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校区养了很多猫,不怕人,学生骑车子路过遇上它们,反而还要给它们先让开路。
有只白猫跟了康念一路,她在医学院门前停下,那只猫就在距她不远处的大树下乖乖的蹲着。
她回头,白猫叫了一声,然后伸个懒腰。
对着门口的玻璃一看,一只羽毛斜斜的从书包拉链中露出来。里面是她平常用来记录灵感的本子,买下的时候店家特意送了一片羽毛书签。
那只白猫挪动着小细腿儿往她这里走了两步,又喵了一声,在台阶下停住,滚圆水润的眼睛盯着她。
真是像人一样啊,那眼神恍若在说:“给我吧……把那东西送我好不好呀?”
康念勾了勾嘴角,心情大好。
她喜欢猫,觉得喵星人跟她天生投缘,甚至怀疑自己前世也许就是一只懒猫投胎,这辈子生而为人。
从背后顺过书包来,拉开,取出那片书签。
她缓缓蹲着,动作幅度尽量小一些,羽毛捏在手里晃一晃,语气中掺有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温和:“来啊……”
从医学院通往江大附院,走进电梯里,电梯小姐问她去几楼,她犹豫片刻,说了个数字。
电梯门关上,红色的数字不断往上跳动,叮的一声,她跟在一个人身后跟着出轿厢门。
袁宁不在,康念在门外等了等,决定先去下一个地方。结果今天好像约好玩失踪,温礼也不在急诊科。
她还是不太习惯与陌生人攀谈,站在科室门前略一停留,就去了心外科。
里面江唯叙正与另一个医生靠桌子站着,语气轻佻,谈论着哪个科室新进了什么姑娘,医学院什么专业有美女研究生等等。
反正听上去都不是什么正经事儿。
康念清一下嗓子,敲敲门,里面的人朝她看过来。
康念笑了一下,“江医生。”
江唯叙那一脸的坏笑还没来得及收,瞧见是她,张着嘴,几分惊讶。
康念歪歪脖子,眯着眼睛道:“……我来……讨杯水喝……”
江唯叙诶哟一声,笑眯眯的三两步就走过来,微微弯腰视线与她齐平,笑道:“稀客呀!”然后凑近她耳边悄咪咪问道:“刚才我们说话你都听见啦?”
康念顺了顺刘海,抿抿嘴唇没做声,笑容却更大了。
江唯叙舔舔嘴唇,脸上有股做坏事被抓现行的尴尬,摸摸后脑勺,回头朝身后人吩咐:“还不快给倒杯水,诶……兑一杯温的……你多加点热水啊,这美女呢喝凉的回头肚子疼!”
屋内的男人吹了声口哨,“晓得!”
上次康念同他聊过一次天,吃过半次饭,对他了解一些皮毛,大抵摸索出江唯叙的为人。
看上去满嘴跑火车,干实事儿的时候倒是个正儿八经的。
这次听他戏谑的语气,反而因早有准备而十分能接受。
“我……”
江唯叙伸一根手指头立在她唇前,啧着嘴说:“我猜猜,是找不着温礼了吧?”
康念顿一下,实话实说:“我在急诊等了一会儿不见他,我又不太想向别人打听。”
江唯叙把她请进门,顺手把门一关。
从后辈手里接过水递给她,又给她拉了把椅子坐下。
“他在手术中呢,刚才接了一位遭家暴的妇女,送来的时候……啧啧啧,情况不大好了都!”他一挥手,“那脸打的……我靠,瞧不出美丑,那男的真是往死里揍啊,忒下作!”
康念听他危言耸听,用词锋利,但抬头,见他神色如常,并没有什么同情抑或沉重的情绪在里面,想来是见惯生死,见惯各种各样被送进来的病人,早已习以为常。
但病人的情况被他当做午后谈资这样轻易说出来,康念还是不做声的皱了皱眉。
他后面还说了什么,话痨似的,康念也没全听进去,江唯叙见她兴致不高,最后转而继续和后辈小师弟闲聊去了。
外头阳光正好,科室里拉了半边窗帘遮挡一点耀眼的白光。
康念一手握着杯子,纸杯传过来的温度一点儿一点儿到她手上。
她喝了小半杯,其实并不觉得渴,但与外人非独处的时候,手里总要捧着点什么才能安心。
她最喜欢的当然还是香烟,可在医院,还是要守医院的规矩,糟蹋自己没关系,可糟蹋了别的病人算谁的?
小时候她还真挺羡慕过白衣天使,觉得这类人救死扶伤,大写的道德楷模,为社会做贡献。结果中学那会儿遇上了,她天使般的小舅舅把命送了,那段时间她对医院染上了阴影似的,从此想做医生的梦想也跟着破灭了。
再后来……
后来啊,她的小月月躺在医院里,再也没醒过来,每日每日的插着数不清的管子,套着好几台辅助仪器维持呼吸,她便更不待见这个地方,而她自己频频到医院治病,每回总觉着医院阴森森的,那整齐的白色墙壁似乎是白刀子粉刷成的,透着一股残暴冰冷。
她本以为从此命中再与白衣天使无缘。
想着想着就出神了。
水杯在手里捏的变了形。
科室里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下来,江唯叙看她一眼,像是在想心事,脸色有点苍白。
他走过去从她手里“解救”出那只水杯,后者转过眼珠看他,目光里还有没有完全回神的一点迷茫。
江唯叙努努嘴巴,“他这台手术不定什么时候完,要不你在我这儿等等他,我这儿比他科里清净,还没外人。”
康念想一想,欣然点点头。
江唯叙领着她到了隔壁小房间,用钥匙打开门,里面扑面而来一股热气。
按开灯,江唯叙给她翻出空调的遥控器,“这儿做普通检查用,一般没人进来。热了自己开空调,渴了那儿有水。”他指指墙边的饮水机。
饮水机的热水功能没开,他又走过去按下开关。
另外一位医生站在门口好奇的盯着康念看。
江唯叙出门,冲小伙子脑袋上敲一下:“这你温哥的人,别惦记。”
康念刚坐下,听到这话明显一僵。
索性那面儿江唯叙已经带上了门,把后面的话隔离在外面的空间里。
隔音效果太好,他们在外面说了什么,康念没听清。
过了一会儿听到楼下有警笛在响,越来越近,最后停在楼下。
康念百无聊赖,站起来往下张望了一阵,突然对那波齐刷刷走进来的警察感兴趣。
犯罪?医闹?受贿?偷婴?
她心里有什么地方跳动了一下,心痒痒,说不上来到底原因是什么。
几乎是下意识的从书包里拿出微单,调好各项参数,挂在脖子上。
人正要往外走,手机突然闪了一下,伴随着一阵振动。
康念一手举着微单,另一只手伸进兜里掏手机,她对着来电显示顿了两秒,接了起来。
江唯叙说什么也要把康念亲自送下楼。
手术室外,几个警察把患者家属和主治医生隔离开。
家属骂骂咧咧的,身后是一大片玻璃的碎片。
对门的两个科室都被砸碎了玻璃,满地的玻璃碴子。科室里里外外挤着看热闹的人,都不太敢靠近,怕被冲突波及。
几个医生像是对此司空见惯,神色淡定的同警方交谈几句,借着警察的保护离开了现场,江唯叙在人群后面往里看了看,没有温礼的身影。
转头要走,转身走了两步想起一个地方。
他拍拍康念,朝某个方向指了指。
走进安全通道,门自动合起来。
康念背靠着门安静的立在那儿,也没打算继续往前走。
温礼背对着她,坐在台阶上,康念分明从他的背影里看出化不开的落寞和孤独。
他一条腿曲着,踩在下一级的台阶上,一只胳膊随意的搭在腿上,一边身子靠着墙,沾了一点墙体的灰。
康念向他迈了一步。
偌大的静谧里听见脚步声,温礼直起腰,回头看了一眼。
他冲她笑:“你来了。”
她今天穿了藏蓝色的连衣裙,胸前别一只装饰用的胸针,不像很名贵,但却精致。
头发披在肩上,发尾处烫了半个卷,往里面凹进去,清新又自然。
温礼盯着她看,原本眼底布满深深的疲倦气,却在看见康念的那一秒重新恢复一点生气。
恍惚间觉得眼前的康念和学生时代的康念有意无意的重合了,看着她朝向他走来,越来越近,他意识到她身上有些东西确实是发生了变化。
是什么呢?
他愣了愣神。
面前一只雪白的手递过来一只水杯,他目光收回来,下意识看水杯上的字,是一瓶苏打水。
“江医生说你在手术台一站就是四个小时,渴了吧?”她说。
她下一层台阶,理理裙子坐下,跟他并肩。
温礼觉得她看他的目光像能看穿他一样。
他活动一下手腕,顺势移开目光。
“……我有话想跟你说,所以没打招呼就过来了……但好像来的不很凑巧。”
温礼喝着水,目光随意落在地面上,想了一下,淡淡的笑起来:“幸好你来了。”
康念低着头,微微笑了笑。
他声音里有一丝失落感,源于刚才在手术台上重伤不治的女人。
幸好你来了,让我不至于一个人在手术后独自沉沦。
从他手里溜走的亡魂,像沉重的枷锁,每每束缚的他喘不过气。
他不是神,不想背负除自己以外的生命。
“其实……我能理解一点你现在的感受。”康念看着走廊上的感应灯,眯了下眼睛。
“那是我第一次写社会新闻,”她陷入回忆长河,慢慢的说,“其实没打算写成什么深度稿件,统共不过八百字的新闻。那应该是个被拐卖的孩子,在步行街要过路的人讨零钱,我那时候在做采访,他冲上来抢我的单反……其实他是想传递消息给我,我报了警,写了稿子,但最终稿子被扣下了……”
“后来我再没有见过那个孩子。”
康念手指扣着她的微单,反复摆弄同一个零件,开开合合,“步行街偶尔还有要饭的孩子,卖花的孩子……还有别的什么。但那个小孩儿,我再也没见过。”
她说完,走廊里彻底静下来。
温礼沉默着看她的脸,她的眼中有灯光的颜色。
他把水拧上,放在一边,伸手过去握她的手。
康念往回缩了一下,中途又停住,任他握着。
静默片刻,他先起身,将她拉起来,打起精神说道:“外面天气好,我们去逛逛。”
康念被他牵引着去等电梯,看走廊另一头还乱哄哄的,但先前的警察已经不见了。
她低声说:“刚才那边算医闹?”
温礼回头看了一眼,“不是,那男的打死了媳妇,女的全身器官衰竭,我们没能救回来。警察来是抓人的。”
“……那他砸玻璃干什么,还骂的那么凶?”
温礼笑了笑,“他杀了人,要是污蔑到医生身上,他不就能脱罪?”
电梯开了,温礼拥着她进去。
轿厢里站满了人,康念缩着肩膀低着头,努力把自己蜷成一团。
她还是不太适应同人接触。
忽然一双手臂从她身侧环绕过来,身后的人往前走一点,胸膛贴上她的背。
头顶传来他的呼吸声,若隐若现。
“别紧张。”温礼的声音响起。
拥挤中,康念深吸了一口气。