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云安曜会用这样和软的语气同自己说话,云初微觉得特别新鲜,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新鲜。
“我不明白。”她眼神似笑非笑,“云大公子这是玩的哪一出?”
云安曜抿唇片刻,“微妹妹,我想我们之间,或许有些误会。”
“没有误会啊!”云初微摊手,“你是云家大公子,我是宣国公夫人,本就泾渭分明的两个人,误会在哪儿?”
云安曜呛住。
苏家宴会过后,他就知道云初微伶牙俐齿,但没想到,她损人的时候会这样毫不留情面。
“微妹妹。”云安曜想起了范氏之前对他的嘱咐,当下也不生气,依旧陪着好脸色,“从前是我瞎了眼,把一个外来人当成自家的对待而冷落了你,我知道是我不对,还请你给我个机会,我以后一定改。”
云初微不为所动,神色冷淡,“抱歉,我这里从不回收亲情,扔了就扔了,再回来的,都是我不要的。”
说完,放下帘子,吩咐车夫,“启程。”
“微妹妹!”
云安曜站在后面,眼看着马车越来越远,他高喊了一声。
云初微再没理她。
诚如她刚才所说,她从来不回收那些个廉价的情谊,包括亲情、友情甚至是爱情。
给你机会的时候,你非要打我一大巴掌,如今后悔了,想拿甜枣来哄乖?
抱歉,我已经不记得你是谁了。
就算是对范氏,云初微至今都还没放下心头的芥蒂,否则她早就唤她一声“娘”了。
许菡听说过云安曜与云初微之间不合的传闻,但兄妹俩像今天这样直接杠上,她却是头一回得见。
她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这个外来的没立场去过问他们兄妹之间的事,索性一个字都没有提及,转而说起了旁的话题。
“国公爷去了这么多天,不知可曾给夫人来信了?”
云初微想起临行前赫连缙那一脸的欠揍样,暗暗咽下一口气,点头,“嗯,今天刚到第一封信。”
“西南边境离京城很远的。”许菡道:“国公爷如今想必还在去往战场的路途上吧?”
“或许吧!”提及苏晏,云初微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那天晚上做的梦。
数万大军,无一人生还,就连苏晏都和敌军同归于尽了。
这一场大战,他们虽然取得了最终的胜利,却是折兵八百自损一千,全军覆没,归来的,只有苏晏的护卫萧沐以及战马和战袍。
她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梦中的自己在听到他的死讯以后一瞬间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那种无力感,那种想把他从回忆中唤醒的强烈冲动,就好像着了魔似的,所有人的规劝她都听不进去,只是双手捧着他满是鲜血的战袍,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
她在梦中体会到了何为肝肠寸断,何为最无力的绝望。
许菡见到云初微的面色渐渐沉暗下去,顿时面露紧张,“夫人,你怎么了?”
云初微缓过神来,摇头,“没事,大概是昨夜没睡好。”
其实不仅是昨夜,自从做了那个梦以后,她已经好几天晚上没有睡过安稳觉了,甚至于,她根本就不敢阖上眼,害怕一闭上眼睛,就会再次梦到那个场景,梦中的一切都会重来一回。
纵然只是梦,她也不想再去经历一次。
——
东阳侯府大门外。
云安曜对云初微的冷漠态度有些不满,冷哼一声,转身走了进去。
迎面遇到准备出门的范氏。
范氏瞧着他脸色不大对劲,忙问:“曜哥儿,你这是怎么了?”
云安曜想到云初微,脸色越发不好看,“娘,我就说我给她道歉没用的,你非得逼着我给她赔罪,这不,我刚刚在外面叫住她,说了多少好话,又让她给我个弥补的机会,她非但不领情,还说什么她那里从来不回收亲情,她也太狂妄了……”
云安曜话还没说完,就被范氏一掌打在额头上,“你这混小子,胡说些什么?”
云安曜恼怒,“我哪有胡说,刚才我是真的拿出诚意给她道歉了,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娘,这种事往后我可再也不干了,你别逼我,否则我要翻脸的。”
范氏蹙着眉头,“你连对自家妹妹都这样没有耐性,将来还怎么对自家媳妇?”
听到这一句,云安曜原本怒意满满的脸色顿时变得古怪起来,他似乎是顷刻之间想到了什么,匆匆与范氏打了个招呼就朝着大门外飞奔而去,吩咐门房小厮,“快些给我备马。”
范氏追在后面连喊了几声,奈何云安曜速度太快,一骑上马就跟离弦之箭似的快速没了影,哪里还能听得到范氏的话。
“这小子。”范氏头疼得捏着眉心,“也不知道那脑子里成天都在想些什么。”
贴身嬷嬷道:“刚才大公子一听到太太提及他未来的媳妇,大公子脸色就有些不对劲了,老奴觉着,八成与这个有关。”
范氏双目一亮,看向嬷嬷,“你的意思是,曜哥儿已经有了意中人?”
嬷嬷点点头,“以老奴的经验来看,不离十了。”
范氏心中大喜,“太好了,我如今最操心的就是这小子的婚事,要是真有了中意的,对方样貌品性和家世都不错,那么这桩婚事我也乐见其成,毕竟我一天天的上了年纪,这想抱孙子的心思是越来越强烈,上次回娘家看到我大兄弟的小孙子,那小胳膊小腿儿可爱的哟,看得我心头别提有多羡慕了。”
嬷嬷笑道:“大太太生来富贵命,还怕没有儿孙福吗?大公子的样貌,那是顶尖的,品性也不坏,只要他想,等着嫁过来的姑娘怕是能排到城门外去。”
范氏听罢,又陷入了惆怅,“话虽如此说,谁知道他整天都在想什么呢,万一来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就算我同意了,老太太她能乐意吗?指定得气得连夜从祖籍往京城赶,到时候,少不得又是一通闹,咱们这个家呀,好不容易清净两天,我可不想再回到以前那种乌烟瘴气的日子了。”
——
云初微到达赫连双设宴的地点时,已经有不少人在场了。
赫连双这个东道主,赫连睿与赫连钰都在,赫连洵没来,赫连缙还没到,另外还有一个穿得厚实的女子,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她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模样生得周正好看,比起许菡的干净纯然,她身上多了几分轻灵娇弱,却娇弱得恰到好处,不做作,却让人有一种很想把她搂在怀里呵护疼爱的冲动。
云初微此前并没见过这个人,所以当下叫不出名字。
赫连双正在指挥着宫女们摆放席上的吃食。
云初微直接带着许菡走过去行礼。
见到云初微,赫连双露出笑容来,“可把你们给盼来了,因为苏五少,你没少忙活吧?瞧你,这才多少时日没见,就瘦了这么一大圈,若是让九爷回来见着了,指定得心疼死。”
云初微笑道:“哪有,我丰腴着呢!”
赫连双看向许菡,挑眉,“这位是……?”
云初微介绍,“这位是我们家的远房亲戚,许菡。”
不好介绍得太详细,云初微就一句话概括了。
许菡福了福身,“民女见过公主殿下。”
赫连双摆手,“不必多礼,咱们今儿是特地出来玩的,就没有什么等级尊卑,只要尽兴。”
仔细打量许菡一眼,赫连双赞道:“没想到青鸾夫人还有这么一位气韵不俗的亲戚,改天还有谁,都一并带来我认识认识。”
云初微好笑,“公主又不是挑驸马,我们家亲戚那么多,你认识得过来吗?”
赫连双一怔,“你还别说,我母后这段时间还真有给我选驸马的意思,要不是西南那边的战事还没结束,说不定海选早就开始了。”
云初微心思一动,“给公主选的驸马,想必是从京城这些世家大族里面挑了吧?”
“恰恰相反。”赫连双无奈道:“我父皇自登基以来就立下规矩:公主不能与权臣联姻。所以就算我有意中人,最后的驸马也只能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年轻男子,而绝非世家大族的公子哥儿。”
云初微默然。
她突然想到那个世界的明朝,从正统年间开始,为了防止外戚干政,“公主择婿”形成了一种规章制度。
其一:禁止文武大臣家的子弟参选。
其二:驸马得通过礼部主持进行海选,条件是年龄十四到十八岁,拥有京城户籍的在京普通官员以及良家子弟,容貌得端正,家室必须清白,庶子首先排除在外,还得富有教养。
根据规定,海选过后会挑出其中三位拔尖者入宫觐见,由皇帝进行最终拍板,但因为挑选的都是民间子弟,所以还得对他进行培训,一直到培训合格才能与公主正式见面,之后再进行大婚。
其实说白了,这就是包办婚姻,从初选到最终确定驸马,都是皇帝这边一手包办的,赫连双根本连一丝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偏偏这种包办婚姻受了皇权天威的压制,任何人都没可能更改,就算赫连双是永隆帝最疼爱的公主也不能例外。
关于这一点,云初微很同情赫连双,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赫连双却全然不在意一样,“只要到时候能给我选个还看得过去的就成,我对自己的婚姻,从来就没有过期待。”一抬手,“罢了罢了,不说那些糟心的,咱们今天是找乐子来了,开心才是最首要的,你们二位既然难得出来,总不能陪着我伤感不是?坐,快坐,一会儿我二哥一到,人就齐了,到那时我们再开始玩曲水流觞。”
云初微和许菡在亭子里随意坐下。
云初微的目光不经意看向亭子外那个病美人,心中疑惑,“五公主,不知那位是谁?”
五公主一拍脑袋,“你看我,跟你们说着话,险些把她给忘了。”
忙出去把病美人拉了进来,隆重介绍,“这位是黄首辅的嫡亲孙女,黄妙瑜。”
黄妙瑜?
原来是云雪瑶外祖家的人。
据她所知,黄妙瑜是黄府长房嫡次女,打娘胎里出来就身子骨不好,常年吃药,极少出门,没想到她竟然会出现在郊外,看来与五公主关系匪浅。
赫连双看了黄妙瑜一眼,埋怨道:“早就让你别出来了,你偏要来,看着你这清清瘦瘦的模样,我真担心一会儿被风给刮走。”
黄妙瑜掩唇轻笑,“哪有五公主说得那样吓人,大夫常跟我说,多多出来走动走动是很有好处的,常年闷在屋子里反而会闷出更多毛病来。”
说完,看了云初微一眼,“这位就是苏九爷才娶的青鸾夫人吗?”
云初微轻轻颔首示意,她的辈分在这一众人中比较特殊,所以不方便行礼。
“当真好颜色。”黄妙瑜忍不住夸赞,“这通身的气派,与五公主不遑多让了。”
黄妙瑜虽然不常出门,但宫宴是不会缺席的,这一来二去,就与赫连双成了好友。
赫连双对苏九爷有心思,这件事黄妙瑜知道,所以即便心知云初微的气韵鲜少有人能媲美,她也不能过分夸赞,否则会伤到五公主,故而特地说云初微通身的气派能比得上五公主了。
云初微一听就知道黄妙瑜是个很会顾及他人感受也很会说话的心思细腻之人,她微微一笑,“黄姑娘过奖了,五公主乃天之骄女,我不过是个臣妇,蒲柳之姿,哪能与五公主相提并论?”
赫连双翻了翻白眼,“你们几个快别互相谦虚了,什么公主,什么天之骄女,今天统统都把身份扔掉,谁再敢拿身份说事儿,我跟谁急啊!”
几人马上住了嘴。
不多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隔着好远,云初微就看清楚了,骑在马背上那位容颜妖孽的,正是二皇子赫连缙。
他翻身下马,见到赫连钰、赫连睿两个也在,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
赫连双欣喜地走出亭子,“二哥,你可算来了,让我们好等啊!”
赫连缙目光往亭子内一瞟,视线在许菡身上定了定,转瞬收回来,淡淡道:“路上有事,耽搁了。”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赫连双撇撇嘴,她这个亲哥哥,自从十岁那年摔下马背再醒来,从前的温润如玉就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事阴晴不定的性子和暴戾无常的脾气,有的时候,就连赫连双自己都会感觉到害怕。
但再怎么怕,他也是自家亲哥哥,时隔两年半,她还是迫不及待想见他,所以特地把所有人都聚集在郊外来,就是想让赫连缙感受一下皇家也是有亲情的。
“今天可有备了好酒?”赫连缙问。
“有啊有啊!”赫连双欢愉地道:“是二哥以前最爱的九丹金液,我托了好多人几经周转才弄到的,包你满意。”
赫连缙点点头。
赫连双看向赫连钰和赫连睿那头,大声喊,“三哥,六弟,咱们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们两个快过来。”
赫连钰闻言,带着赫连睿往这边走来。
亭子外面就是河渠,所有人的席位都是依着那弯弯曲曲和河道而摆设的。
也没根据身份来排座,赫连双让众人抓阄,上面全都写着序号的,抽到哪里就坐在哪里。
因为事先不知道许菡会来,所以少了一座,赫连双有些尴尬,打算马上让人布置,许菡却笑着道:“没关系,一会儿我就不参与了,专门负责给你们斟酒,如何?”
曲水流觞是古代文人墨客诗酒唱酬的一种雅事,所有人在河渠旁坐下,负责斟酒的人从上游放置酒杯,酒杯顺流而下,停在谁的跟前,谁就取杯饮酒。
但今天赫连双安排的是,酒杯停在谁的面前,谁就给大家讲个自己经历过的故事并饮酒。
吟诗作词这种,赫连双觉得很没意思,毕竟她二哥就没有那种爱好,之所以如此安排,就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多听赫连缙讲讲这两年在外面遇到的奇闻趣事。
许菡斟了第一杯酒从上游放下,酒杯晃晃悠悠,顺着弯弯曲曲的小河渠顺流而下,停到了云初微跟前。
云初微失笑,从河渠里端起酒杯。
赫连双挑眉:“没想到竟是由青鸾夫人给我们开头,你快说说你小时候的趣事,我特别感兴趣。”
有时候她在想,苏九爷会不会是因为云初微的经历与他相似所以才会对她格外特别,继而产生了别样心思。
如果是,那么她很好奇云初微在乡下的时候到底过着怎样的苦日子。
云初微扫了一眼众人期待的目光,正准备开口。
“等一下!”
不远处突然传来云安曜的声音。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到云安曜气喘吁吁地朝这边策马疾驰而来。
赫连双没想到云安曜会来,心中讶异了一下,面上却娇笑着道:“云大公子姗姗来迟,我们可是要罚你的。”
一句很不经意的话就轻易化解了她没有邀请云安曜的尴尬。
说完,马上亲自斟满酒递给他,“先自罚三杯。”
云初微抬起头来,然后非常意外地见到云安曜在接过赫连双手里的酒杯时,耳朵尖红了一下。
云安曜也会害羞?
云初微眯了眯眼,她从前怎么没发现过?
一连三杯酒喝下,不胜酒力的云安曜面上晕染出几分薄红,“多谢公主赐酒。”
赫连双咯咯笑,“哪里是赐给你的,分明是罚你的。”
扫了一眼众人的席面,赫连双遗憾地道:“你来得迟,便没有备席面,你且看看,想与谁同席,我给你安排,添副碗筷。”
云安曜是男子,自然只能与男子同席,可今天在场的男子全是皇子,云安曜哪里敢自己去挑选与谁同席,他赶紧道:“微臣只是碰巧路过,见到微妹妹在此,想过来问声好,有没有席面都不打紧,微臣看着你们玩就是了。”
云初微翻了翻白眼,云安曜这厮倒是挺会找借口的,一来就拿她做挡箭牌。
“那怎么行?”赫连钰突然道:“云大公子来都来了,岂有坐在一旁干看着的道理,你若是不参与,那我们今天的曲水流觞可就失去乐趣了。”
“就是。”赫连睿附和,“云大公子小时候也有不少趣事的吧,快快加进来,一会儿跟我们好好讲讲。”
赫连钰、赫连睿两兄弟都很热情,唯独赫连缙,坐着就不动,整个人如同冰雕一般,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
云安曜委婉地道:“微臣是个只懂得舞枪弄棒的粗人,玩不了这么文雅的游戏。”
“不需要你吟诗作赋。”赫连双道:“若是酒杯在你跟前停下,你就端起来喝了它,再跟我们说说你小时候有过什么特别有趣的事。”
云安曜看着赫连双开朗大方的样子,面色蓦地一红,终究没再推诿。
赫连钰冲他招手,“云大公子若是不嫌弃,可以到这边来坐。”
云安曜受宠若惊,“能得三殿下相邀,是微臣的荣幸。”
这一茬揭过,曲水流觞的游戏继续进行。
云初微喝了端起来的那杯酒,讲起了小时候陪着云正去山上采蘑菇捉野鸡的事,言辞幽默而生动,直引得赫连双捧腹大笑。
就连性子恬静的黄妙瑜都忍不住掩唇笑了起来。
云安曜安静听着,心里头很不是滋味。
他从来只知道自己这个妹妹打小就在乡下长大,却从来没问过她在乡下过着怎样的日子,今天终于听她亲口说了一回,旁人只听到表面上的幽默,云安曜却感觉到了云初微内心深处的淡淡忧伤和哀凉。
十五年,陪在身边的不是生父生母,终于得以归家,却发现自己的位置早就被一个冒牌货给占据了,这样难言的痛,相信会比直接给她一刀更痛苦。
她或许更愿意永远不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世,永远活在谎言里吧?
赫连钰见他面色不对劲,问道:“云大公子,怎么了?”
“没什么。”云安曜摇摇头,喝着闷酒。
第二杯酒,飘到了赫连缙跟前。
赫连双眼睛亮了起来,“二哥,你跟我们说说,当年从马背上摔下来以后为什么会性情大变,好不好?”
一听到这句话,所有人都来了兴趣。
赫连缙的转变是任何人都想不通的事,包括骆皇后和永隆帝。
十岁以前,赫连缙温润如玉,天资聪颖,很得永隆帝赏识,更是百官所期盼的英明储君,奈何十岁那年摔下马背一觉醒来,从前的温润如玉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喜怒无常,乖张暴戾,没有人知道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赫连缙自己也不会跟任何人说。
听到赫连双这么问,云初微眉梢扬了扬,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也很好奇,只不过根据她对赫连缙的了解,这个人绝对不可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实话。
果然,赫连缙只是抬了抬头,眸光淡淡扫向众人,声音平淡无绪,“没什么,只是不想再活得像以前那么累罢了。”
赫连钰眸光一闪,晃了晃手里的酒杯。
赫连双似懂非懂,“哦”了一声,显然有些失落,其实这个问题,她以前就问过赫连缙无数次,但他从来没有正面给过她答案,原以为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以曲水流觞的游戏威压,二哥少不得会透露一丁点,没想到还是老样子。
心中虽然失望,赫连双却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今天在场的都是她的客人,她这个东道主若是先失了兴趣,会影响客人们的心情。
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所以失落不过片刻,赫连双就重新露出笑容,“许姑娘,快,继续放酒杯,别停下来啊!”
许菡经过赫连缙身边,感觉到一束极其强烈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纳闷的偏转头,却没发现什么异样。
赫连缙低着脑袋,手中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个酒盏,若无其事一般。
若没有这么多人在场,他肯定会把他家菡儿搂在怀里狠狠疼爱。
等了这么多年,唯有乞巧节那天有机会偷了一回腥,让他回味到了如今。
但是不够,还远远不够,所以今天才会控制不住用了点手段让云初微把菡儿请出来。
许菡回到原位,继续放酒盏,这回停到了赫连钰和云安曜跟前。
赫连钰礼貌性地笑笑,“这一局,就让给许大公子好了。”
云安曜推诿了几句,最终还是拗不过赫连钰,弯腰抬起酒盏,一饮而尽,然后说起了自己小时候跟着云冲习武时候碰到的囧事。
他也是个有分寸的人,晓得在皇子公主面前不能夸夸其谈,所以说得很中肯,并没有什么特别夸张的言辞。
这让云初微对云安曜的认知稍微有了一些改观。
黄妙瑜抬头看了一眼云安曜,见到对岸坐着的男子生得一张俊逸的面容,与云初微有几分相似,说话虽然不浮躁,却也不呆傻死板,隐约带着一股温润气质。
她心旌微微一荡,尔后又垂下头,乖顺地听着他们发言。
云安曜说着话的时候,许菡不忘过来给众人添茶。
赫连钰与赫连缙的坐席侧对着,许菡来给赫连缙添茶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他的目光与别人的不同,落在她身上,就好像大灰狼在看一只早晚势在必得的小白兔。
这个认知让许菡感到心惊,她稍不留神,手上一抖,茶壶里的茶水打翻了出来,沾湿赫连缙的一片衣袖。
许菡大惊,脸色全变,赶紧连连道歉。
正巧这个时候,对面的赫连钰抬头看来。
赫连缙本想用此生最温柔的话语宽慰她不必放在心上,但见赫连钰的视线往这边放,他马上就改了话口,语声凝重,轻嗤,“笨手笨脚!”
其实从一开始,赫连钰见到许菡的时候就觉得这姑娘身上有一种很干净很特别的气韵,自她来到现在,他一直都有留心观察她,可眼下却见到许菡把茶水打翻在赫连缙衣袖上这一幕。
按说人无完人,偶尔失误也没什么,但放在赫连缙这里就不同,他是所有皇子中长得最好的,以前宫里的那些小宫女,有事没事总喜欢往赫连缙身上“找茬”,要不就是不小心打翻了茶水,要不就是踩住了裙角不小心跌进了他怀里,总而言之,她们的“不小心”,都只是为了引起赫连缙的注意。
后来赫连缙性情大变,再敢有意无意往他身边蹭的宫女都被他用极其阴毒的办法弄死了,那段时间闹得人心惶惶,后来消息四散开来,其余的宫女们才消停了些。
刚才许菡的这番动作,显然走了宫女们的老路。
赫连钰心中不免失望。
原以为是水中一朵濯清涟而不妖的青莲,没想到最终还是没法免俗,见到赫连缙,就跟失了魂似的,否则又怎会把茶水打翻在赫连缙身上?
只片刻,赫连钰就对这位乡下姑娘完全失了兴趣,索然无味地收回目光。
赫连缙虽然没看赫连钰,余光却把他所有的神情尽收眼底,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
许菡还在替赫连缙擦拭着衣袖上的水渍。
她素来稳重,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刚才对上赫连缙的目光,心中就突然升起一种极其异样的感觉,所以才会一时失手造成了如今的尴尬。
“二殿下恕罪。”知道自己身份卑微,许菡从来不会在这些贵人跟前逞强。
这一动静,引来了其余几个人的注视。
赫连双心下一紧,许菡虽然也算得上是自己的客人,可二哥那阴晴不定的性子,她这个做妹妹的却是从来摸不透,眼下许菡得罪了他,万一二哥借题发挥,把从前对待小宫女的那一套用在许菡身上,那么今天的事就得闹大发。
“二哥。”赫连双急急忙忙出口,“许姑娘也是头一回这么伺候人,未免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多见谅。”
许菡一颗心都吊到嗓子眼,关于二皇子赫连缙的传闻,她这段时日在京城听说了不少,晓得这是个喜怒不定的混世魔王,也怪自己大意,给别人添茶的时候不分神,偏生到了赫连缙这里,心绪就突然乱了起来。
想到这些,许菡心中暗恼自己的失误。
所有人都在为许菡捏一把冷汗的时候,唯独云初微安静坐着,面上不喜不怒,看不出什么神情来,早就知道了赫连缙对许菡有意,她一点都不担心赫连缙会对许菡不利,反而越发期待赫连缙接下来的反应。
任何人的话,赫连缙都没听进去,他直直看着许菡,好久才开口,“许姑娘?”
许菡跪在地上,脑袋垂得更低,声音有些微弱,“是民女。”
“本皇子的衣服脏了。”赫连缙道。
话音一落,赫连双额头上冷汗直冒。
每次二哥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时候,对方就得遭殃。
赫连双本意是请这些人来聚一聚,而并非闹矛盾来的。
她猛地站起身,语气带着几分央求,“二哥……”
被赫连缙用这样的眼神盯着,许菡说不出的不自在,她闭了闭眼,自己给自己壮胆,然后鼓起勇气道:“若是二殿下不嫌弃,民女可以帮您洗干净。”
赫连双难以置信地看向许菡。
她很清瘦,今天穿的嫩芽绿袄裙尺寸裁剪又刚好得宜,把她纤细的腰肢刚好衬出来,让人有一种弱不禁风的错觉。
许菡也明显感觉到自己说完那句话以后,周遭的气氛就凝冻了不少,她呼吸一窒,想着大错已铸,只要不牵连到哥哥,这个混世魔王想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吧!
云初微托着下巴,好整以暇地观察着赫连缙的表情。
冷邪张狂的外表,让人觉得难以靠近,实际上,那双狭眸里藏着一簇火苗。
是的火苗。
“好。”
就在赫连双准备再度求情的时候,赫连缙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惊掉下巴的话。
伴随着话音落,他本人已经站起来,随意将外袍一脱,直接递给许菡,嘱咐:“不能熏染任何香薰。”
声线冷硬,像在命令一个常年伺候他日常起居的仆人。
这才是混世魔王该有的态度。
众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许菡怎么都没想到混世魔王竟然没有做出任何实际性的惩罚,只是让她帮忙把衣服洗了。
虽然态度依旧冷,但对许菡来说,这已经是天大的宽容。
“民女一定不负殿下所托。”许菡接过衣裳站起身。
“三天后,亲自送到宣国公府。”
转身之际,耳边听得赫连缙的声音再度传来。
许菡木着脸应了,心中给自己捏把汗。
幸好,并没有触及他的底线。
赫连双紧绷的脸色终于宽缓开来,但因为这个小插曲,气氛已经僵硬了不少,再进行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
好好的一场京郊宴会就这么结束。
赫连钰、赫连睿与赫连双三个要回宫,云初微与赫连缙要回宣国公府,云安曜要回东阳侯府,黄妙瑜要回黄府。
赫连双放心不下黄妙瑜,打算请赫连钰送她回去。
赫连缙闻言,眉头皱了皱。
黄妙瑜前世就是被赫连钰榨干了所有利用价值然后一副慢性毒药给毒死的。
这一世,既然他赫连缙回来了,又岂让他得逞?
“父皇素来讨厌皇子与权臣走得太近,若是此番由三弟护送黄姑娘回府,难免受人非议。”
一句话,把赫连钰所有的侥幸心思掐灭在摇篮里。
赫连钰的确有打算与黄妙瑜多多接触加深自己在她心中的印象,以便得到她背后的黄首辅支持,毕竟光靠一个云雪瑶,胜算并没有多少,但他没想到赫连缙会中途横插一脚搅乱了他的计划。
赫连双也觉得赫连缙的话有道理,扫了一眼在场的所有男子,赫连缙、赫连钰、赫连睿三个都是皇子,唯有云安曜一个是外臣。
赫连双征询似的看向云安曜,“云大公子,今天恐怕得麻烦你一回了。”
对上赫连双的视线,云安曜眉目间说不出的温柔,笑着道:“能得公主所托,是微臣的荣幸,不存在什么麻烦不麻烦的,送黄姑娘回府是吧,你们尽管放心,我一定会将她平安送回去。”
站在另一头的黄妙瑜听得云安曜这话,再度抬头看他一眼,唇边难得的露出几分似有若无的笑意。
终于散席,云初微刻意走在后面,与赫连缙一道,压低声音:“我已经把许姑娘请来了,九爷给我的信呢?”
赫连缙斜睨她一眼,“你还真是时刻不忘啊!”
“彼此彼此。”云初微很客气地笑了笑,比起赫连缙这般明目张胆地觊觎许菡,她担心自家夫君很过分吗?
赫连缙懒散地从宽大的袖袍里掏出早上那封信递给她。
云初微接过,也不顾上眼下还在郊外,迫不及待地打开来,上面仅有一句话。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卿知否。
那样的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每一笔每一画都充斥着他夜不能寐的相思,如此深,如此浓。
云初微攥紧信纸一角,手指竟然有些颤。
脑海里回旋着一个念头。
他是平安的。
他没出事,之前梦里的那一切都不会成真,没有连天战火,没有全军覆没,没有九爷孤军奋战,更没有他与敌军同归于尽的那一幕,萧沐带回来的,会是毫发无损的九爷,而不是他沾满了血迹的战袍。
“九爷……”看着看着,云初微双眼不觉模糊起来,低唤一声。
赫连缙挑眉,“如今可安心了?”
云初微小心翼翼地把信纸装回信封,这回毫不犹豫地道:“我要寄信给他!”
“想好要写什么了?”赫连缙问。
“想好了。”云初微郑重点头。
回到府上,云初微快速取来笔墨,铺开信纸,写了一句话。
——盼君归来日,共度良宵时。
她这几日仔细想过了,既然注定了她会是一辈子的青鸾夫人,那么何必再这么别扭下去?
做他真正的女人,或许并不是什么坏事。
毕竟这几日的内心折磨,让她看清楚了,她其实是在乎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