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白并没有在北燕耽搁,让人收拾好东西以后便一路乔装打扮去往南凉,至于通关文牒,自有金鸥会带着人解决。
易白如今最重要的事,就是养病。
“咳…咳咳咳……”
官道上,一辆颜色朴素的马车内,易白的咳嗽声时不时响起,金鸥一直伺候在旁,听到这声音,心都揪到了一起,“主子,要不,咱找个地方歇歇脚,等您养好了再走?”
易白接过金鸥递来的帕子捂住嘴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拿开手,帕子上一团血红,有些发黑,是毒血。
“继续赶路。”易白后背靠着马车板壁,声音有气无力。
金鸥看向易白,突然之间脸色惨白,“主子,你……”
易白也感觉到了人中位置一热,伸手去抹,摊开一看,也是血。
那天晚上去讨药时,苏晏说他中毒至深,不能再用假死药,否则寿命直接减半。
他当时还以为苏晏只是开玩笑吓唬他的,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寿命减半,也就是说,他只剩一年的时间能活了。
如今的每时每刻对他来说都极其的珍贵,又岂能因为自身原因而一再耽误正事。
“主子!”金鸥红了眼,“找个地方歇息吧,再这么劳累奔波,您会油尽灯枯的。”
易白将脸偏往一边,透过竹帘缝隙望向外头。
青山黛色如画,翠湖一碧如洗,柳枝荡悠,山花传来香风阵阵。
是个好天气,风景极美。
易白却觉得好累,无力欣赏,端起茶杯,漱去了嘴巴里的血腥,再清理干净鼻血,轻轻闭上眼睛,“别吵,我睡会儿。”呼吸较之先前已经有了沉重的感觉。
金鸥垂下头,从来不苟言笑的他忍不住湿了眼眶。
这么多年,主子从来没过过一天正常人的日子,几乎每天都在被天生的病体折磨着,外人只知道主子高不可攀如岭端之花,却没人晓得,主子其实是最渴望亲情的人,自小没母亲的他,成熟得也快,周围的人,谁是真正待他好,谁是居心叵测,他不动声色就能观察出来。
那些年在道观,他的师父玉清真人不忍心这么优秀的弟子某天会被病痛折磨致死,所以请了好多神医来给主子看病,那些所谓的“神医”,要么是玉清真人的朋友,看在玉清真人的面儿上随便敷衍敷衍,要么就是半吊子,不懂也装懂,看完以后,个个都喜欢给主子配药煎服。
其实主子的医术不比他们差,那些人瞧得如何,主子很轻易就能看出来,但因为那些人是主子的师父请来的,所以他从来不挑破,每次玉清真人身边的小童送药过来,主子都会找借口先放上一小会儿,然后趁着小童不注意,将药全部倒掉。
主子说,是药三分毒,他自己的身体状况,没人比他更清楚,若不能拿出一针见血的治疗方法来,每天反复喝这些苦药汤子的话,身体反而会越来越差,那不是养病,是慢性自杀。
金鸥当时很冲动,险些就去找玉清真人理论了,岂有此理,哪有这么对待徒弟的?
后来被主子拦住了,主子说玉清真人是因为过分关心他才会左一次又一次找人来给他看诊的,玉清真人本意是为了他好,那么他受着就是了。
从那时候起,金鸥就明白了,主子并非是真的想要那些人来给自己看诊,只是因为玉清真人为他献出了一份难得的关爱,他从这份关爱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所以舍不得松开。
这么多年了,给主子摸过脉的人不少,但真正敢放言说能治好的人,一个也没有,大夫、“神医”们嘴里的话无非就那么几句,然后提笔撂个方子给你,收了银子拍拍屁股走人就算完事儿了。
而留在主子身边照顾的人也是隔段时间就换一次,怎么说呢,不是那些人不尽心尽力,而是他们的尽心尽力都只是为了完成分内之事,必要的时候问候两句,也像被人用棍棒逼着说出来的一样,没一句是发自肺腑的,主子也不罚他们,只是让他们走,然后继续换人。
小时候累,长大更累。
主子在道观做徒弟的时候,除了要应付身上的病痛之外,还得防着周围时不时冒出来的杀招。
长大后被接回皇都封为国师,原以为能过上几年安生日子,却还是没逃过宣宗帝和朱太后的算计。如今想想,还不如在道观的那几年,虽然同样不好过,但起码比现在清静。
金鸥抬眼看着易白,他睫毛在脸上落下两片暗影,眉心里好像汇聚了数不尽的疲乏。
不看还好,一看,金鸥就想到主子方才的状况,口鼻来血,该不会,该不会因为那天摔得太重,反而加重病情了吧?
当日在博陵刺杀易白的那批“刺客”,是金鸥带着人扮演的,而宣宗帝派来的那批真正的刺客,早就被他们给杀了。
还没去南凉的时候,易白就已经把这个计划告诉他,说既然宣宗帝想趁此机会让他死,那么他便死上一回成全了宣宗帝,之后的计划,金鸥心里是万分不情愿的,因为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即便事先做过准备会在悬崖上吊绳索用人在接近悬崖的位置接应,他还是担心主子受不了这么大的冲击力会有个三长两短,可易白说一不二的性子,他跟了这么多年一清二楚,谁能左右得了主子的决定?
易白分明闭着眼睛,却也像长了第三只眼睛似的,皱皱眉头,“我还没死呢,你就哭丧着脸,烦,下去!”
金鸥原本是该在外面随行的,只是过分的不放心易白,所以主动要求上了马车。
听到易白的话,金鸥也不敢反抗,低头应声,“是。”
随后挑开车帘跳了下去。
易白换了个舒适的坐姿,心里却没金鸥那么多想法。
他是病弱,但他不“弱”,从来不伤春悲秋,认准了目标,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以前他的心愿是找到解药,得知了不堪的身份以后,他放弃了,如今的的他甚至觉得只要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帮生母报了仇,那么一年后死就死吧,反正早晚都会有这一天,对他而言,也没什么分别。
殊不知,他越是不在意,越是坚强,就越是让身边的人觉得心酸,想想都替他委屈。
——
入南凉京城的前一天,雨下得很大,易白一行人被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半道上,好不容易等到雨住,易白要去远处的小河边洗脸,让金鸥别跟着,洗完脸站起来时,突然觉得头晕目眩,还未等站稳,顿时觉得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味,鼻腔内也同时来血,他马上蹲回去,掬了把水喂进嘴里不断地漱口,再吐出来时,全是血。
好不容易把口鼻都清理干净,易白却站不起来了,脑袋晕乎乎的,天与地都像在旋转,他费力地张了张嘴巴想喊人,可他什么力气都没有,声音也发不出来,最后眼前一黑倒在河滩上。
不多会儿,有人经过,正是外出办事归来的陆修远。
听到宛童说前面河滩上有人昏倒,他挑开帘,从这个角度看不到那人的容颜,只是见到对方一半的衣袍都浸入了河水里。
“去看看吧!”陆修远示意。
宛童马上跳下马车走过去,易白凌乱的发遮住了面容,宛童没看清楚,只是先探了探鼻息,虽然微弱,但至少证明还没死。
宛童费了好大劲才把易白背过去送到马车上。
躺下的时候,墨发散开,陆修远清清楚楚看到了易白的脸,比以前更白了,几乎呈半透明状。
“是他?”陆修远有些讶异。
易白去南境的时候算计过云初微一回,这件事陆修远一直耿耿于怀,不过眼下救人要紧,并不是计较那些的时候,马上吩咐宛童,“加快速度回府。”
他虽然不懂医,但也看得明白,易白这种状况,若是再不请大夫,随时都很可能会有性命危险。
宛童不敢耽搁,很快驾着马车往京城去。
马车上倒是有干净的衣袍,只不过陆修远不方便给易白换,只好弯腰替他把湿了的那部分袍角拧干,又用帕子帮他擦去脸上的污渍,收回帕子时,意外地看到了点点血迹。
血?
陆修远眉目缩了缩,难不成是受伤了?
他用手扒拉着易白的衣袍,上半身都看过了,没瞧见哪里有伤口。
他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最后将目标锁定在嘴巴和鼻子上。
嘴角有一点不太明显的血丝。
陆修远伸手掐住他两边脸颊迫使他张开嘴,然后惊呆了,易白的嘴巴里全是血。
看这样子,不是嘴巴受伤,而是从脏腑里吐出来的。
陆修远有些慌神,问外面的宛童,“还有多久能回府?”
宛童已经尽量在加速了,“少爷,刚下过雨,路滑,不能再加速了,否则会出事的。”
陆修远皱了皱眉,提起水壶往杯子里倒了水,小心地喂进易白嘴里,在他即将吞咽的时候马上将他脑袋扳过来嘴巴向下,易白在完全没知觉的情况下不得不吐在痰盂里。
如此反复了好几次才勉强把他嘴里的血污清理干净。
整个车厢里已是一片浓重的血腥味。
见易白躺得不舒服,陆修远又往他后背位置垫了个大引枕。
外头宛童闻到了血腥味,吓了一跳,“少爷,怎么了?”
陆修远淡淡道:“是他受了伤。”多余的话,不便多说,或者说,陆修远不喜欢啰嗦,与人婆婆妈妈解释一堆那种事,他向来不做。
只要不是少爷受伤就好,宛童稍稍放了心,“等回了府,属下第一时间给他请大夫。”
陆修远想到了什么,“一般的大夫对他或许没用,你去趟国公府吧,试一试看能否请到宣国公。”
“是。”宛童点头,他是个很机灵的小跟班,知道主子心急,也不问马车里的人到底是谁,只是认真赶自己的马。
之前在小树林,金鸥发现自家主子半晌没回来,急急忙忙跑出去看,正巧见到陆修远的人把主子送上了马车,虽然很想知道主子到底发生了什么,可金鸥更明白主子此来南凉就是为了找陆修远,主子会在此地刚好遇到陆修远,或许并不是巧合,那么他就更不能出面了,否则一不小心坏了主子的计划就前功尽弃了。
于是金鸥不动声色,带着人悄悄跟在陆修远的马车后。
“少爷,似乎有人在跟踪咱们。”能跟在陆修远身边的,自然不会是无能之辈,别看宛童年龄小,他的敏锐力和观察力可都是常人难及的,这也是陆修远会选他留在身边的原因。
“什么人?”陆修远从易白脸上移回目光,问得有些心不在焉,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易白的眉眼竟然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陆修远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马上回过神来,又问了一遍,“是刺客还是别的什么人?”
宛童抓抓脑袋,“看样子他们并没有恶意,只是一直跟着,但跟得不算太近又不算太远。”
陆修远明白了,“不必理会。”想来定是易白的护卫找来了,原本直接把易白给他们也不是不可以,但眼下生死攸关,万一轻易挪动出了意外,到时候谁都扯不清。
回到陆府,宛童马上叫了几个人来帮忙把易白挪去客房。
陆嘉平听说陆修远带了个陌生人回来,第一时间来看,见到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易白,陆嘉平皱皱眉,“远儿,他是谁?”
陆修远道:“是北燕国师易白。”
陆嘉平再次皱眉,“北燕国师不是刚回国不久么?怎么又回来了?”
“我也不知道。”陆修远颇为无奈,“爹,他现在情况危急,需要马上请大夫,您要有什么话,咱们外头说。”
陆嘉平看了陆修远一眼,这孩子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但这次带了个陌生人回家,想必自有他的道理。
拉回视线,陆嘉平嘱咐,“好好照顾客人。”然后推着陆修远的轮椅出了房门。
到了东次间,陆嘉平才道:“舅舅知道,你是个心善的孩子,可也不能什么人都往家里带的啊。更何况,这位身份敏感,一旦在我们家出了任何意外,到时候北燕追究起来,咱们这边的朝廷势必会拿陆家问罪的。”
陆修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救这个人,当时在河边或许是出自于好心,可是这一路走来,他竟隐隐同情起易白来。
北燕国师天生病体。
这句话,相信北燕南凉两国没有几个人会没听说过。
天生病体,那是什么概念?从一出生,就得没日没夜地忍受病痛折磨,随时游走在生死边缘。
或许是陆修远当年被人下了毒针的那种痛还萦绕在心头,所以颇有些感同身受,他觉得,自己大抵是因为这样才会格外的同情易白,甚至不惜出手救他。
“远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舅舅?”陆嘉平见他不说话,心中着急。
“没有。”陆修远摇摇头,“舅舅,如果我告诉你,我只是因为单纯的同情他,所以救了他,您信吗?”
陆嘉平不假思索,直接点头,“远儿是个心怀善念的好孩子,舅舅一直都知道。”
陆修远又陷入了沉思,易白之所以天生病体的原因,他当初去南省的时候听苏晏说起过,是易白的父亲在他母亲怀了身子的时候每天给喂慢性毒,导致他在娘胎里就吸收了不少毒性,以至于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
当时他还半开玩笑地问苏晏那些话可都是真的,苏晏回答得模棱两可,但他知道,这个人不会无的放矢,若不是真有其事,他不会拿出来威胁易白。
那么,究竟得心狠手辣到何等地步的爹才能做到对自己夫人和孩子下手的地步?
比起他的生父,易白的这位爹似乎更狠更绝呢!他们俩果然是同病相怜,都有个禽兽一般的爹,还都不是康健的身体,一个天生病体,一个不良于行。
“少爷,宣国公来了。”宛童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陆嘉平眼皮猛地一跳,“宣国公?”曲陆两家的恩怨,到现在都还没解开,宣国公怎么会亲自登陆家大门?
其实苏晏以前也来过,只是那时候陆嘉平不在府上,过后下人们也没乱嚼舌根子,所以他无从得知。
“快把人请进来。”陆修远道。
陆嘉平有些疑惑,“远儿,你确定外头那位是宣国公?”
陆修远看向陆嘉平,“爹,很多事情我现在一时半会儿没办法解释清楚,我请他来,是给易白看病的,您先回避一下吧,等以后有机会,我再跟您仔细说说。”
“好。”陆嘉平点了头,抬步走出去。
不多时,苏晏就跟着宛童进来了。
“陆少爷这样大张旗鼓地让人去国公府把我请来,所为何事?”
陆修远抬头,淡笑,“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救救易白。”
“陆修远,你脑子烧坏了吧?”苏晏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你跟易白什么关系?”
“没关系。”
“没关系你救他?”
“觉得他可怜。”陆修远垂下目光。
苏晏笑笑,“我也觉得你挺可怜的。”
陆修远眸子沉了沉,“一句话,到底救不救?”
“别人好说。”苏晏道:“易白嘛,我没把握。”
之所以不好奇易白会再次出现在南凉,是因为易白去找他讨药的那天晚上就把计划都告诉他了,易白会做一场戏死在所有人眼前永远摆脱国师的身份,况且当时苏晏给他看过脉相,易白早已毒入五脏六腑,就算他医术再高明,也解不掉他身上的毒。
不过,易白在摆脱北燕之后会落到陆修远手里,倒是让苏晏大为意外。
“你没把握?”陆修远狐疑地问:“你给他看过脉相?”
一不小心漏了嘴,苏晏倒也不慌不忙,“那段时日他还在南凉的时候来找过我。”
陆修远了然,“可是他现在昏迷不醒,口鼻还流血,不管怎么说,你得先把人弄醒吧?”
苏晏深深看了陆修远一眼,“只是单纯地觉得对方可怜,所以你就出手救了一个危险人物?”
陆修远反问:“国公爷觉得我该拿出怎样的理由来呢?”
苏晏眼眸晃了晃,倒是没接话,站起身,“他在哪?”
“在客房,我让人带你去。”
宛童很快前头引路。
出了陆修远的房门,苏晏的神情才渐渐凝重起来,陆修远刚说易白口鼻来血,他就知道是什么原因了,易白在自身极其危险的状态下服用了假死药,与他体内的毒起了反应,如今,想来是发作了,只是苏晏没想到会发作得这样快。
由此可见,易白体内的毒完全可以称之为“至毒”了。
易白与北燕成孝帝之间的关系,苏晏并不清楚,所以他想不明白易白为什么敢冒着这样的生死风险让自己永远摆脱国师的身份,如果单单是知道自己的病体来源于生父,那简单啊,不动声色地把那些人欠他的讨回来就是,何必要兵行险着,这样岂不显得过分愚蠢?
来到客房,照看的下人早就让了位置出来,苏晏坐下以后,并没第一时间给易白把脉,而是掰开他的嘴巴查看了一下,又听了听他的心跳声。
“怎么样?”随后而来的陆修远紧张问。
“很严重。”苏晏一脸肃容,假死药对易白的伤害太大了,他能活到现在,简直是个奇迹,也不知道是真命硬还是心里有什么信念支撑着他。
“没救了?”陆修远又问。
“让他醒来的法子我有,止住他口鼻来血的法子我也有,只不过,他体内的毒越发扩散得厉害了,这一点,我束手无策。”
连苏晏都说束手无策,那么再请别的大夫,想来更是没办法的,陆修远叹了口气,“先给他弄醒吧!”总不能叫人死在他府上。
苏晏让人取来银针,朝着易白的穴位慢慢捻下去,再慢慢捻出来,陆修远能明显看到银针尖端部位发黑,很显然,是中毒太深的征兆。
随后,苏晏又在易白的其他穴位扎三棱针放血。
其实易白这样的病体,血液里全是毒,放多少都没用,苏晏这么做,只是想用三棱针刺激易白醒过来。
放了血,又吩咐人喂了些清毒的汤药,傍晚时分,易白才悠悠转醒。
睁眼看到面前的人是陆修远,他眉头狠狠皱了一下,双手撑着床榻要起来。
“你才刚醒,还是不要逞强了吧!”陆修远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
可以说现在的他对易白并没什么好颜色,清冷得很。
“我如何会在这里?”易白躺下去,打量四周,看这装潢气派,应该是陆家了。
“你昏倒在河边,我刚好路过。”陆修远道。
“是你救了我?”
“只是顺便。”陆修远声音清淡,“让你醒过来的人,是宣国公。”
易白小小地诧异了一下,“多谢。”
他此来南凉,的确是为找陆修远,但没想到两个人见面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我能不能,在你这里借住一宿?”现在的易白非常虚弱,莫说下地,他连翻个身都是疼的,好像随时都能一口气上不来。
陆修远颔首,“只要你能保证自己不死在陆家害我背上杀人罪名,一宿就一宿吧!”
易白没再说话,偏过头看了陆修远一眼,视线尤其落在陆修远不良于行的双腿上。
从小到大,陆修远被人这么打量习惯了,他从来都没觉得自卑过,因为那是为母亲才变成这样的,他觉得三岁那年的自己很勇敢,这就是他勇敢的印记。
可不知为什么,在易白面前,他竟破天荒地起了想要逃避的念头,心中那种莫名的害怕让他不安,他竟然会害怕易白看到自己这个样子?
“你的腿,是不是再也不能好了?”易白问,声音很低弱,陆修远几乎是竖直了耳朵才勉强听清楚。
“或许。”他回答。
“你没想过找人解毒吗?”
“正在找。”陆修远想,易白莫非是想借着陆家的财力也帮他找一个能解天下奇毒的高手?
易白还想说什么,就被陆修远打断,“你现在很虚弱,需要休息,还是不要说话消耗体力了,有什么需要,告诉我,我让人给你准备。”
易白闭上眼睛,面前这位,是他同父同母的兄长,他们兄弟二人,一个是私生,一个是奸生,同样都是见不得人的身份。
不知道陆修远有没有查清楚自己的身世了,想来是没有的吧,否则以他的为人,又如何接受得了那样不堪的身份,怕是早就自暴自弃了。
宛童来帮着陆修远将轮椅弄出门槛,尔后关了门,易白又在昏昏沉沉中睡过去,再醒来已是第二天。
下人进来给他送药膳。
易白在陆府下人的伺候下勉强用了一些,比起昨日,精神不少,“你们家陆少爷呢?”
“少爷在前厅接待生意上的客人。”下人回答。
易白轻轻靠在床柱上,弱声说:“一会儿他若是得空,帮我请他过来一下吧!”
“是。”
在陆府,除了那么几个关键人物,下人们还真不知道易白的真实身份,就算易白来过南凉,那也是专程为了永隆帝寿辰而来,普通的小老百姓,哪里有机会得见国师尊颜,所以陆府的下人只是心里头觉得少爷的这位朋友明明生得那么好看,却偏偏染上了至毒,实在是太可怜了。
伺候易白的下人把他的话传给了陆修远。
陆修远处理完生意上的事情就过来了。
“你找我有事?”有下人们在,陆修远不便称呼“国师”。
易白看了仆从一眼,“你让他们都下去,有件事,我想单独和你谈。”
陆修远照办,屏退了左右后关上门。
房里只有二人,陆修远说话便也随意些,“国师这副样子,真是让人侧目。”想当初易白去南境的时候,病虽病,却是生龙活虎的,在运河上追赶云初微甚至是后来算计她的时候,可丝毫没手软过。
“北燕国师易白,已经死了。”易白道。
陆修远挑眉,“此话从何说起?”
“厌倦了,想换个方式重新活一次。”哪怕只能活一年,对他来说,也足够了。
陆修远从这句话里听出了无边的悲凉,他很懂得尊重旁人的,并没追根究底问下去。“你方才说有事找我,什么事?”
易白缓缓说道:“我想与你做笔交易。”
“说说看。”
易白目光落在陆修远双腿上,“倘若我能帮你医治好双腿,你能否帮我杀一个人?”
“谁?”
“北燕,宣宗帝。”
陆修远狠狠倒吸了一口凉气,“且不说你有没有本事帮我医治双腿,就单论你的目标身份如此贵重,陆某就完全办不到,抱歉,你找错人了。”
易白道:“除了我自己身上的毒我没办法,其他的,我都能有一定把握,你的双腿,只要先把毒血放了,再用解药,最后再由医术高明的人配合,有的是机会让你重新站起来。”
陆修远双眼黑沉,“你怎么知道我是中了毒?”易白的话竟然与当初苏晏说的一模一样。
易白轻轻莞尔,“多年研究毒,我一看便知。”
听到易白的话,陆修远动摇了,那种想像正常人一样下地走路的再一次攀升上来,可是理智一再压着他,“即便如此,我也不能答应你什么,你的要求太高了。”宣宗帝是他此生最痛恨那个人的儿子,他当然恨屋及乌,可对方是皇帝,杀了他?说得轻巧,谁能办得到?
“杀不了,那就让他一辈子活在众叛亲离的痛苦中,也不错。”易白恨声道。
陆修远侧目,“听闻国师当年是被宣宗帝一手提拔起来的,陆某很想知道,你为何要恩将仇报如此对付他?”
易白苍白的唇角有些僵硬,“恩将仇报?这个词用得好!”
陆修远不明所以,不过这四个字的的确确让他想到了成孝帝,他那个世间最无情无义的所谓“生父”。
“我就喜欢恩将仇报。”易白认真道:“谁对我越好,越被外面的人传颂,我就越喜欢在紧要关头给他致命一击,外面有不少人说我心狠手辣,不管我做什么,总得对得起这样至高无上的称赞,不是么?”
这很明显话里有话了,陆修远却没兴趣知道,“昨天你的手下跟着来了,你若是能下地,就走吧,我救你,只是出于一时热心救你的病痛,并非是为了救赎你,我也没那么多本事教化救赎你。”
“陆少爷真的不想医治自己的双腿吗?”
陆修远转身的动作一僵,“倘若你拿别的条件来交换,我或许可以考虑,但对付那个人,抱歉,我做不到。”
跨过南凉去对付另外一个国家的皇帝,先不说这其中的难度有多大,光是想想后果,陆修远就不可能贸然行动,因为一旦失败,整个陆家的人都会因为他的一时冲动而被牵连。
“陆修远!”在他转身之际,易白加重了语气,“你有没有想过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报仇?”
陆修远整张脸狠狠僵化,“我的家庭一片和乐,没有人需要我为她报仇,你想多了。”不是不想报,而是害怕牵一发而动全身,三位舅舅这些年为了保护他牺牲太多,他不想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欲而再次害了所有人。
可以说,三位舅舅本来就不欠他什么,当年更是完全可以将他这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撂在一边放任不管,那么,不管是哪一位舅舅,如今都该子孙满堂了,可是他们三位都没有,因为母亲,因为他,他们牺牲了很多生命中很重要的东西,舅舅们不希望他去复仇,不希望他卷入这场是非中,倘若他一意孤行给陆家招来灾祸,到那时,即便他为母亲报了仇又如何,他将会欠上整个陆家,母亲若泉下有知,定也不希望看到那一幕的。
比起复仇,他如今更想好好听舅舅们的话安安心心做陆家大少爷,陆氏商会的继承人。
易白无力地看着他,“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会刚好出现在你路过的河边?”
陆修远转过轮椅,对上易白深邃的双目,“你算计我?”
易白惨笑,“你该说,这是缘分。”
陆修远的目光再一次落在易白的眉眼间,初看不觉得,越看越觉得…那么像。
陆修远不禁冥想,母亲当年被朱太后劫走以后,到底去了什么地方,遇到了什么人,又遭了怎样的罪?
“我能向你打听一件事吗?”易白是北燕人,或许会知道他生母也不一定,“你听没听过一个叫做陆清绾的女人?”
易白宽袖下的手指握成拳,“她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姑母。”
易白唇角苦涩,声音略颤,“姑母,不过是姑母而已,你关心她做什么?”
“她已经离家好多年了,家里人怎么都找不到,如果你知道的话,不妨说给我听听。”
“没听说过。”
“那你可曾见过这个人?”陆修远吩咐人把陆清绾的画像取来,一点一点展开在易白面前。
画面上的女子神情恬静,笑得柔婉。
这是陆清绾,这就是他的娘亲?易白颤抖着手指,指尖落在画中女子绝美的面容上。
长这么大,他连叫一声“娘亲”的机会都没有,第一次见娘亲,她竟然在画中,与他隔了天堑鸿沟。
“你认识她?”瞧见易白神情有异,陆修远激动起来,“你一定见过她,对不对?”
易白马上收了情绪,“我的生母名叫邰芷云,是北燕现如今的第一世族嫡女,她长得,和你这位姑母有几分相像。”
陆修远所有的希望瞬间破灭,“所以你方才失态并不是因为陆清绾,而是因为你的母亲邰芷云?”
“嗯。”易白别开眼,没再看陆修远,“娘亲她生下我不久就死了,那个时候,我还在襁褓中,没见过她,后来要么是通过别人的嘴巴得知有关她的一些事,要么,就是靠着父亲书房里的画像。”
其实都是骗人的,易卓明当年那么恨陆清绾,怎么可能会在书房里挂她的画像,陆清绾死了以后,但凡与她有关的东西,除了易白和他手里的那枚玉坠,全都被易卓明烧了个精光,眼不见为净。
“这世上,真的有长得相似的两个人吗?”陆修远有些不太相信。
“那有什么。”易白半开玩笑地道:“你看,我们俩的眉眼不就有那么几分相像么?”
易白这一说,再次把陆修远惊醒,“你莫浑说,我怎么可能与你长得像?”
“也是。”易白点点头,“我们俩,又不是一个娘生的,怎么可能长得像?”
陆修远收起画像,看向易白,“你想什么时候走,提前跟我说一声,好给你安排打掩护。”易白这张脸,老百姓可能认不出来,但京城里有点分量的那几位,一旦见到不可能无动于衷。
“你帮我弄个面具吧!”易白道:“不用能以假乱真的那种人皮面具,只要能遮脸就行。”
他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人皮面具那种不透气的东西,余下的生命,应当合理安排。
即将出门的那一刻,陆修远脑海里突然浮现三岁那年在鹿鸣山,母亲被人强行绑走的情形,一瞬间痛上心头,转过身看着易白,“你真的有办法医治我的双腿吗?”
“嗯。”
“那么,帮你报仇需要承担多大的风险?”
“不,我只需要你出钱,余下的,我自己来。”
陆修远有些诧异,“只需要钱?”
“嗯。”易白点头,“我从北燕脱身出来,分文没带,而要完成我的复仇计划,需要很多的银钱来布局和安排。”
陆修远喉结上下滑了滑,“你这个条件如此诱惑,看来我不同意是不行了。”
易白淡淡勾起唇。
陆修远又问:“你往后是想住在陆府还是住外面?”
“住你这儿,方便吗?”
“不方便。”陆修远顿了一下,“可是为了双腿,不方便也得方便。”
望着陆修远离开的背影,易白怔怔出神,尔后失笑了一下,头一回兄弟联手的感觉,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