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念手中烟丝燃烧的声音,在教室的沉默中清晰可闻。
“怪物”两个字彻底让一屋子师生变了脸色。
艾芸咬着嘴唇哆哆嗦嗦,嘴角耷拉下来,眼泪从眼眶里涌出来,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一串儿的停不下来。
她的小肩膀瑟缩着,哭的无声却哀恸。男人的手在她头上轻柔的摸了摸,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小姑娘抬手捂着脸跑了出去。
康念盯着这个落魄的小身影,恍惚间看到了谁的影子在她身上重合。
是谁呢?
教室里,男人指着小男孩,低沉着嗓音,像是在压抑着怒气一般,“欺负女同学?你可真行啊,老师这么教过你么?啊?你给我去墙角站好了!”
小男孩鼓着腮帮子,一脸不服气,却还是老老实实去面壁罚站。
天太热,连情绪都仿佛泡在开水里煮沸,冒着腾腾热气,气息灼人。
康念咬着烟嘴,探头看了看小丫头跑走的方向,拾起桌子上的相机跟了出去。
人的眼睛是一面镜子,让对方渐渐看清了自己在外人看来是多么的畸形。
而艾芸只不过是个可怜的身患艾滋病的小小患者,她的病来自父母遗传,并不是她能主观改变。
可人总是只看结果。
他们嘲笑她因病孱弱的身体,嘲笑她自卑的行为,嘲笑她日益减少的话语。她的所有都是他们玩笑的对象。
时间久了,无可辩驳,她不会说“凭什么”,也不会说“你们不要这样”,因为怪物说的话,没有人听,没有人信,也没有人在乎。
她天生就是让人肆意取笑的怪物。
康念站在离艾芸不远的墙角边上,抽着烟,没有走过去安慰。
这种情景她好像懂得,印象里有八分熟识。像是丑陋的伤疤被大庭广众下生生撕裂开来,唯一残存的理智是强迫自己逃离现实。
逃得越远越好。
艾芸蹲在满是沙土的地上抹眼泪,康念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又收回眼神,偶尔用余光瞟几下。
康念在心里叹气,既然早就布下了死局,老天爷干嘛还要额外赠送一点廉价的希望?
给她信念,给她期望,却不给她正常的生命。
多残忍?
一支烟抽尽了,艾芸还蹲在原地。
心里的创伤哪是晒晒太阳哭一哭就能治好?
康念朝着小姑娘迈了两步,又突然停下来,想了想,举起相机拍了一张背影。
光很亮,是故意要这种强烈的自然光。照片上,艾芸拉出好长好长的影子,像狭长的剪影。她只有很小一只,瑟缩在土地上。康念提前为这个画面取好了标题,就叫余生。
“我昨晚上做了个梦,梦见我妈妈特别和蔼的样子,还有和睦的家和美味的晚餐。”康念一只脚别在另一只的后面,也不管地上的土,一屁股坐在地上,对艾芸说。
艾芸的眼睛哭得像两只核桃,此刻转过头来,迷茫的看着她。
康念笑笑,又说:“现实是残缺的,所以人得不到的,都会寄托在梦里。”
艾芸看看她,怯怯的问道:“什么是残缺?”
“残缺啊……”康念皱着眉头,彷佛真的很认真的思考这个问题,半晌儿才回答,“就是一辈子也不可能有的东西。”
艾芸张了张嘴,想到了什么,垂下小脑袋,不说话了。
康念笑一笑,伸过胳膊把她揽到怀里。
“有好多人都说梦境和现实是相反的。绝大部分的人,总是会因为对现实的担忧和恐惧而陷入更为残酷的梦境之中。其实他们不懂,最残酷的不是这个,而是当我们在梦中身陷险境,我们根本不会狠狠的掐醒自己,然后告诉自己说,这是梦,这都是梦。有些人深陷梦境中永远也醒不过来,更好笑的是,当我们在现实中遇到坏事的时候,我们就开始安慰自己,这都是梦,一切都是在做梦。”康念一股脑儿说着,也不管艾芸是不是能听懂。
艾芸眨眨她水汪汪的大眼睛,疑惑地问:“为什么人要这样呢?”
康念在她脸上轻轻掐一下,“因为这样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呀。”
艾芸紧抿着嘴唇,她好像听懂了一点。
康念把她搂的更紧,无声的笑,“所以你得自己坚强起来,只有自己才不会伤害自己。”
艾芸抱着手臂,仰头看着康念,她脸上的皮肤泛着金色的光,被太阳晃的微微眯着眼睛。
她顺着康念的目光看向远处的大山和无尽的绿色,忽然想,现实和梦境,究竟哪一个更残酷呢?
这晚,在康念没有梦境的睡眠里,她再一次因为胸腔里突如其来的窒息感而艰难的坐起来。
她用手紧紧地捂着胸口,身体贴向冰冷的墙面,靠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恢复过来。
她按亮枕头边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十一点五十九分。自从和温礼的关系越来越近之后,她总是要这样手机不离身,保证随时都有足够电量。
这似乎能给她心里提供一点自欺欺人的安全感。好在大多数时间里,温礼有消息必回,且很多次,甚至秒回。
他是个在感情上很细腻体贴的男人,越是接触,她越是看得清清楚楚。
这种窒息感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上一次像这样被扼住呼吸从睡梦中惊醒,还是一年前不经意从电视上看见程灏主持例行记者会。
他一身黑色的西装西裤,修长笔挺的站在那里,潇洒倜傥而面色严肃沉着,咬字清晰准确。此时此刻的他代表国家的门面,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必须无懈可击,不能被任何人抓到破绽。而事实上,他每一次都做的很成功。
可他越是人模狗样,越是提醒着康念那些年的难堪和耻辱,提醒着她是怎样被当作傻子玩弄于他鼓掌之间。
她是孙悟空,七十二变有各路神通,他却是如来佛祖,覆手间就是一片天昏地暗,让她不得翻身。
可——为什么又突然梦见了程灏?
屋外一片寂静,只有几户人家还留有寥寥灯光。
她彷佛看到有隐隐约约的光点在屋外的天空中闪动,她想起温礼说:“b市下雨了。”
她走下床,猜想莫不是丹城也下起了雨?
出门,阿满竟还没有睡,端着一只小铜盆,正向地上泼水。
动作大了点,有几丝水星溅到了康念的脚上,阿满一惊,忙跑过来说有没有事。
康念无可奈何的笑一笑,只是水而已,不是硫酸,能有什么事?
再三表示没有关系,阿满终于三步一回头的回屋睡觉去了。
天地间又只剩下康念一人。
一滴雨水落在康念的鼻尖上,她伸手去接,等了好一会儿,手掌里才感受到第二滴雨。
原来丹城真的下雨了。算算日子,南方的雨季是该到了。
她又想抽烟了,习惯性去摸右手边的口袋,才想起她此刻穿的是明天的换洗衣服,烟和打火机都被她搁在了屋里的简易桌子上。
一道闪电在天空中闪了闪,劈到了山顶上。闷雷撼动了头顶的天空。
康念向后倒退几步,手背在身后,贴在门板上。
她没有预料到丹城的雨来势会如此猛烈,前一秒还是寂静小雨,下一秒就是蓄力爆发,丝毫不讲情面。
门骤然从里面打开,康念全身的重量都靠在门上,此刻一个踉跄,向后晃了一下。
拉开门扑面而来一道阴影,江清宁嗷地一声叫喊出来。
康念淡淡瞥她一眼,有气无力,“你喊什么?”
“……那你站在门口干什么?”江清宁回头看看靠窗的单人床,很是疑惑,小声嘀咕,“不是……你不是睡了么?怎么在门外?”
“我梦游。”康念粗暴的结束对话。
雨点像米粒一样哗啦啦掉了下来,西山村被困在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里。
有雨水从开着的门缝里潲了进来,江清宁大叫一声不好,转身跑过去爬到康念的床上替她关上敞开的窗户。
“幸好我醒了,不然一会儿你梦游回来,床早就泡囊了。”江清宁嘟囔一句。
关好门后,康念不紧不慢的踱步到桌子前,抓起烟盒,倒出一只。
猩红色的火苗蹭的一下蹿的老高,烟纸被烧的发出清晰可闻的嘶嘶声。
江清宁皱着眉打量她,一股说不出的滋味萦绕在心头。自从男人的妻子摔死之后,康念似乎整夜整夜的失眠。昨晚夜里自己起床上厕所,外面天将破晓,她竟然还一动不动的维持着坐姿修片子,烟灰缸里又是满满的烟屁股,整个房间的烟草味浓烈的呛鼻。
担心康念的精神状况,江清宁略一迟疑,还是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康念的眼神落在燃烧的烟丝上,吐出一口烟雾,没说话。
江清宁走过来,也跟着取出一支烟,捏碎爆珠,架在嘴上,直接伸头凑过去,用烟尾去蹭康念的烟尾。
康念咬着烟啧一声,却没有避开她的动作,“你干嘛?”
江清宁淡定无比,“借个火。”
门窗都关了,房间里慢慢笼罩上一片昏热的潮湿。
大雨瓢泼,能听见门外的喧嚣。门内,两个女人一左一右对着抽烟。
康念忽然抬起头,目光闪闪,“我给你讲故事,听不听?”
“格林童话?”江清宁插科打诨,毫不在意。
“小白兔捉奸大魔王的故事。”康念的语气依旧平淡。
江清宁抬头看她一眼,目光复杂,片刻后说:“行啊。”
康念眉头皱成一个“川”字,眼神放空,似迷离似叹息,“哦……那我想想啊。”
那是康念万念俱灰的前一晚。
结束一天的采访,身心俱疲,回到家打开门,客厅隐匿于漆黑,有一丝光亮从主卧的门缝里洒出来。
空气里漫着浓郁酒气,房间里传出朦胧的交谈声。
听出声音是程灏,康念的动作一顿,她实在没有勇气面对他,但转头想到他是回来收拾东西准备打包滚蛋的,她又稍稍释怀一些。
换好了鞋,外套来不及脱,隐隐约约的,却听见卧室里不只他一人。
康念满脸狐疑,他从不曾带朋友回家过,更何况还是在卧室里。她心上涌上一丝难言的情绪,两只手攥在胸前,慢慢靠近主卧,动作很轻,有种不想被人察觉的隐秘感。
房间里不断传出低低的笑声,康念伸手,慢慢推开卧室的门,大床上,两道目光瞬间投射而来。
三个人目光交汇,风雷涌动一般。康念像是被雷劈一样定在原地。
倒吸一口冷气,伸手掩上嘴巴。
这是什么场景?
——程灏压在一个男人身上,两个人只穿着短裤,动作亲密,被压在床上的男人正一只手搭在程灏的脖颈上,身子微微朝上倾斜。
若是没有她突如其来的打扰,也许此刻两人已然深吻。
康念觉得这一秒,她是应该流泪的,可眼睛干涩,半天只憋的通红,像极委屈的兔子。
程灏身下的男人脸色骤变,推开程灏,拉过被子遮住自己暴露在空气中的身体,看看她,再看看自己身上的始作俑者,目光复杂。
然而程灏从头到尾只在最初看了她一眼后便将目光移开,泰然自若。
漫长的沉默对峙。
康念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愈合一点的伤口再一次被生生撕开,鲜血淋漓,遇到氧气迅速溃烂。
今晚之前,她也许从没有意识到程灏是可以把事情做的丝毫不留余地,也丝毫不留底线的人。
时钟的脚步滴滴答答在走,不知过了多久,康念艰难的挪动脚步,后退,转身,摔门而去。
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似是终于惊醒床上的人。
两秒后,江城儿眼里迸发出深入眼底的怒意,狠狠一个巴掌扇的程灏偏过脸去。
他冷冷得语气,整个人像是从头到尾笼罩着一层霜,一字一句如来自深渊:“你他妈知道她会回来,是不是?”
程灏跪坐在床上,淡然的望着窗外。
江城儿愤怒的补了一脚,咬牙切齿,“呵——你可真龌龊啊,程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