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醒来后谢无没在昏迷过,只是还需接着调养。这其间不能动用内功,许多差事都只得放下。他便前所未有地清闲下来,成日在府里待着,闲来无事就拉着温疏眉四处闲逛。
温疏眉这才发觉,原来几个月过去,谢府里还有这许多她没逛过的地方。
正逢早春桃花盛开,飞花触水西侧粉红一片,连湖面上都被飘落的花瓣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粉。谢无坐在湖边钓鱼,温疏眉就挑选了细些的花枝折下来,给谢小梅编成花环带在头上。
花环编成,谢小梅哒哒哒地跑到谢无跟前给他看,正试探着接近饵钩的鱼被被惊动,一哄而散,谢无皱眉,冷涔涔地看她。
谢小梅扬着笑脸:“爹,好看吗!”
“好看。”谢无眯眼笑,“下去陪小鱼,鱼肯定都喜欢你。”
他若不提,谢小梅倒要将这事忘了。他一提她又想起来,外头思索了一瞬,就点了头:“好,那我……”
“梅儿。”温疏眉几步上前,将她揽住,美眸毫无顾忌地瞪向谢无,“你就会欺负小孩子!”
谢小梅不太懂,懵懵懂懂地看着她。谢无扯扯嘴角:“说笑而已。”
“什么说笑。”温疏眉黛眉锁起,“她现在年纪小听不懂,以后长大能听懂了,就要难过了!”
她说完,等着他的反应。他皱皱眉头,目光定在她面上:“你好凶啊。”
“……”温疏眉气结,觉得没法跟他好好说话,将谢小梅一抱,到旁边玩去了。
“别生气嘛。”谢无悻悻扭头,声音提高,“小小梅不难过啊!小小梅最乖了!”
小小梅笑起来,小眉背对着他,翻了一记白眼。
他又道:“改天我给小小梅找个哥哥陪她玩,好不好?”
温疏眉还是没理他。
三日后才知道,他这话竟是认真的!
这日她正在廊下读书,谢无在旁边烹茶――这茶就是用早些时候自宫中采的腊梅窨的,香气脱俗出尘。谢小梅蹲在旁边看,时不时夸一句“好香哦”,院外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爹爹!”,听得温疏眉和谢小梅都一愣。
温疏眉抬头,就看到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飞奔而来,直冲谢无。
他跑到近前,谢无才抬起一只手,手指戳在他胸口上,令他止步。
“烫。”谢无睇着茶说。
“哦。”男孩子挠挠头,谢无抬眼:“谁你叫我爹的?”
“孙公公!”男孩子一脸喜悦,“孙公公说日后我就是谢府的孩子啦,那您就是我爹爹了!”
谢无撇撇嘴,默许了这个叫法,指指温疏眉:“管我叫爹,就得管她叫娘。”又指指谢小梅,“那个日后是你妹妹。”
温疏眉听得回不过神来。
――这孩子是谁?看起来好像跟谢无挺熟的。
谢无也正看向她,跟她说:“他叫小罗――萝卜地里出生的。但非嫌萝卜的萝像女孩子,就去了草字头。”
温疏眉哑了哑:“谁的孩子?”
“西厂的。”谢无道,“有些人进宫之前就有家室,迫不得已才进了宫。西厂差事又险,家破人亡的不在少数,孤儿有好几十个。”
好几十个。
温疏眉先前倒不知西厂还会这般抚养孤儿,讶异之余,脑海里鬼使神差地胡想起来,想他若是没熬过那几日丢了性命,谢小梅便也要变成其中之一的。
旁边的谢小罗兴奋着,四下张望:“以后我就住在这里吗?”
“对啊。”谢无口吻轻松,“回头让阿井给你寻个住处。这院子是爹娘的,你也可以先进屋看看。”
谢小罗本就对府里的事情好奇,得了准允,一溜烟地就跑进屋里去了。
温疏眉还走着神,忽见谢小梅低着头朝她走来,神情似乎有些低落。她便将她抱了起来,揽在膝头,温声询问:“梅儿怎么啦?”
“没事……”谢小梅小声嗫嚅。
她不开心又有哥哥了,可她不敢说。
她还记得以前的事情。
生她的娘总说她若是男孩子就好了,女孩子是赔钱货。后来生了个弟弟,就不要她了。
她到了第二个娘身边,那个娘也有个儿子,比她大,让她管他叫哥哥。
可哥哥惯爱欺负她,打她骂她抢她的东西,还要去娘那里告她的恶状。而娘是从来不会向着她的,哥哥说什么娘都信,只会打她。
后来她离开了他们,有了现下的爹娘,爹娘待她都很好。可现下又有了哥哥,她觉得事情又要不一样了。
谢小梅伏在温疏眉怀里,安安静静的,半晌都没说话。
温疏眉看一看她:“梅儿是不是困啦?进屋睡一会儿?”
“好。”谢小梅点一点头,乖乖地从温疏眉席上蹭下去,和她一并进了卧房。
到傍晚用膳时,温疏眉隐约觉出了一点不对。因为谢小梅不太夹菜了,尤其是荤菜,鸡鸭鱼肉都不太动,她给她夹去的,她也犹犹豫豫不想吃。
旁边的谢小罗吃得狼吞虎咽,两碗下去还想吃第三碗,还是谢无怕他撑坏才拦了下来。再看看谢小梅,米饭也才动了几口。
“梅儿,怎么了?”温疏眉问她,她只摇头说没事。
她怕她病了,可摸摸额头,倒也不烫。
谢无不咸不淡:“小孩子嘛,都有不想吃饭的时候,饿两顿就好了。”
宫里年幼的宫人都是这样长大的。在他的记忆里,不论什么缘故不想吃饭,饿两顿自然就想吃了。
温疏眉暗暗横他,伸手盛了一小碗汤,送到谢小梅跟前:“梅儿喝些汤?”
谢小梅默默地点一点头,谢小罗已然坐不住,向外跑去:“我去玩一会儿!”
话音未落,人影已瞧不见了。
“……”谢无眉心微跳,揉起了额头,“这臭小子,果然还是女孩子乖啊。”
这话听得谢小梅一怔,心情不由自主地好了一些,便将面前的汤喝了,而后拽拽温疏眉的衣袖:“娘,我先回去了。”
“好。”温疏眉点点头,谢小梅便起了身,向外走去。她有乳母在院中廊下候着,自会送她回屋歇息。
然而刚走到外屋,谢小罗风风火火地又杀了回来:“爹你看!!!”
谢小罗双手虚扣着,中空处扣着只刚抓到的螳螂。他一路跑得急,跑进门槛看到人影为时已晚,与谢小梅迎面一撞――咚,两人都摔得坐地。
谢小罗摔得“哎呦”一声:“你别碍事啊!”他边说边检查手里的螳螂。见螳螂无恙,即刻又爬起来,继续朝里屋跑。
谢小梅怔怔地坐在地上,眼看他跑进卧房,心底惧意迸发,“哇”地哭了。
“梅儿?”温疏眉撂下筷子往外去,迈出门槛,见谢小梅坐在地上,就想去扶她起来。谢小梅却慌张地往后躲闪,她走一步,她就往后蹭好几下。
温疏眉察觉异样,定住脚:“梅儿?”
“娘――”谢小梅哭得撕心裂肺,继续往后躲着,几近失控地疯狂摇起头来,“我没……我没推哥哥!我没有……”
她记得诸如这样的事有过好几回。哥哥自己出去玩摔到了说是她推的,衣服脏了说是她弄的,挨打的总会是她。
温疏眉滞了滞,略作踌躇,几步走上前,一把将她抱起来:“不哭不哭,没有人说你推哥哥呀!”
餐桌边,谢无低眼:“臭小子,你是不是撞着妹妹了?”
“……我不是故意的。”谢小罗低下头,“我急着跑进来,没看见嘛。”
话刚说完,他就被一把攥住了手腕,谢无拉着他大步流星地往外去:“去哄好妹妹!”
谢小罗大惊失色,一边被他拽着往外走,一边努力维持双手虚扣的姿势惨叫:“螳螂!!!我的螳螂!!!”
谢无睃他一眼,姑且折到旁边的矮柜边,翻了个空杯子将他手里的螳螂一装、一扣,便又拽着他往外走去。
走到外屋,温疏眉刚抱着谢小梅坐下,执着帕子给她擦眼泪:“不要哭了呀,小脸都花掉了。”
谢无拉着谢小罗迈过门槛,在他背上一拍:“快去。”
“哦……”谢小罗闷闷应声,耷拉着脑袋走到温疏眉身边,仰起头,望着面前并不熟悉的妹妹,“撞到你了,是我不好,你不要哭了,好吗?”
谢小梅怔怔地看着他,往温疏眉怀里缩了缩。
温疏眉柔声:“哥哥来给你道歉啦,你原谅哥哥呀。”
“嘶――”谢无不快地皱眉,几步走到旁边,“温衡堂堂一个太子太傅,就这么教你的?”
温疏眉一怔:“怎么了?”
她没说错什么呀?
谢无弯腰,拇指一刮谢小梅脸上的泪痕:“小小梅,这事你听爹的哈,这世上但凡是别人犯的错,即便道歉了,你也不非得原谅。原不原谅你自己拿主意,记仇也不是错嘛。”
温疏眉脸色一白:“你……”
“当然了。”谢无勾了下嘴角,点头,“今日这事也不大,对吧,爹觉得你还是可以原谅哥哥的。”
谢小梅听得懵懵的,一时做不出反应。谢无侧首看谢小罗:“你的螳螂,给妹妹玩玩?”
“行……行啊。”谢小罗并不小气。
谢无便朝谢小梅伸出双手:“来,爹抱你玩螳螂去?”
温疏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她时常腹诽他不是个好爹,日日拿欺负孩子为乐,说话阴阳怪气,总吓唬人家。
今日这番话,听着倒很有道理。
她思量着,一壁抚着谢小梅的后背给她顺气,一壁换了个说法,柔声询问:“梅儿原谅哥哥吗?”
谢小梅抽噎着,点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