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时间,很多事情都能想明白——比如说半年前船上为什么会忽然腹泻;比如说半年前在陈三院子里,自己满心担心的时候,她正计划与一位美女刺客远走高飞;还比如说,在白马寺,那一晚之后,竟然还毫不犹豫的想要逃走,跑去和那女刺客会面!
只要她们还活着,顾月敏有时间慢慢的计划,慢慢的做她想做的事。
元殇找了一间成极殿后的宫室,将明辉放在床上,让侍女准备了几盆热水,把一包深红色的粉末丢在热水中,水盆立刻变成淡红,还散发着淡淡的药味。
熟练的解开她的衣衫,拉开粉白色的肚兜,将浅黄色的药粉洒在伤口上,再将烈酒倾倒而下。顾月敏痛得捏紧了床单,浑身冒汗。见她这时竭力忍耐的表情,元殇忍不住有些恍惚,仿佛看见那一晚,她在情动之时拼命忍耐的神情。
烈酒倒了些在瓷碗中,用烛火点燃,小巧锋利的匕首在烈酒上烤热。
“忍着点,咬紧了。”元殇裹了一张干净的毛巾给她咬,左手环抱着她的身子,让有箭伤的部位朝着外侧,左掌按在伤口上,捏住铁箭箭杆,炙热的刀刃切在伤口上,顾月敏偏头,不咬拿毛巾,而是死死的咬在元殇的手臂上。元殇面不改色,稳如泰山,双手连一次颤抖都没有,稳稳的切下,干净利落,沿着肌肉纹理下刀。手起刀落,铁箭同时拔了出来。顾月敏的右手手指掐进元殇背上的肌肉里,沉沉的“嗯”了一声。
元殇背上给抓得流血,却仿佛没感觉一样,用粉色热水泡过的白布按住伤口,检查了一下铁箭,发现箭刃没有抹毒,便随手丢在地上,柔声说道:“叫出来会比较舒服!”
顾月敏苍白的脸上因为这句话而露出一丝红晕,咬牙切齿道:“我忍得住!”她仿佛又听见了那一晚,元殇在她耳边不住喊着“敏儿”的音调。
元殇一边给她包伤,一边说道:“切忌不可用力!右腰上的伤口也裂了,我给你包一下。”
顾月敏看着她一本正经的忙来忙去,就是不看自己的眼睛,眯了眯眼,说道:“驸马,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元殇愣了一下。古砚和顾睿已经答应绝不向公主说出自己的秘密,而且二人到现在根本没有机会接近公主,那么公主应该不知道才是。可是,为什么总有种被看穿的错觉?
元殇想了想,道:“公主指的是什么?”
顾月敏冷笑一声,将左手放在她面前,摊开,手心是那颗血滴翠玉耳坠。“这是什么?你是不是欠我一个解释?”
元殇心中叹了一声。舍不得丢掉这个耳坠,也舍不得让她受伤。分明心中警铃大作,做依旧义无反顾的跳进陷阱,还甘之如饴。
当然,元殇表面上自然是不会承认的:“公主的首饰染了血?或许是刚才打斗的时候不小心沾上。”
顾月敏两处重伤,失血又多,现在浑身松软,哪儿来的力气和她磨嘴皮子?更何况,这个公主殿下认定的事,向来无错。顾月敏身在元殇怀中,身子微侧,伸手揽住元殇的脖子,用力下压。
元殇隐隐预感到她想做什么,硬着脖子不动,谁知这位公主倔强起来便不依不饶,腰间因为用力而开始渗血。元殇关心她伤势,心念一动,公主殿下抓住这间隙,内力顺着掌心刺激她后颈穴道,让她低下头来。
顾月敏触及她柔软的双唇,那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正是那日辗转紧贴的触觉,软得像要化开一样,似是茶香,又似微甜,这味道,是她的梦魇,元十三留给她的梦魇。
这半年来,那一晚的事不但没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淡忘,反而像是陈酿的酒,越来越醇,让她在梦中犹难以自拔。她甚至以为,自己太过肖像自己的姑姑,连喜好都一样。她手下仰慕她的女子众多,要找两个美貌清秀的侍寝简单得很。她的姐妹中也有在暗中玩女色的,算不得稀奇。但真当这些绝色送到她面前,她却一点兴致也没有——不是!不是这样!这不是她想要的!她们的唇只让她觉得黯然无色,她们的声音丝毫不让自己沉醉,只会让自己认为:比起自己的声音差得远。
唯有元十三……
元殇引以为傲的冷静与理智,在双唇相触的一瞬间荡然无存。顾月敏能清楚的感觉到,她轻吻自己的唇瓣轻柔甘甜,强势又温柔;她低喃如梦的声音,克制着想要满溢的柔情;她指尖按在腰间伤处的力度,是视若珍宝的关怀,怎么能不让人感动?
元殇含着她的双唇,紧紧不放。若不是顾月敏内力精深、呼吸绵长,这个吻就能要了她的命。直到元殇的唇移到她光洁滑腻的颈下时,才让她深深的呼进一口气,颤抖着说道:“十三,十三,停下!”
元殇坐在床上,怀抱着衣衫不整的心上人,只觉得亲吻她的冲动难以抑制。
在船上听见顾睿的叫喊声,那一刻,她真的感觉到,这个冰雪聪明的人儿就要陨落了,她有种强烈的直觉——她要回去!她要去,就算进去龙潭虎穴,就算是失去自由,就算失去一切,也要回去。
而事实上,若她失去了这一位公主殿下,她还剩下什么呢?就如她对楚王所说的,在路上刚想明白的那句话:今生唯一重要的,只得她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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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顾月敏还活着,还有心跳,很温暖,躺在自己的怀里。只有这一刻,比男子还坚强的王牌刺客,才像个小女孩儿那样,想要亲吻这个失而复得的珍宝,要想流泪,想要像对方恳求——别丢下我一个……
顾月敏看不见她的眼睛,更看不见她心中的泪,但是能从她的吻中感觉到力度中交织着的喜悦与悲伤。
顾月敏柔声喊道:“十三……我有伤……”
元殇这才慢慢抬起头来,静静的看着她。顾月敏忽然觉得,那眼神像是没吃饱糕点的苏馨,忍不住忽然噗嗤一声,吃吃笑出声来。
这一声笑,冲淡了原本微微的悲伤和淡淡的粉色。
元殇依旧静静的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顾月敏停止了笑声,仰望着她,眼中带着狡黠与自得,说道:“元十三,现在,你是不是该向我解释一下?”
元殇搂着她躺下,半靠在床上,道:“我本就是一个女子。我出生的时候,和你一样,是双胞胎。只是,我的哥哥在出世之后不久就死了,我也体弱多病,据说是因为中毒。”
说到“中毒”二字,顾月敏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闪过一丝凌厉。
“我外公与陛下、爷爷都是生死之交,但当年在起义的时候,为了救陛下而去世了,我的亲生母亲是外公的独生女,所以爷爷对长孙的哥哥期待已久,得到消息就去皇宫告诉陛下。但紧接着哥哥便夭折了,我这时刚好出生,不得已,只得当做哥哥养。”
明辉公主冷冷的低喝道:“好大的胆子!你苏家竟敢欺君罔上,这是灭九族之罪!”
元殇淡淡说道:“这么多年,我都被藏在乡野长大,苏家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就算皇帝要灭苏家九族,依然是抓不住我的。”
这一点,连明辉公主都能肯定。元十三就是一个武艺不低的顶级刺客,谁能抓得住她?
明辉忽然道:“这么说,当初在船上,你是故意掉下去?”
元殇心道,这位殿下思维转得也太快了些。还没待她想好什么理由来搪塞,门外有侍女高声道:“驸马,太子殿下询问,公主伤得如何?可有危险?”
元殇正要说话,却听顾月敏道:“太子哥哥醒了?我自己去看看他!”
那侍女道:“公主,太子听说了驸马爷救公主的经过,想要见驸马一面呢!”
元殇抱着明辉起来,明辉却道:“太子哥哥休憩之处离这里不远,扶我过去就行了。”
元殇自然是不会同意的。但她不会劝人,于是毫不理会顾月敏的话,抱着她踢开房门,不顾众人好奇的眼光,走进上书房的后殿。
太子躺在床上,正和坐在床弦上的苏馨说话。苏馨嘟着嘴,眼睛红红的,拉住太子的手,口里直说:“太子舅舅,不痛,不痛。”旁边的顾睿一边笑着一边抹泪。
太子三十多岁,清秀儒雅,留着黑色软须,看着不像是储君,倒像是个饱读诗书,气质高雅的状元郎。从高雅温润这一点上来看,太子和顾月敏不愧是亲兄妹,都带着从夙沙女性遗传而来的温柔气息。
“小妹,妹夫!”太子微微笑着,笑得温文尔雅,招呼着顾月敏和元殇。
顾月敏看见顾睿那强颜欢笑、满眼泪花的表情,立刻明白了,急急上前,拉住太子手臂,哽咽道:“太子哥哥!”
太子笑着拍拍她的手背,却看着元殇道:“妹夫,我和睿儿就敏儿一个亲妹妹,你要全心全意待她。”
元殇看着他,见到他眼中真诚得不带一丝杂质的宠溺关怀,一言不答的点点头。
太子开心道:“我信你!”
元殇忽然觉得这三字有千钧重量。
元殇精通医学,知道这位看起来精神饱满的太子时回光返照。就算是弥留之际,就算是个文雅的太子,但储君就是储君,当他盯着元殇的双眼想要承诺的时候,元殇竟然感到了泰山压顶的重力。
太子这才看了一眼顾月敏,又对元殇说道:“敏儿自小聪慧,但太过聪敏,天犹嫉之,让她难以开开心心的长大。是我这个做哥哥的做得不好。”
顾月敏泪水一下就流了下来,道:“太子哥哥,你做得很好,这世上再没有比你更好的哥哥了!”
顾睿泪眼模糊,却仍死性不改的在旁边插言道:“我这个哥哥哪里差了?”
太子叹道:“我身为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没能护住自己的妹妹,何其悲也?只是,我知道,若坐不稳这太子之位,楚王狠厉,吴王阴冷奸诈,我们兄妹都难以周全。你为了我这懦弱哥哥的储位,委屈了自己,我……我对不住你!”
顾月敏伏在他身上大哭道:“哥,我明白的,我明白的。”
太子对顾睿道:“睿儿,你过来。”
顾睿乖乖过去。
“睿儿,你与敏儿虽然与我和老五不是同母,但我们母亲也亲姐妹,我们也算的是半个同胞兄弟。”
顾睿跪在他面前,道:“在我心中,太子哥哥从来都是同胞哥哥!”
太子眼睛停在空中,似乎看着遥远的地方,忽然道:“屏退左右!”
门口一个穿着金边白衣的侍卫点了点头,喝退了房间中的侍女,关紧房门,退出大殿。
这时候太子才说道:“你五哥,在领兵上,是个不可多得的帅才,但是,我和他,都只得到了父皇的一半,我是个文人,他是个武夫。他若是得了太子之位,定然穷兵黩武,难以安定民心。嫡出皇子,你是最合适的储君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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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睿大哭道:“不!我怎么及得上太子哥哥!”
太子道:“你也该收收心了。我知道你喜欢那个江湖女子,甚至不惜假扮风流娶了一堆姬妾。但这终究不是办法,父皇终会知道你冷落王妃的事。等你登基之后,想做什么不可以?”
顾睿愕然,随即说道:“可是,还有五哥……”
“你五哥的性子,父皇也知道,就算选楚王,也不会选你五哥!只是楚王虽然心思周密,却性子冲动,否则,也不会做出这时候叛乱的不智之举。试想父皇正当壮年,天下都是父皇打下来的,他这样做,就算胜利,怎么会得民心?父皇回来,他的部下能有一半都背叛他!而且,楚王这次叛乱,说不定就是前太子的余孽怂恿,你们切记要小心。”
顾月敏和顾睿都惊讶的看着这位似乎从来都是和好好先生的太子,从没想过,原来太子也会这样的恶意揣测别人。
太子自嘲道:“我也不是傻瓜,当了这么多年太子,什么想不明白?只是,想明白是一回事,能不能狠心又是另一回事。顾睿,你要狠下心来,夺这太子之位。敏儿会帮你!睿儿,你若不能上位,你们兄妹二人,将来凶多吉少。如果真不能成功……妹夫!”
元殇看着他。
“妹夫,你及早带他们去隐居,哪里都好。我听说你是神机子弟子,那正好,去神医门,逃去高丽,再别回来!”
元殇没答话,顾睿已经猛然抬起头,眼中尽是坚毅,说道:“我知道了,我明白怎么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去了高丽,又怎么会安全?更何况,难道我还要和小妹在海外,临死不得回故土么?”
太子笑道:“这就对了!有姑姑在,父皇定会选你做太子!你不需去争,不争就是争!你只需不要犯错,不犯错,那就全对了,全都对了,能不选你?”
太子有温言对顾月敏说了几句话,脸色渐渐变得很差,说话也显得吃力了。
顾月敏道:“太子哥哥,你少说些话……”
太子摇了摇手,让顾月敏、元殇二人抱着苏馨出去,说要单独交代顾睿一些储君才能知道的机密。
顾月敏出门,却见抱着苏馨的元殇拧着眉头。
“十三,怎么了?”
元殇道:“你的太子哥哥在逼迫你们兄妹。”
现在单独交代顾睿,那么,在这皇宫里有关储君的铁杆势力马上就要到顾睿的手中,相当于打上了半个太子的印章。就算将来顾睿坦然将手中的东西交出,下一任太子也决计不会放过他。
顾月敏也叹道:“不得不逼。否则,说不定真没有活路。父皇是个雄才大略的皇帝,却真的太不了解他的儿女们了。”
元殇却道:“我担心的是,你的那个侍从陈谦,现在正在去请齐王的路上。若是齐王得到讯息,现在赶来,将会如何?”
顾月敏心有灵犀,一点就透,眼神变了变。
是啊,齐王定然是要来的,可是,是来救驾的,还是来夺位的,这就难说了。
顾月敏迟疑着说道:“五哥怎么也是我们亲哥哥,不会对我和十一哥……”
元殇的一声冷笑打断了她,道:“楚王不也是你的亲哥哥?而且,楚王的做法尚且叫叛乱,他却是被太子和明辉公主请来评叛的大军。若是这期间你和江王有了什么意外,正好推在楚王身上。倒时候,唯一嫡子的他,名正言顺的做储君,岂不是更好?”
元殇不懂政治,却不乏以恶意来揣测人心。太子隐约已经泄露了这个意思,只是作为同胞哥哥不好明说,又或者是这位心软的太子对更亲的同胞弟弟潜意识有几分维护。
顾月敏终于有些泄气的靠在元殇身上,道:“……十三,你可愿随我去拜见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