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哟,这府里来稀客了?”
外面突然传来妇人的爽朗大笑。
不多一会儿,一位身穿菖蒲色对襟长衣,打扮光鲜明丽的妇人走了进来,一脸的笑意盈盈,目光直接落在云初微身上。
云初微抬起头来与她对视,见对方眉眼与范氏有几分相似,心中隐约有了计较,忙站起身来屈膝行礼,“初微见过姨母。”
陆二太太又惊又喜,“你这丫头怎么会知道是我?”
云初微笑道:“外甥女瞧着,姨母与我母亲长得颇为相似,故而大胆猜测了一回。”
这还是范氏头一回听到云初微唤她“母亲”,虽然她明白云初微是为了在外人面前做做样子,但心里头还是划过一丝前所未有的暖意。
原来,被自己亲生女儿这么称呼会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满足感。
范氏眉目间都爬上了柔意。
陆二太太打趣云初微,“万一我不是,你岂不是喊错了?那我可要笑话你的。”
云初微从容不迫地道:“我是小辈,即便喊错了,姨母也不会同我计较的。”
陆二太太一听,眉梢都扬了起来,睨向范氏,“行啊我的好姐姐,生了这么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竟然藏着掖着,瞒了我们十五年,你可真会做人。”
范氏脸上有些尴尬,“我当时也是没办法。”
“行了。”姐妹这么多年,陆二太太素来晓得自家姐姐的脾性,想来当初定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才会不得不把这个孩子给送到乡下去,她也不打算当着亲戚们的面与范氏没脸,马上转移了话题,问:“小丫头多大了?”
云初微答:“今年刚十五。”
陆二太太斟酌了片刻,“十五,这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可以议亲了。”
又问范氏,“姐姐可曾给她物色好了婆家?”
范氏摇摇头,“微姐儿才刚回府,什么都还没适应过来,哪那么快就谈婚论嫁了?”
陆二太太瞄了瞄云初微,道:“这丫头皮相长得真好,我瞧着她又是个通透知礼的,这般身份,值得更好的人家,婚姻大事的确是急不得,得好好访访,挑个最适合她的才是,免得将来没好日子过。”
末了,补充,“对了,姐姐介不介意我帮她物色物色?”
范氏点点头,“那样就最好了。”
陆家经商,又是皇商,陆二太太平素接触的人比范氏更多,人际关系也广,有她出面,范氏自然是放心的。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陆二太太也不避讳,直接问云初微,“好姑娘,你想找个什么样的?”
云初微一时哑然。
她虽然从来没想过婚嫁的问题,可在这个时代,女子超过十八岁还不出嫁是要被骂嫁不出去的。
可即便是这样,云初微也没期待过未来夫君能有多好。
毕竟她想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这个时代基本没人能满足她。
就算是云冲和范氏的一夫一妻,那也是因为云冲常年镇守边疆的缘故,老太太才不好给他安排妾室的,否则云冲要是常驻京城,老太太怕是三天两头就给他送丫头开脸了。
范氏道:“微姐儿,你姨母问你话呢,想挑个什么样的夫婿,你今儿不妨先跟我们说说,娘以后也好照这个标准给你筛选个顶顶好的。”
云初微还没答话,陆二太太就笑着道:“样貌品性自然得排在第一位,咱们家丫头长得这样好看,若是挑个歪瓜裂枣,先不说配不配得上,这往后生出来的孩子,他能好看么?”
陆二太太心直口快,一番玩笑话乐得众人捧腹大笑。
云初微实在不好回答陆二太太的问题,便委婉地道:“外甥女接触过的人不多,也不晓得这京城里都有些什么品性的儿郎,所以,不敢先下定论。”
她这样回答,越发显得知性柔婉,陆二太太越看越喜欢,“只可惜呀,我家衡哥儿,你那二表哥随你姨父去外地了,要不然,我带你去我们府上认识认识他,说不准还能看对眼呢!”
亲戚中有人道:“你们家长房不是还有位少爷没娶亲?”
陆二太太一提起这个,神色就晦暗下来,“远哥儿的确还没娶亲,他这个人,无论是相貌还是品性,那都是顶尖的,只可惜,他腿脚不利索,平日里又不大近女色,关于娶亲的事儿,我可不敢在他跟前提及一丝,就怕他会不高兴。”
在座的妇人里,除了陆二太太,其他都是没见过陆修远的,她们只听说过这位神秘的少爷如今接管了他爹所有的产业,甚至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势,都觉得这是个顶不错的女婿人选,只可惜不晓得人家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当下听得陆二太太说他双腿不良于行,一时间,妇人们纷纷扼腕叹息。
双腿不良于行,这就意味着往后很难有子嗣。
在座的都是当娘的人,谁会舍得把自家女儿往火坑里推?
再一次听到她们提及陆修远,云初微心里更是惋惜。
她想不通,那样优秀的一个人,怎么就被老天给嫉妒了呢?
——
吃完了外祖家的洗三宴,云初微和云安曜就跟着范氏坐上了马车打道回府。
云安曜一路上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范氏问他:“你外祖父刚才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云安曜顺口答:“也没什么,就是些寻常问候而已。”
“那我怎么瞧着你脸色不大对劲?”范氏作为生母,哪里看不出来儿子有些异常。
“娘,我没事。”云安曜说了一句就闭上眼睛浅眠起来。
范氏也不逼他,把注意力转移到云初微身上来,“之前我和你外祖母单独在一处的时候,她说可喜欢你了,望你以后常来外祖家走动。”
云初微笑笑,“我会的。”
云安曜眼皮跳了跳,不得已睁开来,紧盯着范氏,“娘你刚才说,外祖母很喜欢云初微?”
范氏瞪他一眼,“直唤名字多生分,叫妹妹。”
云安曜瘪瘪嘴,却没有换称呼的念头,只等着范氏给答案。
范氏道:“你外祖母的确很喜欢你这个妹妹。”
“那静姝呢?”云安曜开始愤愤不平起来。
静姝每次来外祖家都备足了礼物,对各位长辈的礼数更是周全,每一处都做得小心翼翼,她努力了这么多年,可还是得不到外祖父外祖母的喜欢,凭什么云初微一来就夺走了外祖母所有的爱?
范氏面露为难,“静姐儿不得你外祖父外祖母喜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不能把过错归结到你微妹妹身上来,你外祖父外祖母打小就不喜欢静姐儿,你是知道的,这与微姐儿无关。”
道理云安曜都懂,可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刚才在范府,他去见了外祖父,说话的时候不小心把这段时日对云初微的不满发泄了几句出来,当场就被他外祖父骂得狗血淋头。
记忆中,外祖父只是不喜欢静姝,对他算是宝贝得紧,可今天竟然因为一个才来范府照过面的云初微把他骂得那样惨,这让他如何平静得下来?
再一次感觉到云安曜仇视的目光,云初微淡淡抬起头来,对上他的双眼,嘴角慢慢溢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容。
看在云安曜的眼睛里,就成了裸的挑衅。
那一瞬,云初微能明显看到云安曜脸上的肌肉气到发抖,若非范氏还在场,云初微相信云安曜会马上冲过来掐死她。
对手越生气,云初微就越欢愉,兄妹俩就这么一路打着眼神官司回到了侯府。
西角门外停着一辆极其朴实的马车,上面的漆都有些脱落,想来有些年限了。
范氏下来的时候,目光当先往那辆马车上一放,问门房小厮,“这是谁家的马车?”
小厮道:“据说是扬州来的一对兄妹,姓许,他们手中有信物,一来就说要见老太太,小的们不敢多问,拿着信物去禀了老太太,后来老太太就让人来传他们兄妹俩进去叙话了。”
范氏眼眸一眯,“许家?”
东阳侯府所有的亲戚她都有印象,不管是世家还是小门小户,都没有姓许的。
难道是老太太娘家那头的人?
范氏不再多问,带着云初微走了进去。
按照规矩,她们今儿去范府走了一趟亲戚,回来是应当要去沁芳园回复老太太的。
所以即便云初微心中千百个不愿意,却还是不得不随着范氏去往沁芳园。
让婆子进屋禀报以后,范氏和云初微一前一后打开帘子走了进去。
老太太坐在正中的罗汉床上,下头果然坐着一男一女,男的约莫二十上下的样子,女孩年岁小些,也就十五六的光景。
给老太太行了礼之后,范氏不禁疑惑,“母亲,他们二位是?”
有外人在场的原因,云老太太难得的一次见到云初微还和颜悦色。
“他们是扬州来的兄妹,许茂,许菡。”
两兄妹忙站起来给范氏行礼。
“他们的祖母,是我当年的闺中密友。”云老太太道:“只可惜她嫁得远,去了扬州,刚开始的几年,我们还会给对方写书传信,后来时间一久,就没什么往来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想得起我来。”
范氏恍然,“原来如此。”
且看这两兄妹的穿着打扮都挺朴素,想来老太太那位闺中密友嫁得并不太风光。
老太太是个挺势力的人,范氏这么些年早就摸清楚了,看来并不是她那位老友不肯写信,而是老太太觉得掉身价,所以才会慢慢疏远了人家。
“我那老友给我带了封信,信上说你这大侄子是为了进京赶考而来,但会试是在明年,距离现在大半年之久,所以暂时借住在咱们府上。”老太太看着范氏,“一会儿你得了空,就给他们兄妹把房间安排出来。”
范氏一听,全明白了,忙点头,“媳妇晓得了,跟着就着人收拾房间。”
许茂满脸的恭谨之色,打躬作揖,“有劳大伯母了。”
“大侄子快别客气。”范氏笑着说。
老太太原本不想提起云初微的,但见许菡的目光一直往她身上落,马上几不可见地皱皱眉,介绍道:“论年岁,微姐儿你得管许菡叫一声‘姐姐’。”
云初微马上行了个平辈礼,“菡姐姐。”
许菡一脸的受宠若惊,忙扶了云初微一把,“使不得使不得,您是侯府千金小姐,哪能管我叫姐姐呀,没的折煞我了,直接唤我名字即可。”
云初微抬起头来,眼前的女子一张小脸算得上端庄清秀,但肤色并没有京城这边的人白皙,想来也是家境不富裕的原因,她看起来偏瘦,一身半新不旧的柳绿色小袄,虽然不富贵,穿戴却收拾得极其干净利落。
云初微道:“咱们平辈,你又长我,唤你姐姐是应该的。”
许菡被她这么一说,倒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范氏趁机道:“你们兄妹远道而来,想来还不曾吃过饭吧,这样,你们先跟我去客房,我跟着就吩咐厨房备饭。”
许茂和许菡马上对着云老太太和云初微行了个告别礼,然后跟着范氏去往西厢客房。
云初微可不愿和云老太太独处,粗粗打了个招呼就要告辞,却被云老太太唤住了。
“你们娘仨今儿去过范府了?”
“嗯。”云初微尽量不多话。
“也见过你外祖家那边的亲戚了?”
“见过了。”
“他们对你印象如何?”
云初微抬起头来,眼神似笑非笑,不急不缓地答:“外祖家的人和我们家的人不一样。”
云老太太眼皮一跳,每当云初微说话露出这个表情来,那就准没好事,她忽然有些后悔把这小贱蹄子留下来问话。
“外祖母知道我流落在外十五年,所以一见面就心肝肉地疼了起来,跟老太太您当时见到我的反应,天差地别呢!”
云老太太一张满是褶子的老脸顷刻僵住。
云初微故作委屈,“我初入侯府的那天,因为紧张,在行礼的时候摔倒了,老太太一脸的嫌弃和厌恶,知道的人,自然都晓得我才是你嫡亲的孙女,外头那些不知道的要是见了你的反应,恐怕会以为我只是从哪个农户家抱养来的乡下人呢!”
不带刺,却句句毒,直击要害。
云初微的话,显然彻底激怒了云老太太,“你给我滚出去!”
老太太气得胸口不停起伏,事到如今,她已经确信云初微早就知道了自己和云静姝调换的真相,所以才会三番两次拿话来膈应她。
这小蹄子不说话还好,一说话能气死人。
偏生她如今是云冲心尖子上的肉,打不得,骂不得,还连句重话都不能说。
“哦对了。”云初微莞尔一笑,“外祖母还对我说,若是在侯府住得不习惯,就搬去范府,在那边,自会有人把我捧在手心里疼。”
云老太太双目喷火,这句话听着没什么,可细细想下来,却十足的打脸。
侯府乃是勋贵之家,那范府不过一个正五品官员的府邸,两家的家世,怎么可能相提并论?
若是云初微连在侯府都住不下去,却搬进家世差了一大截的范府常住,那说明了什么?
说明侯府有人苛待她了。
这种事一旦传出去,那还了得?
这小贱人,牙尖嘴利得很!
“你外祖母真是这样说的?”云老太太五脏六腑都被怒火燃烧着,老脸却还维持着镇定。
“嗯。”云初微状似天真地点点头。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老太太又问。
云初微道:“自然是哪边好我就待在哪边,毕竟,我没上云家的宗籍呢,待在哪里都一样,不是么?”
你是没上云氏宗籍,整个京城却都知道你是侯府嫡出千金,你可以因着自己没上宗籍四处蹦跶,侯府的名声却经不起你这么糟践!
云老太太眉心突突跳,耐着性子问:“何为好,何为不好?在你那儿的标准又是什么?”
这是想套话?
云初微岂能让她得逞,“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不好,还得用标准来衡量的吗?难道我说出了自己的标准,老太太就能全数满足我?还是说,这些话只是说着好听哄我开心罢了?”
云老太太一下子呛住。
“微丫头,你刚入府的时候的确是不懂得体统规矩,我身为你祖母,教训你两句是为了你好,你怎么那么小心眼,竟然记仇到了如今?”
“不,我不会记仇。”云初微笑道:“一般有仇,我当场就报了。”
云老太太勉强挤出来的笑容再一次出现裂缝,怒火蜂拥而上。
云初微才不会给她发火的机会,“老太太若没旁的事,我就先告退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沁芳园。
“啪——”云初微才走出去,云老太太就怒不可遏地打翻了桌上的茶杯。
桑妈妈闻声小跑进来,见到老太太脸色阴沉,忙问:“可是又和微姑娘发生争执了?”
云老太太喘着气,“你那天分析的果然没错,只要这小贱人一天待在东阳侯府,内宅就一天不得安宁。”
桑妈妈道:“既然老太太见不得她,那不如,早早给她挑了夫婿嫁过去吧!”
云老太太沉思了片刻,很赞同,“你这个提议不错,云初微已经及笄,也是时候议婚了,只要把她嫁出去,我就等同于除去了一个心头大患,睡觉也能安稳些。”
云老太太的确如同范老太太所说那样,想到一出是一出,马上让人把云冲给传了来。
“老太太找我何事?”自从那天闹僵以后,云冲再也不愿意管上头这位叫“母亲”。
老太太垂眼望下来,“你们可曾想过给微姐儿议亲了?”
云冲一听就知道老太太在打什么主意,他道:“最近有让大太太在打听适合的婆家。”
云老太太道:“我觉着四丫头外祖家就不错。”
指的是黄首辅家了。
家世自然没得说。
老太太拿准了云初微曾经在苏家宴会上得罪过黄妙晴,那黄妙晴心高气傲,又是个爱记仇的主儿,云初微若是成了她大嫂,一准没有好日子过。
云冲正准备开口拒绝,云老太太就道:“你那天对静姐儿说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然是我们长辈说了算,由不得她不同意,这句话,用在微姐儿身上,同样奏效。”
这是把云冲堵云静姝的话拿回来堵她儿子了。
云冲暗暗冷笑,“谁才是真正的嫡亲,谁才是身份见不得光的外人,老太太心知肚明,又何必下狠手将自家人赶尽杀绝?”
云初微在苏家宴会上的事,她曾一字不漏全告诉了云冲。
所以云冲晓得她曾经的罪过黄首辅的嫡孙女黄妙晴,也晓得云老太太此刻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云老太太没想到自己的算盘会被长子当场揭穿,她脸上有些挂不住,嘴上却死不承认,“大老爷,你这是什么意思?黄家家世不好么?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微丫头以后能过上好日子。”
云冲道:“有好日子过的又不只首辅一家,老太太千挑万选,怎么偏就看中了黄家?”
云老太太脸色发冷,“怎么,你这是打算和自家老娘杠到底了?”
云冲淡淡地道:“没有这回事,老太太想多了,我只是想说,微微的婚事,我和大太太心里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就不劳烦老太太操心了。”
老太太一听,这还得了?
重重拍桌,她额头上青筋直跳,“我才是这个家的当家人,儿孙的婚事,自然得由我拍板,你虽然是她爹,却也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若是没有我这个亲娘,你能长这么大?如今翅膀硬了,嘴巴也利索了是吧?学会反过来管制你老娘了,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云初微的婚事就得先过我这一关,谁来都不好使!”
云冲冷眼瞧着老太太横眉竖目的模样,一句话都没说。
并不是他认怂,而是他觉得自己这位母亲年纪越大脾气就越暴躁,还动不动就喜欢用孝道来压制他。
老太太已经怒到极限,云冲如今再说什么也只能是火上浇油,他当然不会同意把云初微嫁去黄家,既然与老太太硬着来不行,那就再想想别的对策。
——
坛香楼。
苏晏常来的一号雅间内,师徒俩对坐。
“师父今日怎么想起来主动请徒儿喝酒了?”苏晏亲自给云冲斟了一杯酒。
“你小子想必听说了吧?再过段时日,我就得回北疆了。”云冲语气里有着深深的无奈。
苏晏挑眉,“听说了。”
“我且问你,跟我家小丫头进展如何了?”云冲一脸期待地盯着他。
苏晏凑往唇边的酒杯一顿,“万事俱备,只欠……她一个点头。”
云冲所有的期待顷刻都给浇灭了,“你这说了半天,岂不是什么进展都没有?”
“倒也不尽然。”苏晏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我跟她打了个赌。”
“什么?”
苏晏挑唇微笑,“若这个月内我跟她见面超过十次,那她就答应嫁给我。”
“我家小丫头真答应了跟你赌?”云冲明显不信,云初微的性子他是最清楚的,小丫头才不会这么无聊跟他赌。
“答不答应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们已经见过五次了。”
“所以呢?”
苏晏道:“我已经设好了局,第十次见面的时候,她一定会同意嫁给我的。”
云冲敲敲桌子,警告,“你这是流氓行为!”
“我私以为,流氓教出来的徒弟,必定也是流氓。”苏晏说得不紧不慢,毫不意外地换来云冲彻底黑脸。
“再说了,岳父大人今天约我出来,不就是因为你马上要回北疆了,放心不下微微,所以想早日把她交到我手里么?”他再次笑着戳穿云冲的心思。
云冲气得不轻,“我是有这个打算来着,可你怎么不按章程来呢,又是设局又是逼婚的,小丫头性子孤傲,你这招对她不一定管用。”
苏晏莞尔一笑,“就因为她性子孤傲,所以对待特殊人,就得采用特殊办法,我不再三逼婚,就没法在她心里留下与旁人不同的深刻印象,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只要她能记得我,那就是我的造化,也是我能更近一步的机会。而我这个局,正是依着她与寻常姑娘截然不同的性格来设的,我料定到最后,她一定会反其道而行主动答应我。”
云冲狐疑起来,“万一你这个局败了,又当如何?”
苏晏凝了目色道:“若是败了,我就收起对她的全部心思,以兄长的身份来守护她的余生,今后再不会打扰。也算是,对师父有个完整的交代。”
苏晏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尤为认真,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
“好!”
云冲爽快拍板,“那老夫就给你这个机会,希望在我北上之前,能听到小丫头亲口答应说愿意嫁给你,否则我怕我就这么走了,她会被侯府后院那帮女人给折腾得喘不过气儿来。”
“多谢师父。”
——
云冲回到东阳侯府,范氏马上就来找他。
“老爷,早前老太太把你单独叫去沁芳园,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云冲道:“老太太的意思是,微微到了议婚年龄,要给她找婆家。”
范氏一惊,“老太太都安排好了?”
云冲脸色不大好,“她给定的黄首辅家。”
范氏呼吸一窒,“怎么会这样?微姐儿在苏家的时候曾经得罪过黄首辅的嫡亲孙女,她若是嫁过去,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这也正是我担心的地方。”云冲叹了一叹,“微微自然值得更好的归宿,黄家家世是不错,可是不得微微喜欢。”
范氏道:“我今天带着她去舅老爷家的时候,碰巧我那大妹子也在,当时还半开玩笑地说要帮微微物色好婆家,既然侯爷不中意黄家,那不如,咱们等等我大妹子的消息?”
“太迟了。”云冲摇头,“用不了多少时日,我又得北上,这一去,不知多早晚才能回来一趟,我如今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微微,所以我想在走之前帮她物色好夫婿,这样,我到了北疆也不必时时牵挂了。”
范氏掐指一算,距离云冲北上的确是没有多少时日了,不由得焦躁起来,“时间这么赶,我们上哪儿给她物色到她能中意的婆家呢?”
云冲问:“你觉得宣国公如何?”
“宣国公?”范氏惊讶地张了张嘴巴,刚想说那个人不是被传克妻,京城所有姑娘都避而远之的吗?转念想到自己去娘家的时候被老娘好生骂了一通,说她迂腐。于是改了话口:“侯爷怎么会想到宣国公?”
“那是我一手带大的徒弟。”云冲道:“他的为人品性,我这个当师父的,再清楚不过。”
睨了范氏一眼,“你莫非在担心外面那些荒唐的传言,说我那徒弟克妻?”
范氏的确有这方面的疑虑,可十五年前就是因为她的迂腐才会听信了老太太的话把自家亲骨肉给送了出去,这回,她不会再人云亦云了。
云冲道:“外面那些传言,都是我那小徒弟自己放出去的,让天下所有姑娘对他避而远之,目的是不想让自己的婚姻掌控在他那位嫡母的手里。”
范氏这次是彻底愣住了。
原来所谓的“四柱纯阳必孤命”都只是传言而已,而且放出传言的不是旁人,正是苏晏自己?
“他的确是阳年阳月阳日阳时生,也的确是四柱纯阳的命格,但同样是人,他就比常人坚韧隐忍,比常人优秀完美,我不认为这样的孩子会克妻,他对微微的心思,我都是看在眼里的,二十二年来,还没有哪位姑娘能得他这般上心讨好。”云冲道。
范氏错愕,“侯爷的意思是,苏九爷对咱们家微微上了心?”
云冲点点头。
范氏暗暗想着,苏家的家世自然是黄家比不上的,苏九爷又单独有府邸,微姐儿嫁过去以后除了请安,不用每天面对后院那么些女人,更关键的在于,苏九爷是侯爷的徒弟,就算是看在侯爷的面子上,他也不敢对微姐儿不好。
这个女婿,似乎是最好的选择了。
“你意下如何?”云冲见范氏考虑了半天,忍不住问。
“好是好。”范氏忧心忡忡,“可老太太那边,如何交代?”
云冲冷下脸来,“老太太不是常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来压我么?你我才是微微的亲生爹娘,只要我二人点了头,老太太还有什么权利来插手我女儿的终身大事?”
范氏这段时日被云冲调教得胆子大了不少,再加上去娘家得了老娘一顿训,便形同打通了任督二脉,眼神亮了起来,“侯爷说得没错,你我夫妻才是微姐儿的父母,我们点了头,又岂能再让人来横插一脚?”
想到枕边人总算是开窍了,云冲欣慰地笑了笑。
——
被爹娘给卖了的云初微对此毫不知情,因为铺子还没装潢完毕,她这段时日隔三差五就出府去监督。
这一日去了碧玉妆,刚好少东家来了,掌柜的请她上了二楼。
依旧是在上回见面的房间,依旧是两人之间隔着五扇水墨屏风,云初微只能隐约看到陆修远映在屏风上的模糊影子。
不同的是,云初微没有上次拘束了。
房间内沉寂了一会,陆修远开了口,“上次姑娘提了建议以后,我马上就着人去江南收购了当地质量最上等的茶子进行试验,出来的结果让人大为惊喜,茶油的功效果然远远盖过了胡麻油。”
云初微眉心舒展开来,“看来,少东家很满意我的这个提议。”
“姑娘是这方面的天才。”陆修远毫不掩饰地夸赞。
他性子孤傲,平素又不常露面,能被他夸赞的人可以说寥寥无几,可见云初微“以茶油代替胡麻油”的提议给他留下了冲击力相当大的震撼。
“那么,咱们的合作算是开始了吗?”云初微问。
“嗯。”陆修远点点头。
“少东家从前与人合作的协议书能否让我看看?”
陆修远顿了一下,“这次没带,不过这并不妨碍我邀请姑娘成为我的合伙人,下回再见,我会记得带上协议的。”
其实协议就在陆修远手边的桌子上,只是他一旦把协议交给她,就必然得推动轮椅出来。
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这副样子。
“好。”云初微取过桌上的笔墨,在纸上写下能准确提取植物香精的办法以及她承诺过的新型头油配方,然后微笑着对里面道:“我刚才写在纸上的东西,是我送给少东家的见面礼。”
站起身,“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其实陆修远不说,云初微也能感觉得到他并不想让人靠近看见他的样子,所以很自觉地先离开。
陆修远听到云初微走出去的声音,眸子里神色微微一黯。
——
这一个月,苏晏果然想方设法扮演成各种角色与她碰了很多面。
云初微从来没把苏晏那个“十次见面”的约定放在心上,所以见到了就见到了,并没多说什么。
云初微一直以为苏晏会与她碰面到第十次才肯罢休,但她怎么都没料到,第九次见完以后,他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见不到人影。
已经习惯了他隔三差五扮演成捏泥人的老伯、茶摊上给她添水的小贩、中暑时给她看诊的大夫……
突然有一天这一切都没了,云初微心里空落落的,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姑娘。”
身后梅子的声音传来,“您在看什么呢?”
云初微晃过神来,摇摇头,“没什么。”
那个街角,苏晏曾经给她捏了一个很可爱的泥娃娃,说像她。
“走吧!”云初微收回视线,把心头的烦躁摒弃,笑着对梅子道:“我好久没给杏花村那个爹爹写信了,回去给他写一封让人带去。”
回到东阳侯府,却意外地听到有人找。
云初微匆匆来到外院,见范氏正在接待一位客人。
云初微走进去才看清楚来人正是杏花村的村长家二女焦燕。
“焦燕妹妹,你怎么来了?”
云初微满脸惊喜,走过去握住她的手。
范氏笑道:“你们聊,我就先出去了。”
厅内只剩两个人以后,焦燕猛地站起身,一下子红着眼圈紧紧抱住云初微,低声哭了起来。
云初微懵了,一把松开她,掏出帕子给她擦去眼泪才问,“怎么了?”
“云姐姐,咱们的作坊和铺子,全部被官府查封了。”
云初微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焦燕一边哭一边道:“有一天云叔带着吴二哥去隔壁县城收购芦荟,当时长工们都忙着自个手上的活计,所以没人注意到有人潜入了咱们的作坊在准备好的净水里加了东西,等成品出来卖到顾客手里以后我们才知道出了问题,用过的所有顾客脸上都出现了红肿化脓的现象,她们马上就去报了官,一夜之间,咱们的作坊和铺子都被查封了。”
说到这里,焦燕已是泣不成声,“云叔他,他被衙门的人带走关进了大牢,至今都还没放出来,我也是实在没办法,才会赶来找云姐姐的。”
云初微一脸呆滞,几乎忘了反应。
“云姐姐,云姐姐……”焦燕在她耳边唤了好几次,云初微才勉强拉回思绪来,“你别吓我。”
云初微整理了一下思绪,“好妹妹,我问你,那些受了波及的客户可曾请了大夫给她们看诊?”
“请了。”焦燕眼泪汪汪地道:“铺子和作坊被查封,所有公账上的银子都被一起抄走了,是太太把自己的嫁妆拿出来变卖成银子来给她们请大夫医治的。”
云初微切齿,“可知道是什么人潜入了咱们的作坊?”
焦燕道:“我问过所有人,只有一个负责在外面清洗的长工看到沈桃曾经进去过,然后急匆匆地就出来了,像做了亏心事一样。”
“是她?”
焦燕点点头,“从我们的作坊出事,沈桃一家就从杏花村搬走了,也不晓得搬去了哪里,咱们那边现在乱成一锅粥,我也没空去关心沈家的事了,现在只能来找云姐姐,看你能否想想办法把云叔给救出来?”
“这件事,容我想想。”云初微揉着额头。
其实她脑子里也是一团乱。
作坊和铺子的倒闭,她一丁点防备都没有,焦燕带来的消息对她而言,简直是突如其来的噩耗。
作坊和铺子纵然是她的心血,但对她来说,没了就没了,往后还有的是机会东山再起,可云正不同,那是养育了她十五年的恩人,是她当成亲爹的人,如今受了牵连被关进大牢,这件事,她不能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