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也于乱中抓瞎,扑了过来,叫道:“好险好险,想当年先帝在时,这长安城还有个太平盛世,如今也不知是怎么了,世道一年比一年乱,光天化日怎的宫里那些阉货们也敢在这东市上大摇大摆横行呢?
荣亲王怎么也不管管这些阉货?还有咱们荣亲王府世子爷,那可是大理寺少卿,前几年长安城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全是他的功劳,如今也懒惰了不是?”
李少源冷冷看着朴实的张氏,流氓一样的野狐,转而跟在了他们身后。
在秦州查不到季明德的底细,他策马返回长安,打算直面季明德,好好审一审他和匪首方升平之间的关系。
季明德头一回入长安,今天亦是头一回入皇宫。
他去的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皇宫太极宫。而是位于一侧的,原本先帝时期的东宫延正宫。
从正门下马,彩画红墙,金砖耀眼,朱红色的高门紧闭,侍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卫,森然而立。
季明德随着两个小内侍自侧门上入宫,连出入皇宫时例行的盘查都没有,两个小内侍一溜烟儿的小跑,直接将季明德请了进去。
如今太后白凤和小皇帝也是住在这延正宫中。不比皇宫建筑必须要突出其规模与气势,须得巍峨壮观。延正宫更小,其建筑也精美秀致,颇有江南园林的风味。
白明玉在沉香亭外的月台上,微倚汉白玉栏杆,遥遥便见季明德一袭白衣,跟着两个内侍远远而来。
他越走越近,月白面锦袍,两道秀眉根根分明,垂敛着眸子,看似温和,但两肩挺挺,巨石也难压弯的那种挺拨。唇抿一线,两颊线条极硬,远远便是股子拒人于千里的冷漠。
她转身进了亭内,直到内侍通报,才道:“叫他进来!”
当初季明义曾说自己还有个孪生弟弟时,白明玉暗猜季明德应当会跟季明义生的很肖似。但其实不然,他五官比季明义更精致,玉面冷白,悬鼻秀挺,精致到仿如雕成,满长安城如此俊俏的男人,除了李代瑁,再无旁人。
他站在朱红色的柱旁,也不行礼,就那么直挺挺的站着。
白明玉手中捧着只匣子,上前两步捧给季明德,道:“我也不知道你大哥是否跟你提过我,斯人已逝,多说无益。
义德堂是你大哥在京里留下唯一的产业,想必你已经接收了。但是那幢楼的地契还在我手中,今日我将它还给你,那幢楼才真正归属于你。”
关于白明玉,季明义曾在给季明德的信里提过,白太后白凤的娘家侄女。照季明义信中的意思,他应当是入长安后,厌恶王定疆的为人,又与白明玉私下有了婚约,于是想退胡兰茵那门亲事的。
但还不等他回秦州退亲,人便死在半道儿上了。
季明德接了过来,也不打开,道:“多谢白姑娘替我大哥保管东西,若无事,季某要告退了。”
白明玉又递给季明德一封信,道:“赵宝如本是贱籍,咱们大魏律例,身在贱籍的女子,必须入教坊或掖廷当差的。当初在秦州也就罢了,谁知她前些日子又回了长安。
太后娘娘必定要捉她回掖廷,这份良民户籍,是我方才跪在她面前,哭了半日才求来的,往后,宝如就可以正大光明,行走于长安了。”
季明德亦接了过来,冷眉看着白明玉:“多谢!”
太后白凤一门祖籍南诏,白明玉的面相,高额高颧骨,深眼细肤。
白明玉追出沉香亭,跟着季明德步下月台,又道:“守好你大哥的产业,他当初说,同胎而生,自己是大少爷,弟弟却在成纪放羊,心下难安,那义德堂,原本就是他替你置的。”
冷白的天光下,季明德略停了停,月白的袍帘□□风微拂着,转身便走。
只待季明德一走,白太后白凤便自沉香亭二楼走了下来。与白明玉对视一眼,冷笑一声道:“哀家就说得有多相,竟然能让老太妃不过一眼就深信无疑,今日一见,我才知像,果真是像。“
白明玉远远瞧着,亦在微笑:“明义与他相比,略糙了些。”
白太后还在望着季明德远去的背影道:“慢慢来,他终归会是咱们的。”
白明玉嫣然一笑。两番一见钟情,季明义因为她而死,但愿和季明德,能有个善始善终。
出了皇宫,稻生已急的两腿直打哆嗦,见季明德出来,上前便是一阵耳语。
季明德本就是青玉寒的脸色,听罢便翻身上马,策马直接冲入东市。
霍广义一直在药铺门上等着,见季明德来了,三两步赶上来牵马缰绳,疾声道:“二少爷,我们也是懵了,按理说王定疆死了,太后那儿没有可调动的人,一时半会儿还顾不到咱们二少奶奶这儿,谁呈想王朝凤的胆子这样大。”
季明德下了马,将那装着地契的匣子丢给霍广义,问道:“王朝凤人呢?”
霍广义道:“直接叫人给屠戮在东市口了。”
“谁杀的?”
霍广义道:“是荣亲王李代瑁的口谕,大理寺少卿李少源的手下行刑,以太监无谕私自出宫而斩。”
季明德闭眼,长出了口气,照这么说,是白太后自己下的手,而非李代瑁。
李代瑁知道此事后,立刻处死王朝凤那个阉人,便是在震慑白太后,不许她动宝如,照此来说,宝如在长安就可以长久的呆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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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如在正房的炕上跪着裁料子,野狐就在窗外跪着哭,空气中淡淡一股焦糖香,张氏正在与义德堂的伙计称黑糖,算两数,收银子。
野狐哭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宝如也不说话,笑眯眯缝着衣服。她的嫡母段氏也是秦州妇人,身为督察使的夫人,到四十岁也不曾下织机,所以宝如也学得一手好针线。
待张氏出完黑糖回家了,宝如才开了窗子,问野狐:“你可知道今日错哪儿啦?”
野狐就跪在窗下,仰头望着宝如:“大哥教代过,只要出门,一定要护好大嫂,我却跑了。”
宝如道:“这就对了。大街上平白无故是没有人会捣陌生人一拳的,既有人挑衅,必有动机,所以烦事吃点小亏,站在那儿多想一想,多问个为什么,吃亏上当的事,会少很多呢。”
她天资并不聪明,确实有些傻,就是因为凡事多爱问个为什么,才不止于吃亏上当。
野狐自幼是匪,那懂得这个道理。他似懂非得,见大嫂手儿攀着窗沿,正望着自己,勉为其难道:“小弟明白了。”
“大嫂,咱能不能商量个事儿,今天在东市上的事情,能不能瞒着大哥?”
宝如也正有此意,又从窗子里探了头出来,点头道:“好!”
俩人作了贼一样,正商量着,季明德回来了。
他一进院子,宝如探在窗外的头立刻躲进了屋子,野狐也是吓的一缩,转身就要往后院跑。
季明德两步追到后院,一脚踏过去,将野狐踏趴在马棚木桩上,阴寒寒问道:“你长的是猪脑子?”
照他这生气的样子,显然稻生无巨细,把事情都报给了。
野狐是个细抽抽的豆芽身材,摇摇晃晃站起来,举着双手道:“大哥,今儿实在没防住,要说正面交锋,那些太监们,我放翻十个八个没问题,您饶过小弟一回,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季明德一撩袍摆,一脚又踹了过去,再次将野狐踹翻:“没用的东西,给老子滚回秦州去!”
“明德!”宝如鞋都还是倒趿着的,叫他那凶悍样子吓的两腿哆嗦,跑过去连忙护上野狐,连迭声儿道:“野狐做的饭很好吃,他若走了,往后谁来做饭?”
野狐两手搓着,棚子里一马一驴看着,宝如挺胸抬头,护崽的母鸡一样,一家子颤颤兢兢,皆在哭。
这个样子,再如何发脾气?
“还不滚去做饭?”季明德厉声道,野狐一溜烟儿的跑了。
季明德回西屋换了那件锦袍,穿上自己平日的蓝直裰,才进正房。
宝如叫他吓了个不轻,原本他不在时,与野狐两个自自在在的聊天儿,待他回来,小小一间院子,也不过三四个人,人人发根倒竖,生怕他那脚要踹上来。
她也不知自己如何才能哄季明德眉开,捧了杯茶过去,柔声劝道:“你又何苦唬野狐,须知你们是秦州来的,便做匪,也是在田间地头欺负人,野狐又还小,如何懂得长安人肚子里头的那些弯弯绕。
倒是你,今儿入宫,是谁宣你?”
季明德递了那纸户籍过来,道:“白明玉!”
宝如接过来一看,也是一笑:“巧了,方才在东市上,王朝凤就以我是贱籍为由头捉我了,不过转眼的功夫,这良民户籍便送来了。”
季明德道:“白明玉其人,如何?”
他对于白明玉所有的了解,全在季明义的信里,恋爱中的男子,对于白明玉自然皆是溢美之辞。妇人们的涵养与德性,私底下和别的妇人们混在一处时最能体现。
季明德曾在芙蓉园见过几回白明玉,特意观察过,她应当性子很好,是个谨言慎语,不爱出风头的女子。
但这份平民户籍来的太过诡异,一边抓人一边给户籍,怎么看都像是打一棒子再给颗糖,恩威并施着训狗一般。
宝如自幼儿长在长安,季明德想知道宝如是怎么看白明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