
为了女儿，她必须试一试。
程芝南撕完纸后，看着唯一剩下的那张结婚证上的黑白照片，再次失声痛哭。她颤抖着手捡起床上的照片，内疚地告诉照片上的人：“对不起，我真的想试一试……”
她一边撕照片，一边流泪回忆跟老公曾经的一幕一幕。
最后，照片撕碎，回忆闪完，她像走完了一辈子。
程芝南走到衣柜，拖出行礼箱，开始收拾衣物。她没有选自己平时穿的那几件，而是刻意挑上女儿给自己买的那些。
女儿每个月虽然收入上交，但还会从牙缝里挤出钱来给自己买衣服、鞋子。女儿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款式，所以只要合身的，都会买。经过几年的积攒，女儿买的衣服已经在衣柜里堆成了小山丘。
但程芝南一件都没有穿过。
程芝南塞衣服的手突然停下，她闻到外面钻进来的浓烈焦味。想起多年前那场火灾，程芝南迅速打开房门。客厅已经浓烟滚滚，电线啪地一声，屋里的灯瞬间灭了。程芝南慌张地朝客厅喊了声：“心南。”
没有回应。
她迅速冷静下来，借着火光，看清楚客厅没有人后，跑到厕所打湿毛巾，再以最快的速度跑进女儿房间。还好她习惯了在黑暗里摸进女儿房间，所以不用多长时间就准确摸中了床上的女儿。
程芝南疯狂摇着女儿：“心南，起火了，我们得跑出去。”
夏心南迷迷糊糊地“嗯”了声，没有醒来。
程芝南把毛巾捂住女儿口鼻，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响声，大声喊：“心南，醒醒，醒醒。”
夏心南终于被摇醒，听着外面的声响，闻着浓烟，恐惧地喊了声：“妈。”
程芝南在黑暗里捏紧女儿的手：“放心，有妈在，心南，我们得跑出去。”她把女儿拖下床，烟熏得两人睁不开眼，程芝南靠着多年在黑暗中的摸索，把女儿带出卧室，带到客厅。
客厅里火势很猛烈，浓烟翻腾，火苗蹿在一起，一个劲地在找出口往外涌。火势很大，出口完全被堵住。
程芝南突然松开女儿的手，返回女儿房间拿了件衣服，再去厕所的水轮头下淋湿，披到女儿身上，喊了声：“跑。”
母女齐齐往外跑。
夏心南没跑两步，突然一个踉跄摔趴在地。
已经跑到前面的程芝南听到声响立刻回头，没有犹豫地往回奔。她看着被大火烧得摇摇欲坠，快要砸向女儿的老式大斗柜。迅速拖起女儿，用力地把女儿往前一推，大喊声：“快跑。”
夏心南已经被火熏得睁不开眼，被火烤得快丧失心智。朦胧之际，只听到家具倒地的声音，接着母亲在她身后叫：“夏心南，我们一起跑，只要你能第一个跑出去，我就跟你走。”
“夏心南，我们赛跑，只要你赢了，我就跟你重新开始。”
“夏心南，只要你赢了，我就会爱回你。”
“夏心南，跑啊，你快点跑啊！夏心南！你不要回头，不要停，一定要跑出去！”
夏心南听到这几句话，疯了一样往门外冲。她急迫地想跟妈妈一起跑出去，她一只手紧紧抓住披着的湿衣服，一只手用湿毛巾捂住嘴，只想着尽快跑出去。只要她赢了，母亲就会像小时候那样重新爱她；只要她赢了，母亲就能跟她重新开始；只要她赢了，她跟母亲就可以放下过去，重新开始。
夏心南在乱蹿的火苗中打开了大门。
她赢了！她第一个跑了出来！她紧张地站在家门口，冲屋里喊：“妈，我出来了，你快点，你快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