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阉官!”温衡怒火中烧,一声大喝,提剑刺去。
“谢无!”温疏眉眼前一白,顾不得其他,疾步冲去,只想把他推开。
谢无原不惧温衡,眼尖长刃赐来也只笑吟吟地继续往前迎,她忽而这般撞来,倒令他不得不先行闪身。于是只一眨眼的工夫,温疏眉只觉自己手腕被人一扣,不知怎的脚步转了向,再定稳时已在侧旁的书架前,被人挡在身后。
温衡一剑刺空,向前跌了两步,侧首一见女儿被那混账拽了去,强压住火气:“混账,你放开她!”
温疏眉惊魂不定地探头去看父亲,谢无同时也正看她,眼底含笑:“你刚才叫我什么?”
她狠狠瞪他,遂从他身后走出,走到父亲跟前,小声劝说:“爹,您别这样。”
气恼之后,温衡对刚才那一幕回过味来,神情变得复杂:“阿眉你……”
温疏眉盯着地面:“他对我挺好的。”
温衡两眼一黑。
他老了,五年的流放磨平了他最后的棱角。回来的这一路上,他唯一想再奋力一争的,就是这个女儿。为此他想了很多可能,想过谢无兴许不会愿意放人、亦或索性痛下杀手。前思后想地斟酌了许久,他才在回京前就将折子送去了宫里,为的就是能先震慑谢无三分,免得他取阿眉性命泄愤。
他想了那么多的可能,却没想过阿眉会这样站在他面前跟他说“他对我挺好的”。
温衡好半晌不知该说什么,温疏眉拽了拽他的衣袖:“爹,我们回去好不好,娘要担心的。”
谢无好死不死地开口:“留下一起用也行啊?”
温疏眉扭头又瞪他,他咂嘴:“回就回嘛,瞪什么瞪。”
温疏眉转回脸来:“爹……”
温衡犹自僵立在那儿。
所谓一拳打在棉花上也不过就是这种感觉了。
文人又都好面子,他想想自己方才气势汹汹地杀进来、再想想早先呈进宫里的那封荡气回肠的血书,就觉得自己这张老脸都丢尽了。
是以又过了好半晌,温衡才重重地发出一声:“哼!”
接着他便转身,以和来时同样气势汹汹的姿态往外走去:“回家!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再不来见他了!”
温疏眉见他肯走便松了口气,提步就要跟上。谢无眉心一跳:“小眉――”
他亦提步,也要跟上:“小眉,你不能不要我啊――”
眼看父亲额上青筋一跳,温疏眉赶忙回身,在他胸口上一推,压声:“你别闹了,干什么呀!”
他就势攥住她的手:“你会回来吧?”
他说这话时带着笑,口吻散漫,好似还在故意气人。
但她隐隐从他声音里寻出那么一丁点不太常见的轻颤。
原来他们已经这样熟悉了。
温疏眉心中升起一股又酸又甜的感触,抿唇想一想,却也只能说:“你容我些时间。”
谢无沉默了一下:“好。”
她便随着父亲离了谢府,回到温府去。温夫人见温衡忽而杀出去,原也想跟上,却气血冲脑一阵目眩,被侍婢扶去了床上歇着。
眼下见父女两个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温夫人才把心放回去,撑身坐起来,抱怨温衡:“一家人才团聚,你闹什么!”
温衡大步流星地坐到床边,没回她的话,只攥住她的手。沉叹一声,问女儿:“你究竟什么打算?”
温疏眉立在几步外,束手束脚的。
温衡锁眉:“有什么话你就说!”
“……爹。”温疏眉低着头,上前了几步,“您看我这张脸。”
夫妇两个都一愣。
脸怎么了?挺好看啊――温夫人这般想着。
自家女儿打小就出落得好,这是满京城都知道的事。如今十五六的年纪,更是如花似玉,这没什么可说的。
却听温疏眉又道:“我前阵子得了天花,留了满脸的伤。若不是谢无去江湖上寻访名医给我寻得奇药,这张脸便丑得没法见人了。”
温衡旋即道:“得凡男人,哪个不喜欢身边的女人貌美?”
“可若只是那样,他把我赶出去,换一个美人儿在身边,不是更简单?”温疏眉说。
温衡一时噎声,她咬一咬牙,又道:“我知道依爹娘的看法,他不是……不是什么好人。但这几年若不是他护着我,我在青楼里便已要被人糟践死了,活不到今日再得见爹娘。爹,我小时候您常说人要知恩图报,如今他护我几年,您回来便提着剑去,可是报恩之道么?”
“我这……”温衡语塞,气得一拍大腿,“我哪知道这些!”
他这一辈子,大风大浪见得多了,却也想不到那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儿真会对自家女儿有恩啊!便是现在,若这些话不是阿眉亲自说出来,他也仍不会信!
温疏眉慢条斯理地继续说:“爹爹和他政见不同、正邪不两立,女儿都知道。可他对我……他对我……”
她打量了一眼父母的神色:“我只再说一事,爹娘便能明白了――我进谢府一年多,他都没逼我做过什么。虽是……虽是日日同榻而眠,但我不肯,他便也能……由着我的。”
这话一出,夫妻两个的神情变得异彩纷呈。房间里半晌无声,温夫人再开口时,无措地打着磕巴:“那……那你……”
“女儿先前只知随遇而安地过活,这些日子知晓爹娘要回来,才细细琢磨自己心归何处。”说着这些话,她心中也复杂,长缓了口气,才又继续说下去,“我觉得……我是愿意与他过下去的。”
“不行!”温衡端然否决。
温夫人也道:“是啊,这怎么行。我们不说别的,就只说他在外面那样的名声,指不准哪日就要人头落地。恨他的人又那样多,到时墙倒众人推,你爹也不比从前那样能在朝中说得上话,你怎么办?”
温疏眉轻轻摇头:“朝堂风云变幻都在朝夕之间,看看咱们温家便可知,没有谁能担保自己有本事能一路顺遂地走到尽头。为着这个去躲,又有什么意义?”
“话不是这样说的。”温衡锁眉,“虽说常是人算不如天算,但总也要记得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若嫁个堂堂正正的门户,来日便是遭了飞来横祸,也知自己尽了人事,不过违不了天命而已。可你若跟了他……”
温衡仍有几分激动,手颤抖着往东边谢府的方向指去:“便是自作自受了!”
温疏眉不急不恼:“我只怕一味地追求什么‘堂堂正正’,才会最终落得个‘自作自受’的下场。”
温衡脸色不善:“这什么话!”
她说:“我在青楼几年,道貌岸然之徒已见得太多。贤名在外的文人、满口礼义的官吏,还有……还有我曾经尊一声伯父的许至儒,都是两面三刀的东西罢了。诚然,与温家门当户对的人家也不会个个都这样,可许多善恶就是明面上看不出的呀!若放在从前,让我豪赌一场也不妨事,可现在,有谢无……有谢无这样一心一意地护着我,我为什么要去赌这些?”
夫妇两个的神情又复杂了一阵。二人越听越能觉出这谢无在自家女儿心中的分量着实不轻,一壁觉得她所言颇有几分道理,一壁又觉怕不是谢无给她下了迷魂药!
一场争辩到了最后也没什么结果。温疏眉自己心下也清楚,这样的事想说服爹娘本也没有那么容易。
说到底,谢无是个太监。她可以不在意,但为人父母如何能不在意?
爹娘不过是为她好罢了,她也不能来硬的伤了他们的心,只得慢慢去劝。
除夕夜,京中一片欢腾,五颜六色的烟花一阵阵地洒满夜空,爆竹声从一大清早就开始在街巷里响起来,到入夜时都没停。
谢无进宫参宴了,谢小罗和谢小梅与府中众人一道吃了年夜饭就各自回房歇着。谢小罗扒在窗边看了会儿烟花,忽闻女孩哭声,回过头,就见谢小梅哭唧唧地进了屋来:“哥哥……”
“怎么啦?”谢小罗朝她跑过去,谢小梅把手里的压岁钱串一递:“好丑,我想娘了!”
去年过年,娘给她编了压岁钱串。今年娘不在,爹也照猫画虎地给她编了一个,但编得太丑,歪歪扭扭的,让她更想娘了。
谢小罗皱着眉头,低语呢喃:“我也想她了。”
他鼓一鼓嘴,突然动了念头,目光一扫屋里见乳母们不在,便小声说:“我们去找她吧。”
谢小梅浅怔:“怎么找?”
“温府不就在隔壁吗?”谢小罗拍拍胸脯,“你跟我来,我知道有一处院墙底下有洞!”
小孩子想到什么事,总能说干就干,谢小梅一抹眼泪就跟着谢小罗跑了。到了外屋,乳母迎上来,谢小罗只扔下一句:“我们去找井公公,您别跟着啦!”
乳母一听,驻了足。一则阿井的住处离这儿不远,二则府里西厂高手甚多,安全得很,谢小罗也在府里疯惯了。
于是过了小半刻,两个孩子就顺利地从墙下的洞里钻了过去。
谢小罗掸掸衣衫,又给妹妹掸掸裙子,打量一眼周围略显简陋的房舍,思忖说:“我猜这是下人住的地方。”
而下人住的地方,一般都在最北边。
他牵起妹妹的手,便往南边去。
温府里也正热闹着,温衡夫妇待下都不刻薄,除夕这日放了大半仆婢小厮回家去,余下的就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让厨房备足了酒菜给他们。
两个小孩便在半道上被结伴放烟花的下人拦了下来。下人们皆知府里没有小孩子,一仆妇便满面疑色地问他们:“你们是哪家的孩子?”
“我们……”谢小梅有些紧张,往哥哥身后缩了缩,“我来找我娘。”
那仆妇自又要问:“你娘是谁呀?”
谢小罗仰起头,气吞山河:“她叫温疏眉,你见过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