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时候。
季明德骑马,野狐和稻生跟着他,四条长腿一路劲跑。
从宝如是怎么被绑的,又怎么到的驿馆,再到她怎么从大坝的滑梯上滑下去,然后进校场杀尹继业,又在那暗无天日的夯洞里走了多久,只须几顿鞭子一抽,虫哥便吐了个一干二净。
快马加鞭,不到四更,季明德已经到了咸阳大营。
尹继业的二十万大军,便驻扎在此。尹玉钊接过老爹的令牌,便在此督军,防止他们暴/乱。
季明德闭着双眼,在兵营外静等。
虫哥被屈打成招,进了兵营,不敢说外面季明德要剥他的皮,只说赵宝如有事在外等着,叫尹玉钊出去一趟,私下说些话儿。
俩兄妹才分开,尹玉钊也不疑虫哥会反水,在营中略交待了几句,一人不带,就出来找宝如了。
野狐先上,稻生随后,明月犹还高悬,季明德端坐马上,冷眼看着两个小子收拾尹玉钊这厮。
两个小土匪一招一式全是杀招,尹玉钊十二岁入军营,又岂会比他们差,三个人打到难分难解,季明德眼看天明,心有些急了,不顾身上有伤,跃马而下加入战局。三人相逼,终是将尹玉钊踩在地上。
“拿女人做幌子,从尹继业那儿骗取兵权,尹玉钊,你他妈算不算男人?”季明德脚揉着尹玉钊略显苍白的脸,一字一顿问道。
稻生和野狐各啐了一口,亦是十分不屑的看着尹玉钊。
尹玉钊仰躺在草从中,冷笑:“季明德,当初押同罗绮往凉州的时候,你可曾想过,你会娶赵宝如为妻?拿女人做卖买赚银子,赚声望,你又得得什么好东西?”
这是季明德的原罪,但仿如温水煮青蛙,这辈子的宝如,已经渐渐意识到他就是杀害同罗绮的凶手,所以她一直在逃避,不肯面对这件事情。
他自信便尹玉钊说出来,宝如也会无动于衷,轻蔑一声笑:“那你去告诉宝如好了,看到最后,她是会选择你,还是选择我。”
尹玉钊站了起来,忽而一把,捏上季明德新缝过伤的肩膀,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当初,在你去平土蕃之乱前,咱们也曾有过一战。当时你说,除了宝如,你不在乎别的任何东西。
可季明德,如今的你,皇位想要,妻子也想要,你变的贪婪了,要知道,当初恰就是因为贪婪,对于名利欲望的贪婪,才叫你看着一个弱女子即将陷入虎穴而无动于衷,任她去死。贪婪,也会最终埋葬掉宝如对你的信任,和她如今一门心思的爱。”
肩头那道伤口犹还在作痛,尹玉钊的大手捏上去,痛及骨髓。但比痛更可怕的,是尹玉钊的这句提醒。
宝如只知道同罗绮的死和他有关,但她不知道细节,若她知道他曾押送同罗绮,眼睁睁看着她去死而不肯救她,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季明德一把拧上尹玉钊的手腕一个反绞,一把将他搡给稻生。
尹玉钊还想往外突,季明德道:“趁着此时无人发现,杀了他。”
野狐退远两步,甩着额前乱蓬蓬的流海再啐一口,自背上抽出砍刀,朝着正在和稻生缠斗的尹玉钊挥了过去。
“姑父……”旷野上,所而清冽冽一声小儿的呼声。
这是小青苗。
冻的硬榜榜的枯草苗子踩在脚下,咵咵作响。季明德一扬手,止了野狐。
回头,身后围着乌泱泱的人头,咸阳兵营内外全幅武装,刀剑在晨光中泛着冰冷的铁光。小青苗叫一个身高似铁塔般的壮年将军抱在怀中,将军高坐马上,手中竖柄银枪,枪头就点在小青苗的下巴下面。
而这将军另一只手,像顶帽子一样扣在小青苗的脑袋上,他只需略用点力,压着孩子的脑袋往下一寸,银枪便可将孩子的咽喉贯穿。
局面随即扭转,尹玉钊轻掸着肩上的枯草,缓缓走至咸阳大营门外,指着季明德道:“跪下,给老子磕三个响头,老子今天就放过这孩子,否则的话,让他死,不过转眼之间。
孩子死,宝如会伤心,会痛苦,甚至有可能因此而小产,这大约不是你想要的吧?”
他放声狂笑,掏帕子揩着自己脸上,身上的唾液和痰。
能屈能伸的尹玉钊,从来都不是善茬,能匍匐于地作狗,也能耀武扬威做狐,此时背靠二十万大军,誓死都要把刚才几个土匪给他的羞侮讨回来。
季明德和野狐,稻生三个齐齐扬起双手,随着那壮年将军缓缓下扣的手,渐渐入孩子下巴的枪锋齐齐跪到了地上。
尹玉钊停在军阵前,忽而扬手,厉声道:“放箭,将这三个土匪给我射成箭篓子。”
空旷的田野上,前排士兵齐齐弯腰,后面一排排的□□手将弓架在前排士兵的背上,这就准备把三个土匪射成刺猬。
小青苗忽而指着远方,声音清亮:“快瞧,快瞧,那是我们秦州的方大爷。”
黎明时分的地平线上,马蹄阵阵,狼烟滚滚,方升平脑后小辫子甩甩搭搭,肩扛一把明光蹭亮的大砍刀,跑在最前面。秦州土匪至少两万人,杀完回纥兵后身上的鲜血都还未干,策马而来。
季明德当然不会孤身闯兵营,方升平率着土匪,前来支援他。
即方升平来,事情闹大了,尹玉钊也就不敢杀季明德了。不过,他最终还是扣着小青苗的脑袋,等三个土匪给自己磕够了响头,才肯把小青苗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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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给尹玉钊磕响头,并叫咸阳大营的士兵们吐唾沫,轮番羞辱这件事,季明德和小青苗约法三章,说好此生都不会讲给宝如听的。
十月的初雪,在初二这日便早早而来。
李少源到了家门口又折回来,银甲红披,骑着马在长安城中四处游荡。
先到曲池坊,宝如曾住过的那点小院,如今彻底成了个黑糖作坊,浓烟滚滚,也不甚干净,四处皆是黑糖残渣。显然宝如很久都没有来过了。
再到大理寺,方衡在他走后接任了寺卿一职,连他的公案也一并霸占了。除了墙上那柄佩剑,和挂在柜子里那套公服,再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他的。
出了大理寺,再无处可去,这下不回家是不行了。
踏着雪疹子先给老太妃磕过头,再到上东阁,本以为颓弊荒凉,只怕连树叶都没人扫的,却不期院子里干干净净,一丝落叶也无。
进了院子,李少源解披,解甲,丢在合欢树下的凉榻上,刚要上台阶,便听屋子里一个婢子说道:“炭这东西怕烧手,世子妃放着,让奴婢来吧。”
再是尹玉卿的声音:“此时地龙烧不热,多生几个炉子,让爷回来不至冻着。”
李少源头皮一麻,往后退了两步,刚想退出去。便听那婢子又说:“咱们风铃院暖融融的,多舒服。要奴婢说,咱们就该锁了这院子,让世子爷回来无处可去,他可不就会住到风铃院去?”
尹玉卿苦笑:“你也是傻,犟牛掰头掰不得心,我已经够讨人厌了,再这么着,他更该厌我了。”
说着,她哎哟一声,斥道:“你怎么也不小心些,瞧瞧,炭烧了我的裙子,世子爷瞧见怎么办?”
李少源不由失笑。听前一句,以为她转性了,再听后一句,她还是那个她,傻乎乎的,心里只有个他的刁蛮小姑娘。
尹玉卿双手拎着裙子匆匆跑出屋子,提香缎面的裙子上,果真叫炭烧了个大洞。
见个长须布面,只穿着布衣的男子站在那株合欢树下,尹玉卿扔了裙子刚想破口大骂,细看那眉眼,才瞧出来是李少源。这家的男人,如今皆是胡子苍苍,形销骨立。
找江山难,守江山更难。祖辈戎马闯天下时受苦受难,如今他们四处扑火守祖业,受的苦,和祖辈们是一样多的。
她整整等了半年的男人,等到老父亲死了,丧报才进门,她还不及哭,他就跟着回来了。尹玉卿掩面一声哭,炭揉到脸上,白嫩嫩的脸上几道花印子,像只画花了脸的猫一样。
偏她自己还不知道,手往脸上不停的揩着。
李少源走过去,粗手揩在她脂肤腻嫩的脸上,一点点替她揩着脸上的黑炭,轻轻撩起头发,歪歪扭扭一只耳朵,疤形丑陋无比。
尹玉卿如今最怕的,就是叫人看见那只耳朵,一把打开李少源的手便哭了起来:“我都丑成这样,惨成这样了,你还要揭我的疮疤,你还嫌我不够可怜吗?
如今我爹叫土匪杀了,哥哥也成了个残废,他们皆是恶人,我也是个叫你厌恶的恶人,是不是?既这么着,你趁早休了我吧。”
李少源一只手愣在半空,就那么停着。就在方才,他有满心的虔诚,想将尹玉卿搂在怀中,想跟她说,你没了父亲,可你还有我,我会爱你,也会照顾你一生一世。
可她唧唧喳喳,全然不听他的话,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一通,推开他便跑。
愣了许久,李少源追出门,薄雪覆着山坡,尹玉卿一串跌跌撞撞的脚印,从海棠馆后面的台阶上一步一个,清清晰晰,是往风铃院去了。
他站在山坡上,望着山下的海棠馆,翠玉色的瓦上盖着薄薄一层雪。回头,青竹映雪,不远处的清风楼,只剩一方焦痕。
他的母亲死了,据说浪浮花名满长安,人人都在耻笑。
他在岭南时,大大小小,身经不下百战,曾经不下十次,险些就要丢掉小命。
他想把心中的痛苦,和那一次次的化险为夷,在这初冬的夜里,一盏温酒,一张暖床,当做故事,讲给他的姑娘听。
理想中的那个姑娘不怎么说话,只会傻笑,无论他说什么,都觉得无比新奇,圆圆两只眼睛里,眸澈如水,一左一右,都是他的倒影,只要看着她的眼睛,他就觉得自己这天地间唯一的男人,顶天立地的男人。
雪越来越大,李少源抱臂站在山坡上,一直到有婆子送了饭来,才进了上东阁。
冰窟似的屋子,潮霉之气扑面的卧室,他倒头就睡,睡了个香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