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康安倒有些不以为然。
“盛京皇宫既然是老皇宫,自然凡事都该尊重祖制。一应宫苑修建,自都该修旧如旧,都得按着从前祖宗们在关外的老规矩。唯有如此,才能维持盛京风貌。”
“再说皇上营建盛京老皇宫,这也不是头一回了。想当年乾隆十一年至十三年前后,盛京老皇宫不是也修建过东所、西所,分别为皇太后与皇上驻跸盛京之时的寝宫么?既如此,你们照样儿去修就是了。”
福长安垂首,藏住蔑然轻笑。
“原来哥哥也如此以为……小弟不瞒哥哥,先期小弟与工部,会同内务府,按着这个思路给皇上呈进的奏本,都被皇上给否了。”
福康安也是一怔,放下酒盅,抬眸凝住福长安,“那皇上究竟想在盛京老皇宫,建出什么来?又要建成什么样儿去?”
叫福康安也不解的是,既然盛京老皇宫已经有了东所和西所,那已经有皇上的寝宫了,那皇上今年东巡去,又为何还要特地再修建去?如果不是要修寝宫,皇上又要修什么呀?
福长安垂下头去,“哥哥在皇上驾前伺候这么多年,尚且领会不到皇上的圣心。小弟年少无知,就更是急得火烧眉毛。皇上命弟弟去盛京查看,小弟都不知该查看什么,又如何给皇上回话儿。”
“彼时哥哥身在外任上,又不在京中;小弟便是想修书向哥哥求教,可是哥哥任所那般遥远,书信从京师到川贵之地,又不知要走多久……故此小弟只能就近,寻天子近臣来求教。”
“小弟这也是无奈之举,还求哥哥体谅。”
福康安哼了一声,“所以你去趋奉那和珅?他来皇上跟前又有几年,他又能提点你些什么?”
福长安继续陪着笑,“哥哥说的是。和珅虽说比小弟年长,可是却终究也刚过而立之年。当年盛京老皇宫营建东所和西所的时候儿,他还没出生呢。”
福康安挑眉,“那你还趋奉他去?”
福长安小心道,“虽说他未必知晓,可是英廉大人却是知晓的呀……英廉大人在皇上跟前已经几十年去了,且一直掌管内务府,怕是在这事儿上更明白些。”
福康安眯眼想了想,倒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那你从英廉那,问出什么来了?”
福长安幽幽一笑,“英廉大人向小弟却是先说起了当年他在仕途上是如何出身的——英廉大人说,彼时他只为内务府下一个小小佐领,是咱们阿玛当年执掌内务府的时候儿,给了他一个机会。这才让他渐渐得了重用,一步一步走到皇上跟前来的。”
福康安眯眼凝着福长安,缓缓道,“这事儿我也知道——当年庆贵妃母家奉旨入旗,因庆贵妃的父亲曾经闹出过叫盐政为他捐官的事,故此皇上需要将她母家放在一个可以放心的佐领里。阿玛选了英廉所在的佐领,这才叫英廉得以一步步得了重用来。”
福长安点头微笑,“哥哥说得极是,小弟正是因此才要去借助和珅的口,去问英廉大人……”
话说到此,福康安才觉酒猛然都醒了一半去。
他仔仔细细盯着对面这个弟弟。
他这个弟弟,比他小了六岁,是乾隆二十五年的生人,跟十五阿哥颙琰是同年出生。
故此算到今日,这个弟弟也才二十三岁。
以这个年岁就已经做到了工部侍郎,更是在军机处学习行走……福康安从前还一直以为,凭着弟弟庶子的身份,也能得皇上这样的重视去,必定是因为皇上顾念着他们阿玛傅恒的缘故。
直到眼前、此时,福康安才忽然发觉,或许自己是错了——皇上顾念他们阿玛的缘故是有的,可是这四弟怕当真有些过人之处去。
——便如这盛京老皇宫的营建之事去,他自己说来说去都没说到点子上;还是四弟这冷不丁的一句话,叫他猛然想起了些事情来。
英廉既然是庆贵妃母家所在佐领的职官,那么英廉自然会了解庆贵妃家中的陈设去。而庆贵妃母家奉旨入旗的的时候,陆家依旧是江南十足十的汉人啊!
而庆贵妃与皇贵妃情谊最笃,皇贵妃虽说母家自入旗以来,都是居住在盛京的;可是皇贵妃的母家祖籍,却也是在江苏的……
江苏南来之人,到盛京入旗、居住下来,久而久之或许淡忘了曾经祖宗的衣食住行等习惯去。可是这种遗忘是被迫的,是不情愿的,是十分想重新寻找回来的,是不是?
福康安这么顺着想下来,全部的酒意都醒了。
他盯着福长安,“你的意思是……你想在盛京老皇宫的这次新营建里,加入江南汉人的样式去?”
福康安的心都跟着提起来,“那是盛京,是老皇宫,是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两代的营建!——你要是给加入江南汉人的样式去,这事说不定便是弥天大罪!”
福长安笑了,安安静静垂下头去。
“罪与非罪,总归都在皇上圣心独裁不是?眼前要紧的,倒不是回溯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的老规矩,而是怎么样先将皇上眼前的差事给办妥了,叫皇上满意去。”
福康安深吸口气,“英廉与和珅,也支持你这样办?”
福长安没正面回答,只是垂首笑笑。
其实哥哥说对了,和珅真的就是这样提点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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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长安心上的那杆秤,就是在那一瞬间倾向了和珅去的——在福长安看来,皇上虽然同样器重和珅与兄长,叫两人同日加了太子太保的宫衔,可是显然是和珅更能猜透皇上的心思些。
而哥哥,只是个领兵在外作战的将帅罢了。能立军功,却未必懂君心。
福康安见兄弟如此回避不答,便眯起眼来,“你怎会以为,他说的就是对的?”
福长安淡淡一笑,“因为小弟按着那两位的指点,重新写给皇上的奏本——皇上已然准奏了。”
福康安的心也激跳起来,说不清是激动,还是失望。
若当真是和珅比他更准地猜中了皇上的心意,他自然是该失望;可若和珅猜的是对的,皇上当真是为了皇贵妃阿娘去营建盛京老皇宫……那凭着那些年他与皇贵妃阿娘的情分,他自然又是替皇贵妃阿娘高兴的啊。
福长安在福康安的惊讶之下,淡淡垂眸一笑,“只是此事,不宜向外说破。盛京老皇宫,还应该维持祖宗入关之前的模样;至于后来要做的这些更符合江南汉人式样的增建,总归不能叫外人知晓才是。”
福康安定定望住兄弟。
这一刻他明白,兄弟的心已经笃定地向着和珅去了。便是他想要拉,都拉不回来了。
更令他担心的,也是和珅对圣意的揣度之准。便连皇上营建盛京老皇宫,与皇贵妃阿娘相关的心思,他这个从小在宫里长大、与皇贵妃阿娘情谊甚笃的都不知晓;而和珅一个外人,竟然给猜了个准。
这个和珅,颇有些令他心惊了。
可是他偏偏还与和珅已然交恶。这便是为了自保,他也得设法遏制和珅去。
九月下旬,圣驾从避暑山庄返回京师。
福康安带着这样的疑问,与兄长福隆安问起,英廉与和珅这些年可曾遇见过什么“克化不动”的人不。
福隆安执掌内务府多年,闻言便笑,“你是看他二人如今同气连枝,风光无限~~不过自然也有对他们不以为然之人。”
福隆安身在病中,气息微有些弱。不过说起这个,还是有些兴致勃勃。
“要说英廉这些年来,受过的最大挫折,倒是庆贵妃主子。当年英廉原本是庆贵妃主子母家所在佐领的职官,原本以为可以因此而攀附上庆贵妃主子去。却可惜,庆贵妃主子并不受他孝敬的礼。”
“英廉投靠无门,有些病急乱投医,这便自以为是,又从庆贵妃母家陆家选了个女孩儿送进宫去——以为庆贵妃那些年无宠,年岁又大了,送进个自家姐妹去,正可帮着争宠。谁料想啊,庆贵妃非但没感谢他,反倒更恼了他去……”
福康安也是扬眉,“哦?如此说来,十五阿哥岂不是对英廉并无什么好印象去?”
福隆安点头,“正是此说。十五阿哥虽说天生仁孝,可是却也是个爱憎分明之人,十五阿哥不喜欢的人,他从不虚与委蛇。这些年过来,十五阿哥对英廉始终冷淡。”
福康安眯起眼来,点了点头。
“那和珅呢?他如今风头正盛,怕是满朝大臣都忙着趋奉还来不及吧?”
福隆安咳了两声,缓缓道,“可是啊,他却连一个八岁的小孩儿的心,都无法征服啊~”
福康安扬眉,“哦?哪个八岁的小孩儿?”
福隆安缓缓而笑,“就是瑞贵人的弟弟、尚书德保的幼子英和。”
“那孩子生得晚,是乾隆三十六年前后的生人。德保家原本就出过德保、观保两兄弟同中进士、又同点翰林的科举之家,他们家又有瑞贵人这样的内廷主位,故此啊英和那孩子几岁大的时候就已有神童之名,相貌生得也好。”
“和珅有个闺女,与英和年岁相当,和珅便想将闺女许配给英和。孰知,德保坚辞不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